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按：滑，亂也；稽，同也。言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說是若非，能亂同異也。楚詞云：「將𥥛梯滑稽，如脂如韋。」崔浩云：「滑音骨；稽，流酒器也。」轉注吐酒終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詞不窮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揚雄酒賦云：「鴟夷滑稽，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復藉沽」是也。滑，讀如字。稽音計也。以言諧語滑利，其知計疾出，故云滑稽也。
孔子曰：「六蓺於治一也。㌗曰言六蓺之文雖異，禮節樂和，導民立政，天下平定，其歸一揆。至於談言微中，亦以解其紛亂，故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04496]
淳于髠者，齊之贅壻也。㌖曰髠音苦魂反。贅壻，女之夫也，比於子，如人疣贅，是餘剩之物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曰喜音許旣反。喜，好也。喜隱謂好隱語。好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髠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不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04497]田完丗家中。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髠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髠仰天大笑，冠纓索絕。㌖曰案：索訓盡，言冠纓盡絕也。孔衍春秋後語亦作「冠纓盡絕」也。王曰：「先生少之乎？」髠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髠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曰案：謂爲田求福禳。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徐廣曰：「篝，籠也。」㌖曰案：甌窶猶杯樓也。窶音如婁，古字少耳。言豐年收掇易，可滿篝籠有人。㌗曰窶音樓。篝音溝，籠也。甌樓謂高地狹小之區，得滿篝籠也。汙邪滿車，㌕司馬彪曰：「汙邪，下地田也。」㌖曰即下田之中有薪，可滿車。㌗曰汙音烏。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04498]益齎黄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髠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髠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髠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髠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髠帣韝鞠𦜕?，㌕徐廣曰：「帣，收衣褏也。褏，袂也。韝，臂捍也，音溝。鞠，曲也。𦜕音其紀反，又與『跽』同，謂小詭也。」㌖曰帣音卷，紀免反，謂收袖也。待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04499]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徐廣曰：「眙，吐甑反，直視貌。」㌖曰眙音與「瞪」同，謂直視也，丑甑反，又音丑二反。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髠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曰案：上云「五六斗徑醉矣」，則此爲樂亦甚，飲可八斗而未徑醉，故云「竊樂」。二參，言十有二參醉也。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髠而送客，㌕徐廣曰：「一本云『留髡坐，起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髠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04500]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髠諸侯主客。㌗曰今鴻臚卿也。宗室置酒，髠嘗在側。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
優孟者，故楚之樂人也。㌖曰優者，倡優也。孟者，字也。優旃亦同，旃其字耳。優孟在楚，旃在秦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牀，啗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羣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04501]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如？」對曰：「臣請以彫玉棺，文梓椁，楩楓豫章題湊，㌕蘇林曰：「以木累棺外，木頭皆內向，故曰題湊。」㌗曰楩，頻緜反。發甲卒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於前，韓魏翼衞其後，㌕楚莊王時，未有趙、韓、魏三國。㌖曰案：此辨說者之詞，後人所增飾之矣。廟食太牢，奉以萬户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王曰：「寡人之過一至此乎！之柰何？」優孟曰：「請大王六畜葬之。以壠竈椁，㌖曰皇覽亦說此事，以「壠竈」爲「礱突」也。銅歷棺，㌖曰歷即釜⿀也。齎以薑棗，㌖曰古者食肉用薑棗，禮內則云「實棗於其腹中，屑桂與薑，以洒諸其上而食之」也。薦以[04502]木蘭，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曰皇覽云：「火送之箸端，葬之腸中。」於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無令天下久聞也。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徃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徃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曰案：謂優孟語孫叔敖之子曰「汝無遠有所之，適他境，恐王後求汝不得」者也。