陳丞相平者，陽武户牖鄉人也。㌕徐廣曰：「陽武屬魏地。户牖，今爲東昏縣，屬陳留。」㌖曰徐廣云「陽武屬魏」，而地理志屬河南郡，蓋後陽武分屬梁國耳。徐又云「户牖，今爲東昏縣，屬陳留」，與漢書地理志同。按：是秦時户牖鄉屬陽武，至漢以户牖爲東昏縣，隸陳留郡也。㌗曰陳留風俗傳云：「東昏縣，衞地，故陽武之户牖鄉也。」括地志云：「東昏故城在汴州陳留縣東北九十里。」少時家貧，好讀，有田三十畝，獨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游學。平人長美色。人或謂陳平曰：「貧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視家生產，曰：「亦食穅覈耳。㌕徐廣曰：「覈音核。」駰案：孟康曰「麥穅中不破者也」。晉灼曰「覈音紇，京師謂麄屑爲紇頭」。有叔如此，不如無有。」伯聞之，逐其婦而弃之。及平長，[02687]可娶妻，富人莫肯與者，貧者平亦恥之。久之，户牖富人有張負，㌖曰按：負是婦人老宿之稱，猶「武負」之類也。然此張負旣稱富人，或恐是丈夫爾。張負女孫五嫁而夫輒死，人莫敢娶。平欲得之。邑中有喪，平貧，侍喪，以先徃後罷助。張負旣見之喪所，獨視偉平，平亦以故後去。負隨平至其家，家乃負郭窮巷，㌖曰高誘注戰國策云「負背郭居也」。以獘席門，然門外多有長者車轍。㌖曰一作「軌」。按：言長者所乘安車，與載運之車軌轍或别。張負，謂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孫予陳平。」張仲曰：「平貧不事事，一縣中盡笑其所，獨柰何予女乎？」負曰：「人固有好美如陳平而[02688]長貧賤者乎？」卒與女。平貧，乃假貸幣以聘，予酒肉之資以內婦。負誡其孫曰：「毋以貧故，事人不謹。事兄伯如事父，事嫂如母。」㌕兄伯已逐其婦，此嫂疑後娶也。平旣娶張氏女，齎用益饒，游道日廣。里中社，平宰，㌖曰其里名庫上里。知者，據蔡邕陳留東昏庫上里社碑云「惟斯庫里，古陽武之牖鄉」。陳平由此社宰，遂相高祖也。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陳孺子之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陳涉起而王陳，使周巿畧定魏地，立魏咎魏王，與秦軍相攻於臨濟。陳平固已前謝其兄伯，㌕漢書音義曰：「謝語其兄徃事魏。」從少年徃事魏王咎於臨濟。魏王以太僕。[02689]說魏王不聽，人或讒之，陳平亡去。久之，項羽畧地至河上，陳平徃之，從入破秦，賜平爵卿。㌕張晏曰：「禮秩如卿，不治事。」項羽之東王彭城也，王還定三秦而東，殷王反楚。項羽乃以平信武君，將魏王咎客在楚者以徃，擊降殷王而還。項王使項悍拜平都尉，賜金二十溢。居無何，王攻下殷王。項王怒，將誅定殷者將吏。陳平懼誅，乃封其金與印，使使項王，而平身間行杖劒亡。渡河，船人見其美丈夫獨行，疑其亡將，要中當有金玉寶器，目之，欲殺平。平恐，乃解衣躶而佐刺船。船[02690]人知其無有，乃止。平遂至修武降，㌕徐廣曰：「漢二年。」因魏無知求見王，㌖曰漢書張敞與朱邑書云「陳平須魏倩而後進」，孟康云即無知也。王召入。是時萬石君奮王中涓，㌕徐廣曰：「亦曰涓人。」受平謁，入見平。平等七人俱進，賜食。王曰：「罷，就舍矣。」平曰：「臣事來，所言不可以過今日。」於是王與語而說之，問曰：「子之居楚何官？」曰：「都尉。」是日乃拜平都尉，使參乘，典護軍。諸將盡讙，㌖曰讙，譁也。音懽，又音喧。漢書作「皆怨」。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與同載，反使監護軍長者！」王聞之，愈益幸平。遂與東伐項王。至彭城，[02691]楚所敗。引而還，收散兵至滎陽，以平亞將，屬於韓王信，軍廣武。絳侯、灌嬰等咸讒陳平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漢書音義曰：「飾冠以玉，光好外見，中非所有。」臣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不容，亡楚；楚不中，又亡。今日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受諸將金，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覆亂臣也，願王察之。」王疑之，召讓魏無知。無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問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如淳曰：「孝己，高宗之子，有孝行。」而無益於勝負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楚相距，臣進[02692]奇謀之士，顧其計誠足以利國家不耳。且盜嫂受金又何足疑乎？」王召讓平曰：「先生事魏不中，遂事楚而去，今又從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說，故去事項王。項王不能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聞王之能用人，故大王。臣躶身來，不受金無以資。誠臣計畫有可采者，顧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金具在，請封輸官，得請骸骨。」王乃謝，厚賜，拜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復言。其後，楚急攻，絕[02693]甬道，圍王於滎陽城。久之，王患之，請割滎陽以西以和。項王不聽。王謂陳平曰：「天下紛紛，何時定乎？」陳平曰：「項王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之。至於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禮，士廉節者不來；然大王能饒人以爵邑，士之頑鈍㌕如淳曰：「猶無廉隅。」嗜利無恥者亦多。誠各去其兩短，襲其兩長，天下指麾則定矣。