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史湘雲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仔細絆跌了！那裡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林黛玉搬着手說道：「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着！」湘雲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寫得湘雲與寶玉又親厚之極，却不見疏遠黛玉，是何情思耶？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雲身後，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好極，妙極！玉、顰、雲三人已難解難分，插入寶釵云「我勸你兩個看寶玉兄弟分上」，話只一句，便將四人一齊籠住，不知孰遠孰近，孰親孰疏，真好文字！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話是顰兒口吻，雖屬尖利，真實堪愛堪憐。寶玉勸[00427]道：「誰敢打趣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好！二「你」字連二「他」字，華灼之至！四人正難分解，㌧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中正眼，不可少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好文章！正是閨中女兒口角之事。若只管諄諄不已，則成何文矣！那天早又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閒話了一回，各自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前文黛玉未來時，湘雲、寶玉則隨賈母。今湘雲已去，黛玉旣來，年歲漸成，寶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雲自應同黛玉一處也。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寫黛玉身分，嚴嚴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一個睡態。那湘雲却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掠於被外，又帶着兩個金鐲子。㌧又一個睡態。寫黛玉之睡態，儼然就是嬌弱女子，可憐。湘雲之態，則儼然是個嬌態女兒，可愛。真是人人俱盡，個個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釵。[00428]寶玉見了，嘆道：㌧「嘆」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見之自曰喜也。「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林黛玉早已醒了，㌨不醒不是黛玉了。覺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麼？」寶玉笑道：「這天還早呢！你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一絲不亂。寶玉聽了，轉身出至外邊。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復又進來，坐在鏡臺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着，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着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妙在兩把。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裡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要手巾。㌨在怡紅何其費事多多。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纔改。」㌨冷眼人旁點，一絲不漏。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漱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00429]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麼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忘了」二字在嬌憨口中自是應聲而出，捉筆人却從何處設想而來，成此天然對答。壬午九月。怎麼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着，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髮上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縧結住。自髮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脚。湘雲一面編着，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梳頭亦有文字，前已敘過，今將珠子一穿插，却天生有是事。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麼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到便宜他。」㌧妙談！道「到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聞此四字。妙極！是極！㌦「到便宜他」四字與「忘了」二字是一氣而來，將一侯府千金白描矣。畸笏。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純用畫家烘染法。「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寶玉不答，㌧有神理，有文章。因鏡臺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何賞玩也？寫來奇特。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是襲人勸後餘文。[00430]因又怕史湘雲說。㌧好極！的是寶玉也。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着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纔改過！」㌨前翠縷之言並非白寫。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道：「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麼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到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到有些識見。」㌧此是寶卿初試，已下漸成知已，蓋寶卿從此心察得襲人果賢女子也。寶釵便在炕上坐了，㌧好！逐回細看，寶卿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形諸聲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蓋深取襲卿矣。二人文字，此回始。詳批於此，諸公請記之。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四字包羅許多文章筆墨，不似近之開口便云「非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壞。然襲人故佳矣，不此句是大手眼。[00431]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奇文！寫得釵、玉二人形景較諸人皆近，何也？寶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論貴賤，皆親密之至，豈於寶釵前反生遠心哉？蓋寶釵之行止端肅恭嚴，不可輕犯，寶玉欲近之，而恐一時有瀆，故不敢狎犯也。寶釵待下愚尚且和平親密，何反於兄弟前有遠心哉？蓋寶玉之形景已泥於閨閣，近之則恐不遜，反成遠離之端也。故二人之遠，實相近之至也。至顰兒於寶玉實近之至矣，却遠之至也。不然，後文如何反較勝角口諸事皆出於顰哉？以及寶玉砸玉，顰兒之淚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辯哉？◇此一回將寶玉、襲人、釵、顰、雲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啟後大觀園中文字也。今詳批於此，後久不忽矣。◇釵與玉遠中近，顰與玉近中遠，是要緊兩大般，不可粗心看過。寶玉便問襲人道：「怎麼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麼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此問必有。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麼？我那裡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麼動了真氣？」㌧寶玉如此。襲人冷笑道：「我那裡敢動氣！