即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戰國策曰：「蘇秦說趙王華屋之下，抵掌而言。」張載曰：「談說之容則也。」歲餘，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莊王置酒，優孟前壽。[04503]莊王大驚，以孫叔敖復生也，欲以相。優孟曰：「請與婦計之，三日而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復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楚相不足也。如孫叔敖之楚相，盡忠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吏，身貪鄙者餘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姦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也！念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非。廉吏安可也！[04504]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徐廣曰：「在固始。」㌗曰今光州固始縣，本寢丘邑也。呂氏春秋云：「楚孫叔敖有功於國，疾將死，戒其子曰：『王數欲封我，我辭不受。我死，必封汝。汝無受利地，荊楚間有寢丘者，其爲地不利，而前有妬谷，後有戾丘，其名惡，可長有也。』其子從之。楚功臣封二丗而收，唯寢丘不奪也。」四百户，以奉其祀。後十丗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旃[04505]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曰御覽反。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曰今岐州雍縣及陳倉縣也。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二丗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於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漆耳，顧難蔭室。」於是二丗笑之，[04506]以其故止。居無何，二丗殺死，優旃，數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楯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郎，而好讀外家傳語。竊不遜讓，復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編之於左。可以覽觀揚意，以示後丗好事者讀之，以游心駭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曰案：東武，縣名；侯，乳母姓也。[04507]常養帝，㌗曰高祖功臣表云東武侯郭家，高祖六年封。子他，孝景六年弃市，國除。蓋他母常養武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詔使幸臣馬游卿以帛五十匹賜乳母，又奉飲糒飧養乳母。乳母上曰：「某所有公田，願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賜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當此之時，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於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於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04508]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於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曰謂武帝罰謫譖乳母之人也。
武帝時，齊人有東方生名朔，㌖曰仲長統云遷爲滑稽傳，序優旃事，不稱東方朔，非也。朔之行事，豈直旃、孟之比哉。而桓譚亦以遷爲是，又非也。㌗曰漢書云：「平原厭次人也。」輿地志云：「厭次，宜是富平縣之鄉聚名也。」括地志云：「富平故城在倉州陽信縣東南四十里，漢縣也。」以好古傳，愛經術，多所博觀外家之語。㌖曰案：東方朔亦多博觀外家之語，則外家非止，經史即傳記說之書。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曰百[04509]官表云衞尉屬官有公車司馬。漢儀注云：「公車司馬掌殿司馬門，夜徼宮，天下上事及闕下，凡所徵召皆總領之。秩六百石。」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詔拜以郎，常在側侍中。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時詔賜之食於前。飯已，盡懷其餘肉持去，衣盡汙。數賜縑帛，檐揭而去。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於長安中好女。率取婦一歲所者即弃去，更取婦。所賜錢財盡索之於女子。人主左右諸郎半呼之「狂人」。人主聞之，曰：「令朔在事無是行者，若等安能及之哉！」朔[04510]任其子郎，又侍謁者，常持節出使。朔行殿中，郎謂之曰：「人皆以先生狂。」朔曰：「如朔等，所謂避丗於朝廷間者也。古之人，乃避丗於深山中。」時坐席中，酒酣，據地歌曰：「陸沈於俗，㌖曰司馬彪云：「謂無水而沈之。」避丗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丗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金馬門者，宦署門也，門傍有銅馬，故謂之曰「金馬門」。時會聚宮下博士諸先生與論議，共難之㌖曰案：謂朔設詞對之，即下文是答對之難是也。曰：「蘇秦、張儀一當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後丗。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04511]百家之言，不可勝數。著於竹帛，自以海內無雙，即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聖帝，曠日持久，積數十年，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其故何也？」