然大王恣侮人，不能得廉節之士。顧楚有可亂者，彼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鍾離眛、龍且、周殷之屬，不過數人耳。大王誠能出[02694]捐數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人意忌信讒，必內相誅。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王以然，乃出黄金四萬斤，與陳平，恣所，不問其出入。陳平旣多以金縱反間於楚軍，宣言諸將鍾離眛等項王將，功多矣，然而終不得裂地而王，欲與一，以滅項氏而分王其地。項羽果意不信鍾離眛等。項王旣疑之，使使至。王太牢具，舉進。見楚使，即詳驚曰：「吾以亞父使，乃項王使！」復持去，更以惡草具㌕漢書音義曰：「草，粗也。」㌖曰戰國策云「食馮煖以草具」。如淳云「藁草麄惡之具也」。進楚[02695]使。楚使，具以報項王。項王果大疑亞父。亞父欲急攻下滎陽城，項王不信，不肯聽。亞父聞項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之！願請骸骨！」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陳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滎陽城東門，楚因擊之，陳平乃與王從城西門夜出去。遂入關，收散兵復東。其明年，淮隂侯破齊，自立齊王，使使言之王。王大怒而罵，陳平躡王。㌕漢書音義曰：「躡謂躡漢王足。」王亦悟，乃厚遇齊使，使張子房卒立信齊王。封平以户牖鄉。用其奇計策，卒滅楚。常以護軍[02696]中尉從定燕王臧荼。六年，人有上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阬豎子耳。」高帝默然。問陳平，平固辭謝，曰：「諸將云何？」上具告之。陳平曰：「人之上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能及，而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陛下危之。」上曰：「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廵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陛下弟出僞游雲夢，㌖曰蘇林云「弟，且也」。小[02697]顏云「但也」。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曰陳，今陳州也。韓信都彭城，號楚王，故陳州爲楚西界也。信聞天子以好出游，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游雲夢」。上因隨以行。行未至陳，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見信至，即執縛之，載後車。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高帝顧謂信曰：「若毋聲！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漢書音義曰：「反縛兩手。」遂會諸侯于陳，盡定楚地。還至雒陽，赦信以淮隂侯，而與功臣剖符定封。於是與平剖符，丗丗勿絕，户[02698]牖侯。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謀計，戰勝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復賞魏無知。其明年，以護軍中尉從攻反者韓王信於代。卒至平城，匈奴所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陳平奇計，使單于閼氏，㌕蘇林曰：「閼氏音焉支，如漢皇后。」圍以得開。高帝旣出，其計祕，丗莫得聞。㌕桓譚新論：「或云：『陳平爲高帝解平城之圍，則言其事祕，丗莫得而聞也。此以工妙踔善，故藏隱不傳焉。子能權知斯事否？』吾應之曰：『此策乃反薄陋拙惡，故隱而不泄。高帝見圍七日，而陳平徃說閼氏，閼氏言於單于而出之，以是知其所用說之事矣。彼陳平必言漢有好麗美女，爲道其容貌天下無有，今困急，已馳使歸迎取，欲進與單于，單于見此人必大好愛之，愛之則閼氏日以遠䟽，不如及其未到，令漢[02699]得脱去，去，亦不持女來矣。閼氏婦女，有妒媔之性，必憎惡而事去之。此說簡而要，及得其用，則欲使神怪，故隱匿不泄也。』劉子駿聞吾言，乃立稱善焉。」按：漢書音義應劭說此事大旨與桓論畧同，不知是應全取桓論，或别有所聞乎？今觀桓論似本無說。高帝南過曲逆，㌕地理志縣屬中山也。㌖曰章帝醜其名，改云蒲隂也。上其城，望見其屋室甚大，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洛陽與是耳。」顧問御史曰：「曲逆户口幾何？」對曰：「始秦時三萬餘户，間者兵數起，多亡匿，今見五千户。」於是乃詔御史，更以陳平曲逆侯，盡食之，除前所食户牖。其後常以護軍中尉從攻陳豨及黥布。凡六出奇計，輒益邑，凡六益封。奇計或頗祕，丗莫能聞也。高帝從破布軍還，[02700]病創，徐行至長安。燕王盧綰反，上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攻之。旣行，人有短惡噲者。高帝怒曰：「噲見吾病，乃冀我死也。」用陳平謀而召絳侯周勃受詔牀下，曰：「陳平亟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旣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之曰：「樊噲，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呂后弟呂嬃之夫，有親且貴，帝以忿怒故，欲斬之，則恐後悔。寧囚而致上，上自誅之。」