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史記七十六
本卷(回)字数:5461

平原君趙勝曰勝式證反。之諸公子也。徐廣曰:「魏公子傳趙惠文王弟。」諸子中最賢,喜賓客,賓客蓋至者數千人。平原君趙惠文王孝成王,三去相,三復位,封於東武城徐廣曰:「屬清河。」曰今貝州武城縣也。平原君家樓臨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散亦作「跚」。曰躄音壁。散音先寒反,亦作「跚」,音同。曰躄,跛也。平原君美人居樓上,臨見,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門,請曰:「臣聞君之喜士,士不遠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貴士而賤妾也。臣不幸有罷癃之病,徐廣曰:「癃音隆。癃,病也。」曰罷音皮。癃音呂宮反。罷癃謂背疾,言腰曲而背[03165]隆高也。而君之後宮臨而笑臣,臣願得笑臣者頭。」平原君笑應曰:「諾。」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觀此豎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殺吾美人,不亦甚乎!」終不殺。居歲餘,賓客門下舍人稍稍引去者過半。平原君怪之,曰:「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失禮,而去者何多也?」門下一人前對曰:「以君之不殺笑躄者,以君󿀁愛色而賤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斬笑躄者美人頭,自造門進躄者,因謝焉。其後門下乃復稍稍來。是時孟嘗信陵春申,故爭相傾以待士。待,一作「得」。之圍[03166]邯鄲趙惠文王九年,秦昭王十五年。使平原君求救,合從於,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勝,則善矣。文不能取勝,則歃血於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得十九人,餘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贊於平原君曰:「聞君將合從於,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願君即以󿀅員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處之門下幾年於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平原君曰:「夫賢士之處丗也,[03167]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今先生處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蚤得處囊中,乃穎脱而出,鄭玄曰「穎,環也」。脱音吐活反。非特其末見而已。」平原君竟與毛遂偕。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也。曰發,一作「廢」。鄭玄云「皆目視而輕笑之,未能即廢弃之也」。毛遂比至,與十九人論議,十九人皆服。平原君合從,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決。十九人謂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劒歷階而上,謂平原君曰:「從之利害,兩言[03168]而決耳。今日出而言從,日中不決,何也?」楚王平原君曰:「客何󿀁者也?」平原君曰:「是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與而君言,汝何󿀁者也!」毛遂按劒而前曰:「王之所以叱者,以之衆也。今十步之內,王不得恃之衆也,王之命縣於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諸侯,豈其士卒衆多哉,誠能據其勢而奮其威。今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此霸王之資也。以之彊,天下弗能當。白起,小豎子耳,率數萬之[03169]衆,興師以與戰,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丗之怨而之所羞,而王弗知惡焉。曰惡,烏故反。合從者󿀁,非󿀁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誠若先生之言,謹奉社稷而以從。」毛遂曰:「從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楚王之左右曰:「取雞狗馬之血來。」曰盟之所用牲貴賤不同,天子用牛及馬,諸侯用犬及豭,大夫已下用雞。今此總言盟之用血,故云「取雞狗馬之血來」耳。毛遂奉銅槃曰奉,敷奉反。若周禮則用珠盤也。而跪進之楚王曰:「王當歃血而定從,次者吾君,次者。」遂定從於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03170]「公相與歃此血於堂下。曰軟音所甲反。公等録録,音禄。曰音六。王劭云「録,借字耳」。又說文云「録録,隨從之貌」也。所謂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已定從而󿀀,󿀀至於,曰:「不敢復相士。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自以󿀁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而使重於九鼎大呂。曰九鼎大呂,國之寶器。言毛遂,使重於九鼎大呂,言爲天下所重也。曰大呂,廟大鍾。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於百萬之師。不敢復相士。」遂以󿀁上客。平原君旣返使春申君將兵赴救魏信陵君亦矯奪晉鄙軍徃救,皆未至。急圍邯鄲[03171]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鄲傳舍吏子李同曰名太史公諱改也。平原君曰:「君不憂亡邪?」平原君曰:「亡則󿀁虜,何󿀁不憂乎?」李同曰:「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謂急矣,而君之後宮以百數,婢妾被綺縠,餘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穅不厭。民困兵盡,或剡木󿀁矛矢,而君器物鍾磬自若。使,君安得有此?使得全,君何患無有?今君誠能令夫人以下編於士卒之間,分功而作,家之所有盡散以饗士,士方其危苦之時,易德耳。」曰言士方危苦之時,易有恩德。於是平原君從之,得[03172]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與三千人赴軍,軍󿀁之卻三十里。亦會救至,兵遂罷,邯鄲復存。李同戰死,封其父󿀁李侯徐廣曰:「河內成臯李城。」懷州温縣,本李城也,李同父所封。隋煬帝從故温城移縣於此。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平原君請封。公孫龍聞之,夜駕見平原君曰:「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鄲󿀁君請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曰:「此甚不可。且王舉君而相者,非以君之智能󿀁無有也。割東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有功也,而以國人無勳,乃以君󿀁親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辭無[03173]能,割地不言無功者,亦自以󿀁親戚故也。今信陵君邯鄲而請封,是親戚受城而國人計功也。徐廣曰:「一本『是親戚受城而以國許人』。」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兩權,事成,操右券以責;曰言虞卿平原君取封事成,則操其右券以責其報德也。事不成,以虚名德君。君必勿聽也。」平原君遂不聽虞卿平原君趙孝成王十五年卒。六國年表及丗家並云十四年卒,與此不同。子孫代,後竟與俱亡。平原君厚待公孫龍公孫龍善󿀁堅白之辯,及鄒衍曰過音戈。言至道,乃絀公孫龍劉向别録曰:「使鄒衍平原君公孫龍及其徒綦毋子之屬,論『白馬非馬』之辯,以問鄒子鄒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辯有五勝三至,而辭正爲下。辯者,别殊類使不相害,[03174]序異端使不相亂,杼意通指,明其所謂,使人與知焉,不務相迷也。故勝者不失其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辯可爲也。及至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繳紛爭言而競後息,不能無害君子。』坐皆稱善。」曰杼音墅。杼者,舒也。繳音叫。謂繳繞紛亂,爭言而競後息,不能無害也。

