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門檻子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纔起來,就有幾個丫頭來會他去打掃屋子地面,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髮,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打掃房屋。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是寶玉心中想,不是襲人拈酸。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若好還罷了,㌧不知「好」字是如何講?答曰:在「何等行」四字上看便知,玉兒每情不情,況有情者乎?若不好起來,那時到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00517]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時下了窗子,隔着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裡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八字寫盡蠢鬟,是襯紅玉,亦如用豪貴人家濃妝艶飾插金戴銀的襯寶釵、黛玉也。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着看花兒,這裡瞧瞧,那裡望望,㌨文字有層次。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遊廊底下欄杆外,似有一個人在那裡倚着,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余所謂此之妙皆從詩詞句中翻出者,皆係此等筆墨也。試問觀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可知上幾回非余妄擬也。只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的那個丫頭在那裡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不在話下。却說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此處方寫出襲人來,是襯貼法。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我們這裡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你到林姑娘那裡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紅玉答應了,便走出來,往瀟湘[00518]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高處都攔着幃幕,方想起今兒有匠役在裡頭種樹。因轉身一望,只見那邊遠遠的一簇人在那裡掘土,賈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着。衆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快,都不理論。㌧文字到此一頓,狡猾之甚。展眼過了一日,㌧必云「展眼過了一日」者,是反襯紅玉「捱一刻似一夏」也,知乎?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裡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所謂一筆兩用也!到是薛姨媽同鳳姐兒並賈家四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且說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命他來抄個金剛咒㌨用金剛咒引五鬼法。唪誦。那賈環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點上燈,拿腔作勢的抄寫。㌧小人乍得意者齊來一玩。一時叫彩雲到杯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衆[00519]丫嬛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暗中又伏一風月之隙。到了一鍾來遞與他。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風月之情,皆係彼此業障所牽。雖云「惺惺惜惺惺」,但亦從業障而來。蠢婦配才郎,世間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尤多,所謂業障牽魔,不在才貌之論。㌦此等世俗之言,亦因人而用,妥極當極!壬午孟夏,雨窗。畸笏。兩人正說着,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兒是那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話。說了不多幾句,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是大家子弟模樣。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寶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00520]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着,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說,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到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着。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二人正鬧着,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雖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今兒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裡人都唬一跳。連忙把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裡外屋的拿了三四盞看時,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00521]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一面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給寶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樣慌脚雞是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板。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下文緊一步。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到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那趙姨娘素日也雖然常懷嫉妒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來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麼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總是楔緊「五鬼」一回文字。然後又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鳳姐[00522]笑㌧兩笑,壞極。㌦五鬼法作引,非泛文也。雨窗。道:「便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什麼不小心看着,叫你燙了!橫豎有一場氣生,到明兒憑你怎麼說去罷。」㌧壞極!總是調唆口吻,趙氏寧不覺乎?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後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得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這遍方纔說回來,又偏生燙了臉。林黛玉便趕着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着一臉的藥。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麼燙了,要瞧瞧。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着,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寫寶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緊筆墨。林黛玉自己也知道有這件癖性,㌧寫林黛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經筆墨。故二人文字雖多,如此等暗伏淡寫處亦不少,觀者實實看不出者。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髒,㌧將二人一併,真真寫他二人之心玲瓏七竅。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裡了,有什麼[00523]遮着藏着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着脖子瞧了一瞧,問疼的怎麼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干,免不得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寫去。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乾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了一跳,問起原故,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惜一回,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一畫,口內嘟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說道:「管保就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裡知道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混話,却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過。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下來,暗裡便有許多促狹鬼跟着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大家子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見如此[00524]說,便趕着問:「這可有什麼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那善男子善女人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賈母道:「到不知怎麼供奉這位菩薩呢?」馬道婆道:「也不值什麼,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熄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好作這件功德的。」