東方生曰：「是固非子所能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張儀、蘇秦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相禽以兵，并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彊，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身處尊位，澤及後丗，子孫長榮。今非然也。聖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席，安於覆盂，天下平均，[04512]合一家，動發舉事，猶如運之掌中。賢與不肖，何以異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衆，竭精馳說，並進輻湊者，不可勝數。悉力慕義，困於衣食，或失門户。使張儀、蘇秦與僕並生於今之丗，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傳曰：『天下無害菑，雖有聖人，無所施其才；上下和同，雖有賢者，無所立功。』故曰時異則事異。雖然，安可以不務修身乎？詩曰：『鼓鍾于宮，聲聞于外。鶴鳴九臯，聲聞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榮！太公躬行仁義七十二年，逢文王，得行其說，封於齊，七百歲而[04513]不絕。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修學行道，不敢止也。今丗之處士，時雖不用，崛然獨立，塊然獨處，上觀許由，下察接輿，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子何疑於余哉！」於是諸先生默然無以應也。建章宮㌗曰在長安縣西北二十里故城中。後閤重櫟中有物出焉，㌖曰重音逐龍反，櫟音歷。重櫟，欄楯之下有重欄處也。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徃臨視之。問左右羣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願賜美酒粱飯大飧臣，臣乃言。」詔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04514]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於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騶牙者也。㌖曰騶音鄒。此朔以意自立名而偶中也。以有九牙齊等，故謂之騶牙，猶騶騎然也。遠方當來義，而騶牙先見。其齒前後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其後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衆來降。乃復賜東方生錢財甚多。至老，朔且死時，諫曰：「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願陛下遠巧佞，退讒言。」帝曰：「今顧東方朔多善言？」怪之。居無幾何，朔果病死。傳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之謂也。[04515]
武帝時，大將軍衞青者，衞后兄也，㌕徐廣曰：「衞青傳曰子夫之弟也。」封長平侯。從軍擊匈奴，至余吾水上而還，斬首捕虜，有功來，詔賜金千斤。將軍出宮門，齊人東郭先生以方士待詔公車，當道遮衞將軍車，拜謁曰：「願白事。」㌕徐廣曰：「衞青傳云甯乘說青而拜爲東海都尉。」將軍止車前，東郭先生旁車言曰：「王夫人新得幸於上，家貧。今將軍得金千斤，誠以其半賜王夫人之親，人主聞之必喜。此所謂奇策便計也。」衞將軍謝之曰：「先生幸告之以便計，請奉教。」於是衞將軍乃以五百金王夫人之親壽。王夫人以聞[04516]武帝。帝曰：「大將軍不知此。」問之安所受計策，對曰：「受之待詔者東郭先生。」詔召東郭先生，拜以郡都尉。東郭先生久待詔公車，貧困飢寒，衣敝，履不完。行雪中，履有上無下，足盡踐地。道中人笑之，東郭先生應之曰：「誰能履行雪中，令人視之，其上履也，其履下處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二千石，佩青緺㌕徐廣曰：「音瓜，一音螺，青綬。」出宮門，行謝主人。故所以同官待詔者，等比祖道於都門外。榮華道路，立名當丗。㌕徐廣曰：「東郭先生也。」此所謂衣褐懷寶者也。㌖曰此指東郭先生也，言其身衣褐而懷寶玉也。當其貧困時，人[04517]莫省視；至其貴也，乃爭附之。諺曰：「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其此之謂邪？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徃問之曰：「子當王，欲安所置之？」對曰：「願居洛陽。」人主曰：「不可。洛陽有武庫、敖倉，當關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來，傳不置王。然關東國莫大於齊，可以齊王。」王夫人以手擊頭，呼「幸甚」。王夫人死，號曰「齊王太后薨」。昔者，齊王使淳于髡獻鵠於楚。㌖曰案：韓詩外傳齊使人獻鵠於楚，不言髡。又說苑云魏文侯使舍人無擇獻鴻於齊，皆畧同而事異，殆相涉亂也。出邑門，道飛其鵠，徒揭空籠，造詐成辭，徃見楚王曰：「齊王使臣來獻鵠，過於[04518]水上，不忍鵠之渴，出而飲之，去我飛亡。吾欲刺腹絞頸而死。恐人之議吾王以鳥獸之故令士自殺也。鵠，毛物，多相類者，吾欲買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欲赴佗國奔亡，痛吾兩主使不通。故來服過，叩頭受罪大王。」楚王曰：「善，齊王有信士若此哉！」厚賜之，財倍鵠在也。
武帝時，徵北海太守詣行在所。㌖曰漢書宣帝徵渤海太守龔遂，非武帝時，此褚先生記謬耳。有文學卒史王先生者，自請與太守俱，「吾有益於君」，君許之。諸府掾功曹白云：「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實，恐不可與俱。」太守曰：「先生意[04519]欲行，不可逆。」遂與俱。行至宮下，待詔宮府門。王先生徒懷錢沽酒，與衞卒僕射飲，日醉，不視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謂户郎曰：「幸我呼吾君至門內遙語。」户郎呼太守。太守來，望見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北海㌗曰今青州。令無盜賊，君對曰何哉？」對曰：「選擇賢材，各任之以其能，賞異等，罰不肖。」王先生曰：「對如是，是自譽自伐功，不可也。願君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所變化也。」太守曰：「諾。」召入，至于殿下，有詔問之曰：「何以治北海，令盜賊不起？」叩[04520]頭對言：「非臣之力，盡陛下神靈威武之所變化也。」武帝大笑，曰：「於呼！安得長者之語而稱之！安所受之？」對曰：「受之文學卒史。」帝曰：「今安在？」對曰：「在宮府門外。」有詔召拜王先生水衡丞，以北海太守水衡都尉。傳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財。」