虞卿者,游說之士也。躡蹻檐簦徐廣曰:「蹻,草履也。簦,長柄笠,音登。笠有柄者謂之簦。」曰蹻音脚。趙孝成王。一見,賜黄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上卿,故號󿀁虞卿譙周曰:「食邑於。」河東大陽縣,今之虞鄉縣是也。秦趙戰於長平不勝,亡一都尉。趙王樓昌虞卿曰:「軍戰不勝,尉復死,徐廣曰:「復,一作『係』。」寡人使束甲而趨之,何如?」樓昌曰:「無益也,不如發重使󿀁媾。」古后反。求和曰媾。曰按:求和曰媾。媾亦講,講亦和也。[03175]曰:「言媾者,以󿀁不媾軍必破也。而制媾者在。且王之論也,欲破之軍乎,不邪?」王曰:「不遺餘力矣,必且欲破軍。」虞卿曰:「王聽臣,發使出重寶以附欲得王之重寶,必內吾使。使入必疑天下之合從,且必恐。如此,則媾乃可󿀁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媾,發鄭朱內之。趙王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媾於已內鄭朱矣,卿之󿀁奚如?」虞卿對曰:「王不得媾,軍必破矣。天下賀戰者皆在矣。鄭朱,貴人也,入秦王應侯必顯[03176]重以示天下。󿀁媾,必不救王。知天下不救王,則媾不可得成也。」應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賀戰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天下笑。旣解邯鄲圍,而趙王入朝,使趙郝音釋。徐廣曰:「一作『赦』。」約事於,割六縣而媾。虞卿趙王曰:「之攻王也,倦而󿀀乎?王以其力尚能進,愛王而弗攻乎?」王曰:「之攻我也,不遺餘力矣,必以倦而󿀀也。」虞卿曰:「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自攻也。來年復攻王,王無救矣。」王以[03177]之言趙郝趙郝曰:「虞卿誠能盡力之所至乎?誠知力之所不能進,此彈丸之地弗予,令來年復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王曰:「請聽子割,子能必使來年之不復攻我乎?」趙郝對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晉之交於,相善也。今而攻王,王之所以事必不如也。今臣󿀁足下解負親之攻,曰爲足下解其負檐,而親自攻之也。開關通幣,齊交,至來年而王獨取攻於,此王之所以事必在之後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王以告虞卿虞卿[03178]曰:「言『不媾,來年復攻王,王得無割其內而媾乎』。今媾,又以不能必之不復攻也。今雖割六城,何益!來年復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盡之術也,不如無媾。雖善攻,不能取六縣;雖不能守,終不失六城。倦而󿀀,兵必罷。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罷,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償於也。吾國尚利,孰與坐而割地,自弱以彊哉?今曰『而攻者,必以󿀁韓魏不救也,而王之軍必孤有以王之事不如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也,即[03179]坐而城盡。來年復求割地,王將與之乎?弗與,是弃前功而挑禍也;與之,則無地而給之。語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聽兵不獘而多得地,是彊而弱也。以益彊之而割愈弱之,其計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而給無已之求,其勢必無矣。」趙王計未定,樓緩來,趙王樓緩計之,曰:「予地何如毋予,孰吉?」辭讓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曰按:私謂私心也。樓緩對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03180]季康子從祖母。文伯康子從父昆弟。公甫文伯仕於,病死,女子󿀁自殺於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弗哭也。其相室曰:曰謂傅姆之類也。