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隨心。像我們家裡,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裡的太妃他許多的,願心大,㌨賊婆先用大鋪排試之。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00525]數。那小家子窮人家舍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點頭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嗇也。壬午夏。雨窗、畸笏。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寶玉,若舍多了到不好,㌨賊道婆!是自「太君思忖」上來,後用如此數語收之,使太君必心悅誠服願行。賊婆,賊婆,費我作者許多心機摹寫也。還哥兒禁不起,到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大則七斤,少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旣是這樣,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馬道婆念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命人來吩咐:「以後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小子們帶着,遇見僧道窮苦人好施捨。」說畢,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閒逛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到了來與他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着些零碎綢緞彎角,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見者有分是也。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麼顏色,弄一雙鞋面給我。」趙[00526]姨娘聽說,便嘆口氣說道:「你瞧瞧,那裡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裡來!有的沒的都在這裡,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那馬道婆見說,果真挑了兩塊袖將起來。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餘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了,鼻子裡笑了一聲,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裡那一個兒?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個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趙嫗數語,可知玉兄之身份,況在背後之言。我只不服這個主兒。」㌨活現趙嫗。一面說,一面又伸出倆指頭兒來。㌨活現阿鳳。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00527]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窗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探他口氣說道:㌨有隙卽入,所謂賊婆,是極!「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裡也不理論,只憑他去。到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麼樣呢?」馬道婆聽說,鼻子裡一笑,㌨二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本事也難怪。別人明不敢怎樣,暗裡也就算計了,㌨賊婆操必勝之券,趙嫗已墮術中,故敢直出明言。可畏可怕!還等到這如今!」趙姨娘聽這話有道理,心裡暗暗的歡喜,便問道:「怎麼暗裡算計?我到有這意思,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裡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遠一步却是近一步。賊婆,賊婆!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00528]的看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是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了委屈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的謝,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我?」㌨探謝禮大小是如此說法,可怕可畏!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了些,便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麼不得?」馬道婆聽說,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裡沒什麼,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麼保人也有,到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說着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所謂「狐群狗黨,大家難免」,看官着眼。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00529]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的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櫥櫃裡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並不顧」三字怕殺人。細想千萬件惡事皆從三字生出來。嘆嘆。滿口裡應着,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裡掏了半晌,掏出十幾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如此現成,想賊婆所害之人豈止寶玉、阿鳳二人哉?大家太君夫人誡之慎之。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裡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寶玉乃賊婆之寄名乾兒,一樣下此毒手,況阿鳳乎?三姑六婆之害如此,卽賈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齋念佛之夫人太君,豈能防範的來?此係老太君一大病。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寫出,使看官再四着眼,吾家兒孫慎之戒之!正纔說完,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裡,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却說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總不出門,到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遍,自覺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着房門出了一回神,㌧所謂「閒倚繡房吹柳絮」是也。信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笋,㌨妙妙!「笋根稚子無人見」,今得顰兒一見,何幸如之。不覺出[00530]了院門。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全用畫家筆寫。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迴廊上圍着看畫眉洗澡呢。㌨閨中女兒樂事。聽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裡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日齊全,到像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人送了兩瓶葉去,㌨有照應。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我到忘了,㌨該云「我正看會真記呢」。一笑。多謝多謝。」鳳姐又道:「你嚐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道:「論理可到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可也不知別人嚐着怎麼樣。」寶釵道:「味到輕,只是顏色不大很好。」㌦二寶答言是補出諸艶俱領過之文。乙酉冬,雪窗。畸笏老人。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嚐着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我吃着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吃,把我這個你拿了去吃罷。」鳳姐道:「你要愛吃,我那裡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00531]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到求你,你到說這些閒話,吃吃水的。你旣吃了我們家的,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衆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卽觀者、批者、作者皆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我也要笑。黛玉便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好贊!該他贊。林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此句還要候查。說着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替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便指寶玉道:「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大大一泄,好接下文。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寶釵便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着。走了到沒意思。」說着便站起來拉住。剛至房門前,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00532]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寶釵方欲說話時,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姑娘奶奶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忙叫着鳳姐等走了。