魏文侯時，西門豹鄴令。㌗曰今相州縣也。豹徃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長老曰：「苦河伯娶婦，㌗曰河伯，華隂潼鄉人，姓馮氏，名夷。浴於河中而溺死，遂爲河伯娶婦也。以故貧。」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04521]錢得數百萬，用其二三十萬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餘錢持。當其時，巫行視小家女好者，云是當河伯婦，即娉取。洗沐之，治新繒綺縠衣，間居齋戒；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曰緹，他禮反。顧野王云：「黄赤色也。又音啼，厚繒也。」女居其中。具牛酒飯食，行十餘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十里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矣。民人俗語曰『即不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04522]云。」西門豹曰：「至河伯娶婦時，願三老、㌗曰亭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徃送女。」皆曰：「諾。」至其時，西門豹徃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里父老皆會，以人民徃觀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繒單衣，立大巫後。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醜。」即將女出帷中，來至前。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嫗入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後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有頃，曰：「巫嫗何久也？弟子趣之！」復[04523]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使一人趣之！」復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入白之。」復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曰簪筆，謂以毛裝簪頭，長五寸，插在冠前，謂之爲筆，言插筆備禮也。磬折，謂曲體揖之，若石磬之形曲折也。磬，一片黑石；凡十二片，樹在虡上擊之。其形皆中曲垂兩頭，言人腰側似也。嚮河立待良久。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西門豹顧曰：「巫嫗、三老不來還，柰之何？」欲復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入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須臾，豹曰：「廷掾起矣。狀河[04524]伯留客之久，若皆罷去矣。」鄴吏民大驚恐，從是以後，不敢復言河伯娶婦。西門豹即發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曰括地志云：「按：橫渠首接漳水，蓋西門豹、史起所鑿之渠也。溝洫志云『魏文侯時，西門豹爲鄴令，有令名。至文侯曾孫襄王，與羣臣飲，祝曰：「令吾臣皆如西門豹之爲人臣也。」史起進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畝，鄴獨二百畝，是田惡也。漳水在其傍，西門不知用，是不智；知而不興，是不仁。仁智豹未之盡，何足法也！」於是史起爲鄴令，遂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左思魏都賦云『西門溉其前，史起濯其後』也。」田皆溉。當其時，民治渠少煩苦，不欲也。豹曰：「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後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十二渠經絕馳道，到[04525]之立，而長吏以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不可。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一橋。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西門君所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長吏終聽置之。故西門豹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後丗，無絕已時，幾可謂非賢大夫哉！傳曰：「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辨治者當能别之。㌕魏文帝問羣臣：「三不欺，於君德孰優？」太尉鍾繇、司徒華歆、司空王朗對曰：「臣以爲君任德，則臣感義而不忍欺；君任察，則臣畏覺而不能欺；君任刑，則臣畏罪而不敢欺。任德感義，與夫導德齊禮有恥且格等趨者也。任察畏罪，與夫導政齊刑免而無恥同歸者也。孔子[04526]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考以斯言，論以斯義，臣等以爲不忍欺不能欺，優劣之縣在於權衡，非徒低卬之差，乃鈞銖之覺也。且前志稱『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強仁』。校其仁者，功則無以殊；核其爲仁者，則不得不異。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強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則安仁優矣。易稱『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若君化使民然也。然則安仁之化與夫強仁之化，優劣亦不得不相縣絕也。然則三臣之不欺雖同，所以不欺異矣。則純以恩義崇不欺，與以威察成不欺，旣不可同概而比量，又不得錯綜而易處。」㌖曰案：此三不欺自古傳記先達共所稱述，今褚先生因記西門豹而稱之以成說也。循吏傳記子產相鄭，仁而且明，故人不能欺之也。子賤爲政清淨，唯彈琴，三年不下堂而化，是人見斯，故不忍欺之。豹以威化御俗，故人不敢欺。其德優劣，鍾、華之評實爲允當也。
索隱述贊曰：
滑稽鴟夷，如脂如韋。敏捷之變，學不失詞。淳于索絕，趙國興師。楚優拒相，寢[04527]丘獲祠。偉哉方朔，三章紀之。
滑稽列傳第六十六 史記一百二十六[045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