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嘗君列傳第十五 史記七十五
本卷(回)字数:6154

孟嘗君田氏之父曰靖郭君田嬰田嬰者,齊威王少子而齊宣王庶弟也。戰國策及諸書並無此言,蓋諸之别子也,故戰國策每稱「嬰子」、「朌子」,高誘注云「田朌」、「田嬰」也。王劭又按:戰國策云「齊貌辯宣王曰:『王方爲太子時,靖郭君,不若廢太子,更立郊師靖郭君不忍。』宣王太息曰:『寡人少,殊不知。』」以此言之,宣王弟明也。田嬰威王時任職用事,與成侯鄒忌田忌將而救成侯田忌爭寵,成侯田忌田忌懼,襲之邊邑,不勝,亡走。會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田忌,乃復召田忌以󿀁將。宣王二年,田忌孫臏田嬰俱伐,敗之馬陵,虜魏太[03141]子申而殺龐涓紀年梁惠王二十八年,至三十六年改爲後元也。宣王七年,田嬰使於服於韓昭侯魏惠王齊宣王東阿南,東阿濟州縣也。盟而去。紀年惠王之後元十一年。彼文作「平阿」。又云「十三年會齊威王」,與此明年齊宣王梁惠王文同。但威宣二王,文舛互並不同也。明年,復與梁惠王音絹。是歲,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嬰齊宣王魏襄王徐州而相王也。紀年梁惠王三十年,下邳遷于,改名徐州楚威王聞之,怒田嬰。明年,伐敗師於徐州,而使人逐田嬰田嬰使張丑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嬰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03142]田嬰紀年以爲梁惠王後元十三年四月,齊威王田嬰。十月,。十四年,薛子嬰來朝。十五年,齊威王薨,初封彭城。皆與此文異。故城在今徐州滕縣南四十四里也。初,田嬰有子四十餘人。其賤妾有子名以五月五日生。告其母曰:「勿舉也。」其母竊舉生之。曰上「舉」謂初誕而舉之,下「舉」謂浴而乳之。生謂長養之也。及長,其母因兄弟而見其子田嬰田嬰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頓首,因曰:「君所以不舉五月子者,何故?」曰:「五月子者,長與户齊,將不利其父母。」風俗通云「俗說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也」。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將受命於户邪?」默然。曰:「必受命於天,[03143]君何憂焉。必受命於户,則可高其户耳,誰能至者!」曰:「子休矣。」久之,承間問其父曰:「子之子󿀁何?」曰:「󿀁孫。」「孫之孫󿀁何?」曰:「󿀁玄孫。」「玄孫之孫󿀁何?」曰:「不能知也。」爾雅云「玄孫之子爲來孫,來孫之子爲昆孫,昆孫之子爲仍孫,仍孫之子爲雲孫」。又有耳孫,亦是玄孫之子,不同也。曰:「君用事相,至今三王矣,不加廣而君私家富累萬金,門下不見一賢者。聞將門必有將,相門必有相。今君後宮蹈綺縠而士不得短褐,曰短亦音豎。豎褐,謂褐衣而豎裁之,以其省而便事也。僕妾餘粱肉而士不厭糟穅。今君又尚厚積餘藏,欲以遺所不知何人,曰遺音唯季反。猶言不知欲遺與何人也。而忘公[03144]家之事日損,竊怪之。」於是迺禮,使主家待賓客。賓客日進,名聲聞於諸侯。諸侯皆使人請薛公田嬰󿀁太子,許之。卒,諡󿀁靖郭君皇覽曰:「靖郭君冢魯國薛城中東南陬。」曰謚爲靖郭君者,謂死後别號之曰「靖郭」耳,則「靖郭」或封邑號,故齊王舅父駟鈞靖郭侯是也。陬音鄒,亦音緅。陬者,城隅也。果代立於,是󿀁孟嘗君孟嘗君,招致諸侯賓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孟嘗君孟嘗君舍業厚遇之,曰舍業者,拾弃其家產而厚事賓客也。劉氏云「舍音赦。謂爲之築舍立居業也」。以故傾天下之士。食客數千人,無貴賤一與等。孟嘗君待客坐語,而屏風後常有侍史,主記君所與客語,問親[03145]戚居處。客去,孟嘗君已使使存問,獻遺其親戚。孟嘗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飯不等,輟食辭去。孟嘗君起,自持其飯比之。客慙,自剄。士以此多󿀀孟嘗君孟嘗君客無所擇,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孟嘗君親己。