只是從今以後別再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00432]倒下。㌧醋妒妍憨假態，至矣盡矣！觀者但莫認真此態幸。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駭異，㌧好！可知未嘗見襲人之如此技藝也！禁不住趕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與顰兒前番嬌態如何？愈覺可愛猶甚。寶玉無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偏麝月來，好文章！便問道：「你姐姐怎麼了？」㌧如見如聞。麝月道：「我知道麼？問你自己便明白了。」㌧又好麝月！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嘆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真乎？詐乎？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領斗蓬來，替他剛壓上，只聽「忽」的一聲，㌨文是好文，唐突我襲卿，吾不忍也。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寫得爛熳。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後我只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麼了？你又勸我。你勸我也罷了，纔剛又沒見你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着是什麼，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這是委屈了石兄。我何嘗聽見你勸我什麼話了。」襲人[00433]道：「你心裡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亦是囫圇語，却從有生以來肺腑中出，千斤重。㌦石頭記每用囫圇語處，無不精絕奇絕，且總不覺相犯。壬午九月。畸笏。正鬧着，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併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你們。」麝月只得笑着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歪着看了半天，因要，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着。一個大些兒的生得十分水秀，㌧二字奇絕！多少嬌態包括一盡。今古野史中無有此文也。寶玉便問：「你叫什麼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也好。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麼蕙香呢！」㌧好極！趣極！又問：「你姊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你第幾？」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00434]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花襲人」三字在內，說的有趣。一面說，一面命他到了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一絲不漏，好精神！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此是襲卿第一功勞也。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此是襲卿第二功勞也。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着解悶，或弄筆墨，㌧此雖未必成功，較往日終有微補小益，所謂襲卿有三大功勞也。也不使喚衆人，只叫四兒答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此所誤，批者一生亦此所誤，於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喜，余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被誤者深感此批。見寶玉用他，他變盡方法籠絡寶玉。㌧也好，但不知襲卿之心思何如？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發來勸，㌧寶玉惡勸，此是第一大病也。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鎭唬，似乎無情太甚。㌧寶玉重情不重禮，此是第二大病也。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00435]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此意却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第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鬬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此上語本莊子。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興，不禁提筆續曰：㌦趁着酒興不禁而續，是作者自站地步處，謂余何人耶，敢續莊子？然奇極怪極之筆，從何設想，怎不令人叫絕？己卯冬夜。這亦暗露玉兄閒窗淨几、不寂不離之工業。壬午孟夏。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奇。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00436]者也。㌧直似莊老，奇甚怪甚！㌦趙香梗先生秋樹根偶譚內，兗州少陵台有子美祠郡守毀己祠。先生嘆子美生遭喪亂，奔走無家，孰料千百年後數椽片瓦猶遭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秋風所破歌數句，少陵解嘲：「少陵遺像太守欺無力，忍能對面盜賊，公然折克非已祠，旁人有口呼不得，夢來兮聞嘆息，白日無光天地黑。安得曠宅千萬間，太守取之不盡生歡顏，公祠免毀安如山。」讀之令人感慨悲憤，心常耿耿。壬午九月。因索甚迫，姑誌於此，非批石頭記也。◇續莊子因數句，真是打破胭脂陣，坐透紅粉關，另開生面之文，無可評處。
續畢，擲筆就寢。頭剛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此猶是襲人餘功也。想每日每夜，寶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極，今則怡然自適。雖此一刻，於身心無所補益，能有一時之閒閒自若，亦豈非襲卿之所使然耶？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又妙絕矣！好襲人，真好！石頭記得真，真好！述者述得不錯，真好！批者批得出！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更好！可見玉卿的是天真爛漫之人也！近之所謂獃公子，又曰「老好人」、又曰「無心道人」是也！殊不知尚古淳風。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着了。」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一夜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好看煞！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00437]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裡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說得好痛快。寶玉道：「我過那裡去？」㌧問得更好。襲人冷笑道：「你問我，㌨三字如聞。我知道？你愛往那裡去，就往那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鬬，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着呢！」㌨非渾一純粹，那能至此！襲人道：「一百年還記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語」一回文字。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又用幻筆瞞過看官。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麼要緊，㌨已留後文地步。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急！」襲人笑道：㌧自此方笑。「你也知道着急麼！可知我心裡怎麼着？快起來洗臉去罷。」㌨結得一星渣滓全無，且合怡紅常事。說着，二人方[00438]起來梳洗。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却將醜語怪他人。㌧罵得痛快，非顰兒不可。真好顰兒，真好顰兒！好詩！若云知音者，顰兒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不用寶玉見此詩，若長若短亦是大手法。㌦又借阿顰詩自相鄙駁，可見余前批不謬。己卯冬夜。寶玉不見詩，是後文餘步也，石頭記得力所在。丁亥夏。畸笏叟。