周、趙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着,便把林黛玉往裡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這裡寶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此刻好看之至!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是已受鎮,「說不出來」。勿得錯會了意。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起來了,掙着要走。寶玉道:「噯喲!好頭疼!」㌨自黛玉看起分三段寫來,真無容針之空。如夏日烏雲四起,疾閃長雷不絕,不知雨落何時,忽然霹靂一聲,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樂如之,其令人寧不叫絕!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黛玉念佛,是吃之語在心故也。然摹寫神妙,一絲不漏如此。己卯冬夜。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賈母、王夫人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裡,都一齊來看時,寶玉亦發拿[00533]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慟哭。於是驚動衆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人,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衆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亂麻一般。㌨寫玉兄驚動若許人忙亂,正寫太君一人之鍾愛耳。看官勿被作者瞞過。正都沒個主見,只見鳳姐兒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此處焉用雞犬?然輝煌富麗,非處家之常也,雞犬閒閒,始兒孫千年之業,故於此處必用「雞犬」二字,方是一族騰騰大舍。衆人慌了。周瑞媳婦忙帶着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裡,丟不下那裡。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寫獃兄是躲煩碎文字法。好想頭,好筆力。石頭記最得力處在此。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00534]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忙中寫閒,真大手眼,大章法。當下衆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堪堪的日落。王子騰的夫人告辭去後,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輩並各親眷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越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時,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收拾得得體正大。夜間派了賈芸等帶着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着乾哭。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了主意。賈赦還是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着實懊惱,㌨四字寫盡政老矣。因阻賈赦道:「兒[00535]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當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讀人自應如是語。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裡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闔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着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等自是稱願。㌧補明趙嫗進怡紅作法也。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着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語不驚人死不休」,此之謂也。「從今已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些收拾,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斷不可少此句。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裳穿好,讓他早些回去罷,也免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裡也受罪不安生。」㌨大遂心人必有是語。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00536]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根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裡受罪不安生?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是你們調唆着逼他寫字念,㌧奇語,所謂溺愛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還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遂了心了。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中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作齊了,㌨偏寫一頭不了又一頭之文,真步步緊之文。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道:「是誰做了棺槨?」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你看他不廢絲毫勉強,輕輕收住數百言文字,石頭記得力處全在此處。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看人亦要如是看法幸。念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不利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聽[00537]見這些話,那裡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這樣真切,心中亦是希罕,命人請了進來。衆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只見那和尚是怎的模樣: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醃臢更有滿頭瘡。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樣: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却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焚修?」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話。㌨避俗套法。因聞得府上[00538]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賈政道:「到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到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點題。誰知竟不靈驗。」那僧道:「長官,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觀者着眼,方可讀石頭記。故不靈驗了。㌧讀者觀之。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誦持誦,只怕就好了。」㌨「只怕」二字,是不知此石肯聽持誦否?賈政聽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見此一句,令人可嘆可驚,不忍往後再看矣!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却因煅煉通靈後,[00539]便向人間覓是非。㌧所謂越不聼明越快活是也。
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汙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又是一番煅煉,焉得不成佛作祖?
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是要緊語,是不可不寫之套語。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着,回頭便走了。㌦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何得再言?僧道蹤跡虛實,幻筆幻想,寫幻人於幻文也。壬午孟夏,雨窗。賈政趕着,還說讓他二人坐了吃,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只管着人去趕,那裡有個蹤影?少不得依言將他二人就安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自守着,不許別個人進來。至晚間,他二人竟漸漸的醒來,㌨肯聼持誦,故有是靈。說腹中飢餓。賈母、王夫人等如得[00540]了珍寶一般,㌨昊天罔極之恩如何報得?哭殺幼而喪親者。旋熬了米湯來與他二人吃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纔把心放下來。㌦通靈玉聽癩和尚二偈卽刻靈應,抵却前回若干莊子及語機鋒偈子。正所謂物各有所主也。嘆不得見玉兄「懸崖撒手」文字恨。丁亥夏。畸笏叟。李宮裁並賈府三艶、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聲「阿彌陀佛」。㌨針對得病時那一聲。薛寶釵便回頭看了半日,「嗤」的一聲笑。衆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麼?」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這一句作正意看,餘皆雅謔,但此一謔抵顰兒半部之謔。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衆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是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兒纔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覺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麼死!再不跟着好人學,只跟着鳳姐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因才幹乖覺太露,引出事來,作者婆心世之乖覺人鑒。[005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