秦昭王聞其賢,乃先使涇陽君󿀁質於,以求見孟嘗君孟嘗君將入,賓客莫欲其行,諫,不聽。蘇代謂曰:「今旦從外來,見木禺人與土禺人相與語。曰偶音寓。謂以土木爲之偶,類於人也。蘇代以土偶比涇陽君,木偶比孟嘗君木禺人曰:『天雨,子將敗矣。』土禺人曰:『我生於土,敗則󿀀土。今[03146]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虎狼之國也,而君欲徃,如有不得還,君得無󿀁土禺人所笑乎?」孟嘗君乃止。齊湣王二十五年,復卒使孟嘗君昭王即以孟嘗君󿀁相。人或說秦昭王曰:「孟嘗君賢,而又族也,今相,必先而後其危矣。」於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嘗君,謀欲殺之。孟嘗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曰抵音丁禮反。按:抵謂觸冒而求之也。幸姬曰:「妾願得君狐白裘。」韋昭曰:「以狐之白毛爲裘。謂集狐腋之毛,言美而難得者。」此時孟嘗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無雙,入獻之昭王,更無他裘。孟嘗[03147]患之,徧問客,莫能對。最下坐有能󿀁狗盜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狗,以入宮臧中,曰臧,在浪反。取所獻狐白裘至,以獻秦王幸姬。幸姬󿀁言昭王昭王孟嘗君孟嘗君得出,即馳去,更封傳,變名姓以出關。曰更者,改也。改前封傳而易姓名,不言是孟嘗之名。封傳猶今之驛券也。夜半至函谷關曰關在陝州桃林縣西南十三里。秦昭王後悔出孟嘗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馳傳逐之。孟嘗君至關,關法雞鳴而出客,孟嘗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雞鳴,而雞齊鳴,遂發傳出。出如食頃,追果至關,已後孟嘗君出,乃還。始[03148]孟嘗君列此二人於賓客,賓客盡羞之,及孟嘗君難,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後,客皆服。孟嘗君趙平原君客之。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皆笑曰:「始以薛公󿀁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嘗君聞之,怒。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齊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嘗君曰得,一作「德」。是湣王孟嘗君,自言己無德故也。孟嘗君至,則以󿀁相,任政。孟嘗君,將以󿀁,因與徐廣曰:「年表曰共擊軍於函谷。」而借兵食於西周蘇代󿀁西周謂曰:戰國策作「韓慶西周薛公」也。「君以[03149]󿀁九年,取以北以彊鄧州許州。二縣以北舊屬,二國共沒以入今復攻以益之。南無憂,西無患,則危矣。必輕,臣󿀁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於,而君無攻,又無借兵食。君臨函谷而無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謂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以彊。其攻也,欲王之令楚王割東國以與曰東國,徐夷楚懷王以󿀁和』。君令敝邑以此惠得無破而以東國自免也,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得東國益彊,而丗丗無患[03150]矣。不大弱,而處三晉之西,三晉必重。」薛公曰:「善。」因令,使三國無攻,而不借兵食於西周矣。是時,楚懷王留之,故欲必出之。不果出楚懷王孟嘗君,其舍人魏子󿀁孟嘗君收邑入,曰舍人官微,記姓而畧其名,故云魏子。收謂收其國之租稅。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嘗君問之,對曰:「有賢者,竊假與之,以故不致入。」孟嘗君怒而退魏子。居數年,人或毀孟嘗君齊湣王曰:「孟嘗君將󿀁亂。」及田甲湣王湣王意疑孟嘗君孟嘗君乃奔。徐廣曰:「湣王三十四年,田甲劫王,薛文走。」