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亂着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却順，㌨在「子嗣艱難」化出。到還不妨。預桑蟲猪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00439]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幾個「一面」，寫得如見其景。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房來齋戒，㌨此二字內生出許多事來。鳳姐與平兒都隨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今是多多也，妙名！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更好！今之渾蟲更多也。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衆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更妙！如今賈[00440]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淫極！虧想的出！使男子如臥棉上，㌧如此境界，自勝西方、蓬萊等處。更兼淫態㌧總後文寶玉一篇作引。浪言，壓到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涼水灌頂之句。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親極之語，趣極之語。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着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到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淫婦勾人，慣加反語，看官着眼。賈璉一面[00441]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裡管什麼娘娘！」㌨亂語不倫，的是有之。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可以噴飯！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舍，㌨着眼，再從前看如何光景。此後遂成相契。㌧趣聞！「相契」作如此用，「相契」掃地矣。㌦一部中，只有此一段醜極太露之文，寫於賈璉身上，恰極當極！己卯冬夜。看官熟思：寫珍、璉輩當以何等文方妥方恰也？壬午孟夏。此段係中情之瘕疵，寫阿鳳生日潑醋回及「夭風流」寶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線千里外之筆也。丁亥夏。畸笏。一日大姐毒盡癍回，㌨好快日子嚇！十二日後送了娘娘，闔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鳳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隱得好。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好極！不料平兒大有襲卿之身分，可謂何地無材，蓋遭際有別耳。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髮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麼？」㌧好看之極！賈璉看見着了忙，㌨也有今日。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橛折了。」㌨無情太甚！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着他來問，你到賭狠！你只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有是語，恐卿口不應。看你怎麼着。」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不賭狠了。」㌧好聽好看[00442]之極，迥不犯襲卿。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驚天駭地之文！如何？不知下文怎樣了結，使賈璉及觀者一齊喪膽。㌨石頭記大法小法累累如是，並不厭。都怕他知道。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麼？」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可少什麼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奇！㌨看至此，寧不拍案叫絕？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可兒可兒，卿亦明知故說耳。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好阿鳳，令人膽寒。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賈璉在鳳姐身後，只望着平兒殺雞抹脖使眼色兒。平兒只裝着看不見，㌨余自有三分主意。因笑道：「怎麼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00443]一遍去。」㌧好平兒！遍天下懼內者來感謝。鳳姐笑道：「傻丫頭，㌧可嘆可笑，竟不知誰傻。他便有這些東西，那裡就叫咱們翻着了！」㌧好阿鳳，好文字，雖係閨中女兒口角小事，讀之不無聰明得失癡心真假之感。說着，尋了樣子又上去了。平兒指着鼻子，㌨好看煞。晃着頭笑道：㌨可兒，可兒。「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姣俏如見，迥不犯襲卿麝月一筆。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不但賈兄癢癢，卽批人此刻幾乎落筆。試問看官此際若何光景？跑上來摟着，「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裡說着，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畢肖。璉兄不分玉石，但負我平姐。奈何，奈何！笑道：「你拿着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妙！設使平兒再不致洩露，故仍用賈璉搶回，後文遺失，過脈也。一面說着，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着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着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醜態如見，淫聲如聞，今古淫未有之章法。[00444]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妙極之談。直是理學工夫，所謂不可正照風月鑒也。難道圖你㌨阿平「你」字作牽強，余不畫押。一笑。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鳳姐醋妒，於平兒前猶如是，況他人乎！余謂鳳姐必是甚於諸人。觀者不信，今平兒說出，然乎？否乎？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纔認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無理之甚，却是妙極趣談，天下懼內者背後之談皆如此。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裡說，怎麼跑出一個來，隔着窗子，是什麼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00445]「你可問他，到像屋裡有老虎吃他呢。」㌧好！㌦此等章法是在戲場上得來，一笑。畸笏。平兒道：「屋裡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麼？」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纔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鳳姐笑道：㌧「笑」字妙！平兒反正色，鳳姐反陪笑，奇極意外之文。「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着，也不打簾子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來，㌨若在屋裡，何敢如此形景，不要加上許多小心？平兒平兒，有你說嘴的。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簾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到在炕上，㌨懼內形景寫盡了。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麼利害，從此到伏他了。」鳳姐道：「都是你慣的他，我只和你說！」賈璉聽說忙道：「你兩個不卯，又拿我來作人。我躲開你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那裡去。」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收後淡雅之至！正是：[00446]
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二語包盡古今萬萬世裙釵。[004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