『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於,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之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於長者薄而於婦人厚也。』故從母言之,是󿀁賢母;從妻言之,是必不免󿀁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來而言勿予,則非計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也:故不敢對。使臣得󿀁大王計,不如予之。」王曰:「諾。」虞卿聞之,入見王曰:[03181]「此飾說也,王眘徐廣曰:「音慎。」勿予!」樓緩聞之,徃見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對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趙構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今兵困於,天下之賀戰勝者則必盡在於矣。故不如亟割地󿀁和,以疑天下而慰之心。不然,天下將因之彊怒,乘之獘,瓜分之。且亡,何之圖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願王以此決之,勿復計也。」虞卿聞之,徃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之心哉?獨不言[03182]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賂之深讎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於而取償於也。而之深讎可以報矣,而示天下有能󿀁也。王以此發聲,兵未窺於境,臣見之重賂至而反媾於王也。從󿀁媾,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先於王。則是王一舉而結三國之親,而與易道也。」曰前取攻,今得賂,是易道也。易音亦。趙王曰:「善。」則使虞卿東見齊王,與之謀虞卿未返,[03183]使者已在矣。樓緩聞之,亡去。於是封虞卿以一城。居頃之,而請󿀁從。趙孝成王虞卿謀。過平原君曰過音戈。平原君曰:「願卿之論從也。」虞卿入見王。王曰:「請󿀁從。」對曰:「過。」光卧反。王曰:「寡人固未之許。」對曰:「王過。」王曰:「請從,卿曰過,寡人未之許,又曰寡人過,然則從終不可乎?」對曰:「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有利則大國受其福,有敗則小國受其禍。今以小國請其禍,而王以大國辭其福,臣故曰王過,亦過。竊以󿀁從便。」王曰:「善。」乃合󿀁從。虞卿旣以[03184]之故,不重萬户侯卿相之印,與魏齊間行,卒去,困於魏齊已死,不得意,乃著󿀂,魏齊相,與應侯有仇,求之急,乃抵虞卿弃相印,乃與間行亡歸,以託信陵君信陵君疑未決,自殺。故虞卿失相,乃窮愁而著書也。上採春秋,下觀近丗,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丗傳之曰虞氏春秋蓺文志云十五篇。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濁丗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體。鄙語曰「利令智昏」,平原君馮亭邪說,使長平兵四十餘萬衆,邯鄲幾亡。譙周曰:「長平之陷,乃趙王信間易將之咎,何怨平原馮亭哉?」虞卿料事揣情,󿀁畫策,[03185]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齊,卒困於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況賢人乎?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以自見於後丗云。

索隱述贊曰:

翩翩公子,天下奇器。笑姬從戮,義士增氣。兵解李同,盟定毛遂虞卿躡蹻,受賞料事。及困魏齊,著󿀂見意。

平原君虞卿列傳第十六 史記七十六[03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