魏子所與粟賢者聞之,乃上󿀂[03151]孟嘗君不作亂,請以身󿀁盟,遂自剄宮門以明孟嘗君湣王乃驚,而蹤跡驗問,孟嘗君果無反謀,乃復召孟嘗君孟嘗君因謝病,󿀀老於湣王許之。其後,亡將呂禮,欲困蘇代乃謂孟嘗君曰:「周冣,至厚也,周冣之公子。齊王逐之,而聽親弗親弗,人姓名。戰國策作「祝弗」,蓋「祝」爲得之。呂禮者,欲取也。合,則親弗呂禮重矣。有用,必輕君。君不如急北兵,趨以和,收周冣以厚行,且反齊王之信,周冣本厚於,今欲逐之而相之亡將。蘇代孟嘗君,令周冣以自厚其行,又且得反齊王之有信,以不逐周冣也。又禁天下[03152]之變。曰變謂合則親弗呂禮用,用則孟嘗也。,則天下集親弗必走,則齊王孰與󿀁其國也!」於是孟嘗君從其計,而呂禮嫉害於孟嘗君孟嘗君懼,乃遺穰侯魏冄󿀂曰:「吾聞欲以呂禮,天下之彊國也,子必輕矣。齊秦相取以臨三晉呂禮必并相矣,是子通以重呂禮也。若免於天下之兵,其讎子必深矣。子不如勸秦王破,吾請以所得封子。破,之彊,必重子以取晉國敝於而畏必重子以取。是子破以󿀁功,挾以󿀁重;是子[03153]定封,交重子。若不破,呂禮復用,子必大窮。」於是穰侯言於秦昭王,而呂禮亡。後齊湣王,益驕,欲去孟嘗君孟嘗君恐,迺如魏昭王以󿀁相,西合於,與共伐破齊湣王亡在,遂死焉。齊襄王立,而孟嘗君中立於諸侯,無所屬。齊襄王新立,畏孟嘗君,與連和,復親薛公卒,諡󿀁孟嘗君皇覽曰:「孟嘗君冢魯國薛城向門東。向門,出北邊門也。」云「居」,鄭玄曰「『常』或作『嘗』,在之南」。孟嘗邑于薛城也。孟嘗襲父封,而號曰孟嘗君,此云諡,非也。,字也;,邑名。嘗邑在之旁。括地志云:「孟嘗君墓徐州滕縣五十二里。卒在齊襄王之時也。」諸子爭立,而齊魏共滅孟嘗絕嗣無後[03154]也。初,馮驩音歡。復作「煖」,音許袁反。孟嘗君好客,躡蹻而見之。曰蹻音脚。字亦作「繑」,又作「屩」。孟嘗君曰:「先生遠辱,何以教也?」馮驩曰:「聞君好士,以貧身󿀀於君。」孟嘗君置傳舍十日,曰傳音逐緣反。按:傳舍、幸舍及代舍,並當上、中、下三等之客所舍之名耳。孟嘗君問傳舍長曰:「客何所󿀁?」答曰:「馮先生甚貧,猶有一劒耳,又蒯緱。蒯音苦怪反。茅之類,可爲繩。言其劒把無物可裝,以小繩纏之也。緱音侯,亦作「候」,謂把劒之處。曰蒯,草名,音「蒯聵」之「蒯」。緱音侯,字亦作「候」,謂把劒之物。言其劒無物可裝,但以蒯繩纏之,故云「蒯緱」也。彈其劒而歌曰『長鋏󿀀來乎,食無魚』。」孟嘗君遷之幸舍,食有魚矣。五日,又問傳舍長。答曰:「客復彈劒而歌曰『長鋏󿀀來乎,出無輿』。」孟嘗君遷之[03155]代舍,出入乘輿車矣。五日,孟嘗君復問傳舍長。舍長答曰:「先生又嘗彈劒而歌曰『長鋏󿀀來乎,無以󿀁家』。」孟嘗君不悅。居朞年,馮驩無所言。孟嘗君時相,封萬户於。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曰奉,符用反。使人出錢於。歲餘不入,貸錢者多不能與其息,曰與猶還也。息猶利也。客奉將不給。孟嘗君憂之,問左右:「何人可使收債於者?」傳舍長曰:「代舍客馮公形容狀貌甚辯,長者,無他伎亦作「技」。能,宜可令收債。」孟嘗君乃進馮驩而請之曰:「賓客不知不肖,幸臨者三千餘人,[03156]邑入不足以奉賓客,故出息錢於歲不入,民頗不與其息。今客食恐不給,願先生責之。」馮驩曰:「諾。」辭行,至,召取孟嘗君錢者皆會,得息錢十萬。迺多釀酒,買肥牛,召諸取錢者,能與息者皆來,不能與息者亦來,皆持取錢之券󿀂合之。齊󿀁會,日殺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與息者,與󿀁期;貧不能與息者,取其券而燒之。曰:「孟嘗君所以貸錢者,󿀁民之無者以󿀁本業也;所以求息者,󿀁無以奉客也。今富給者以要期,貧窮者燔券󿀂以捐之。諸君彊飲食。有君[03157]如此,豈可負哉!」坐者皆起,再拜。孟嘗君馮驩燒券󿀂,怒而使使召至,孟嘗君曰:「食客三千人,故貸錢於奉邑少,曰言之奉邑少,故令出息於也。而民尚多不以時與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請先生收責之。聞先生得錢,即以多具牛酒而燒券󿀂,何?」馮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畢會,無以知其有餘不足。有餘者,󿀁要期。不足者,雖守而責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終無以償,上則󿀁君好利不愛士民,下則有離上抵負之名,非所以厲士民彰君聲也。