未至軍，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傳詣長安，而令絳侯勃代將，將兵定燕反縣。平行聞高帝崩，平恐呂[02701]太后及呂嬃讒怒，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於滎陽。平受詔，立復馳至宮，哭甚哀，因奏事喪前。呂太后哀之，曰：「君勞，出休矣。」平畏讒之就，因固請得宿衞中。太后乃以郎中令，曰：「傅教孝惠。」㌕如淳曰：「傅相之傅也。」是後呂嬃讒乃不得行。樊噲至，則赦復爵邑。孝惠帝六年，相國曹參卒，以安國侯王陵右丞相，㌕徐廣曰：「王陵以客從起豐，以廄將别守豐，上東，因從戰，不利，奉孝惠、魯元出睢水中，封爲雍侯。高帝八年，定食安國。二十一年卒，諡武侯。至玄孫，坐酎金，國除。」陳平左丞相。王陵者，故沛人，始縣豪，高祖微時，兄事陵。陵少文，任氣，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02702]咸陽，陵亦自聚黨數千人，居南陽，不肯從沛公。及王之還攻項籍，陵乃以兵屬。項羽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旣私送使者，泣曰：「老妾語陵，謹事王。王，長者也，無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劒而死。項王怒，烹陵母。陵卒從王定天下。以善雍齒，雍齒，高帝之仇，而陵本無意從高帝，以故晚封，安國侯。安國侯旣右丞相，二歲，孝惠帝崩。高后欲立諸呂王，問王陵，王陵曰：「不可。」問陳平，陳平曰：「可。」呂太后怒，乃詳遷陵[02703]帝太傅，實不用陵。陵怒，謝疾免，杜門竟不朝請，七年而卒。陵之免丞相，呂太后乃徙平右丞相，以辟陽侯審食其左丞相。左丞相不治，常給事於中。㌕孟康曰：「不立治處，使止宮中也。」食其亦沛人。王之敗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呂后質，食其以舍人侍呂后。其後從破項籍侯，幸於呂太后。及相，居中，百官皆因決事。呂嬃常以前陳平高帝謀執樊噲，數讒曰：「陳平相非治事，日飲醇酒，戲婦女。」陳平聞，日益甚。呂太后聞之，私獨喜。面質呂嬃於陳平曰：「鄙語曰『兒婦人口不可用』，[02704]顧君與我何如耳。無畏呂嬃之讒也。」呂太后立諸呂王，陳平僞聽之。及呂太后崩，平與太尉勃合謀，卒誅諸呂，立孝文皇帝，陳平本謀也。審食其免相。㌕徐廣曰：「審食其初以舍人起，侍呂后、孝惠帝於沛，又從在楚。封二十五年，文帝三年死，子平代。代二十二年，景帝三年，坐謀反，國除。一本云『食其免後三歲，爲淮南王殺。文帝令其子平嗣侯。菑川王反，辟陽近菑川，平降之，國除』。」孝文帝立，以太尉勃親以兵誅呂氏，功多；陳平欲讓勃尊位，乃謝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問之。平曰：「高祖時，勃功不如臣平。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願以右丞相讓勃。」於是孝文帝乃以絳侯勃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02705]左丞相，位次第二。賜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户。居頃之，孝文皇帝旣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曰：「不知。」問：「天下一歲錢穀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對。於是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張晏曰：「若今人謝曰『惶恐』也。馬融龍虎賦曰『勇怯見之，莫不主臣』。」孟康曰：「主臣，主羣臣也，若今言人主也。」韋昭曰：「言主臣道，不敢欺也。」㌖曰蘇林與孟康同，旣古人所未了，故並存兩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02706]上佐天子理隂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孝文帝乃稱善。右丞相大慙，出而讓陳平曰：「君獨不素教我對！」陳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中盜賊數，㌕漢書音義曰：「頭數也。」君欲彊對邪？」於是絳侯自知其能不如平遠矣。居頃之，絳侯謝病請免相，陳平專一丞相。孝文帝二年，丞相陳平卒，諡獻侯。子共侯買代侯。二年卒，子簡侯恢代侯。二十三年卒，子何代侯。二十三年，何坐畧人妻，弃市，國除。始陳平曰：「我[02707]多隂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丗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隂禍也。」然其後曾孫陳掌以衞氏親貴戚，願得續封陳氏，然終不得。㌕徐廣曰：「陳掌者，衞青之子壻。」
太史公曰：陳丞相平少時，本好黄帝、老子之術。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高帝。常出奇計，救紛糾之難，振國家之患。及呂后時，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廟，以榮名終，稱賢相，豈不善始善終哉！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
索隱述贊曰：
曲逆窮巷，門多長者。宰肉先均，[02708]佐喪後罷。魏楚更用，腹心難假。弃印封金，刺船露躶。間行，委質麾下。滎陽計全，平城圍解。推陵讓勃，裒多益寡。應變合權，克定宗社。
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史記五十六[02709] [027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