焚無用虚[03158]債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計,令民親君而彰君之善聲也,君有何疑焉!」孟嘗君乃拊手而謝之。齊王惑於之毀,以󿀁孟嘗君名高其主而擅之權,遂廢孟嘗君。諸客見孟嘗君廢,皆去。馮驩曰:「借臣車一乘,可以入者,必令君重於國而奉邑益廣,可乎?」孟嘗君乃約車幣而遣之。馮驩乃西說秦王曰:「天下之游士馮軾結靷西入者,無不欲彊而弱;馮軾結靷東入者,無不欲彊而弱。此雄雌之國也,勢不兩立󿀁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問之曰:「何[03159]以使無󿀁雌而可?」馮驩曰:「王亦知之廢孟嘗君乎?」秦王曰:「聞之。」馮驩曰:「使重於天下者,孟嘗君也。今齊王以毀廢之,其心怨,必背;背,則齊國之情,人事之誠,盡委之地可得也,豈直󿀁雄也!君急使使載幣隂迎孟嘗君,不可失時也。如有覺悟,復用孟嘗君,則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悅,迺遣車十乘黄金百鎰以迎孟嘗君馮驩辭以先行,至,說齊王曰:「天下之游士馮軾結靷東入者,無不欲彊[03160]而弱者;馮軾結靷西入者,無不欲彊而弱者。夫秦齊雄雌之國,彊則弱矣,此勢不兩雄。今臣竊聞遣使車十乘載黄金百鎰以迎孟嘗君孟嘗君不西則已,西入相則天下󿀀之,󿀁雄而󿀁雌,雌則臨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使之未到,復孟嘗君,而益與之邑以謝之?孟嘗君必喜而受之。雖彊國,豈可以請人相而迎之哉!折之謀,而絕其霸彊之畧。」齊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使。使車適入境,使還馳告之,王召孟嘗君而復其相位,而與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之使者聞[03161]嘗君復相,還車而去矣。自齊王毀廢孟嘗君,諸客皆去。後召而復之,馮驩迎之。未到,孟嘗君太息歎曰:「常好客,遇客無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餘人,先生所知也。客見一日廢,皆背而去,莫顧者。今頼先生得復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復見乎?如復見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結轡下拜。孟嘗君下車接之,曰:「先生󿀁客謝乎?」馮驩曰:「非󿀁客謝也,󿀁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曰:「愚不知所謂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貴多士,貧[03162]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朝趨市者乎?曰趨音娶。趣,向也,有音趍。明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後,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曰過,光卧反。朝音潮。市之行位有如朝列,因言市朝云耳。非好朝而惡暮,所期物忘其中。曰期物謂入市心中所期之物利,故平明側肩爭門而入,今日暮,所期忘其中。忘者,無也。其中,市朝之中。言日暮物盡,故掉臂不顧也。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絕賓客之路。願君遇客如故。」孟嘗君再拜曰:「敬從命矣。聞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嘗過,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姦[03163]人入中蓋六萬餘家矣。」丗之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索隱述贊曰:

靖郭之子,威王之孫。旣彊其國,實高其門。好客喜士,見重平原。雞鳴狗盜,魏子馮煖。如何承睫,薛縣徒存!

孟嘗君列傳第十五 史記七十五[03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