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寫「醉金剛」一回是中之大淨場,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00491]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林黛玉到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此「傻」字加於香菱,則有多少豐神跳於紙上,其嬌憨之態可想而知。丫頭,唬我這麼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着。你們紫鵑也找你呢,㌨一絲不漏。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着。」㌨「回家去坐着」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說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學詩伏線。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00492],㌧棋不論盤,不論章,皆是嬌憨女兒神理,寫得不卽不離,似有似無,妙極!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是最好看如此等處,係畫家山水樹頭丘壑俱,末用濃淡墨點苔法也。丁亥夏。畸笏叟。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裡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着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着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着頭看針線,脖子上戴着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粉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胭脂是這樣吃法。看官可經過否?一面說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不向寶玉說話,又叫襲人,鴛鴦亦是幻情洞天也。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着。」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着,㌨此五字內有深意深心。這個地方可就難住[00493]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一絲不漏。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芸哥此處一現,後文不見突然。「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着實斯文清秀,到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大族人衆,畢真,有是理。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到比先越發出挑了,㌨何嘗是十二三歲小孩語。到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芸道:「十八歲。」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00494]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雖是隨機而應,伶俐人之語,余却心。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是兄湊弟趣,可嘆!說着就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閒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何其堂皇正大之語。這會子我不得閒兒。明兒你到房裡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裡頑耍去。」說着扳鞍上馬,衆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一絲不亂。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裡坐着。」寶玉退出,來至後面,進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到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一絲不亂。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到來。㌨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事?一鍾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裡像大家子[00495]念的孩子!」正說着,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千里伏線。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裡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明顯薄情之至。賈環等答應着,便出來回家去了。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麼不見?」邢夫人道:「他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裡去了。」寶玉道:「大娘方纔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麼話?」邢夫人笑道:「那裡有什麼話,不過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兒兩個[00496]說話,不覺早又晚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去辭賈赦,同姊妹們一同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話下。㌧一段五鬼魘魔法作引。脂硯。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麼事情。賈璉告訴他:「前兒到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反說體面話,懼內人累累如是。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賈芸聽了,半晌說道:「旣是這樣,我就等着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已得了主意了。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他作什麼,㌨已被芸哥瞞過了。我那裡有這些工夫說閒話兒呢。明兒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日趕回來纔好。你先去等着,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兒,來早了我不得閒。」說着便回後面換衣服去了。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逕往他母舅卜[00497]世仁家來。㌨旣云「不是人」,如何肯共事?想芸哥此來空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纔從鋪子裡來,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麼事跑了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裡按數送了銀子來。」㌧甥舅之談如此,嘆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何如,何如?余言不謬。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裡來買,㌨推脫之辭。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到扁兒去。這是一。二則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歡。」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到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00498]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來纏着舅舅,㌨芸哥亦善談,井井有理。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氣。舅舅也就沒有法呢。」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着,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可憐可嘆,余竟之一哭。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裡的老四,騎着大叫驢,帶着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妙極!寫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畢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這事就到他了!」賈芸聽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有志氣,有果斷。卜世仁道:「怎麼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雖寫小人家澀細,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氣逼出,後文方不突然。石頭記筆仗全在如此樣者。說着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麵[00499]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有知識有果斷人,自是不同。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芸賭氣離了母舅家門,一逕回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身上,把賈芸唬了一跳。㌨自上看來,可是一口氣否?聽那醉罵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却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這一節對水滸楊志賣大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硯。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00500]手鬆了,趔趄着笑道:㌨寫生之筆。「原來是賈二爺,㌨如此稱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分量在」也。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裡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本無心之談也。倪二道:「不妨不妨,㌨如聞。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寫得酷肖,總是漸次逼出,不見一絲勉強。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賈芸道:「老二,你且別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可是一順而來?說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何嘗是破落戶?冤殺金剛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麼,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却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知己知彼之話。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知己知彼之話。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裡掏出一卷銀子[00501]來。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却因人而使,㌨四字定評,難得難得,非豪傑不可當。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到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到罷了。」想畢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的你到不理。㌨芸哥亦善談,好口齒。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旣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却聽不上這話。㌨「光棍眼內揉不下沙子」是也。旣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如今不單是親友言利,不但親友,卽閨閣中亦然,不但生意新發戶,卽大戶舊族頗頗有之。旣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閒話也不必講。旣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爽快人,爽快語。賈芸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着急的。」倪[00502]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氣黑了,也不讓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常起坐處人,畢真。來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着脚兒去了,㌨仍應前。不在話下。㌦讀閱「醉金剛」一回,務吃劉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上不便歷歷註上芳諱,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到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決。㌨芸哥實怕倪二,並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裡,將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賈芸見倪二不撒謊,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捎了與他娘子知道,方回家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事來,㌨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只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裡。小丫頭[00503]子拿過來與他吃。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鋪裡買了冰麝,便往榮國府來。打聽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後面來。到賈璉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廝拿着大高笤帚在那裡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家的從門裡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芸忙上前笑問:「二嬸嬸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麼尺頭。」正說着,只見一群人簇着鳳姐出來了。㌨當家人有是派頭。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那一個不喜奉承。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我們這裡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到時常記掛着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說嬸子身子[00504]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呢。」㌦自往卜世仁處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鳳姐聽了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麼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裡嚼起我來?」㌨過下無痕,天然而來文字。賈芸道:「有個原故,㌨接得如何?只因我有個朋友,家裡有幾個錢,現開香鋪。只因他身上蠲着個通判,前兒選了雲南不知那一處,㌨隨口語,極妙!連家眷一齊去,把這香鋪也不在這裡開了。便把帳物攢了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了,像這細貴的貨,都分着送與親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像得緊,何嘗撒謊?若要轉賣,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麼,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到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因此我就想起嬸子來。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00505]端陽節下,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只孝順嬸子一個人纔合式,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採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賈芸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便命豐兒:「接過芸哥兒的來,㌨像個嬸子口氣,好看殺!送了家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着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兒也明白,心裡有見識。」㌧看官須記,鳳姐所喜是奉承之言,打動了心,不是見物而歡喜,若說是見物而喜,便不是阿鳳矣。賈芸聽這話入了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鳳姐見問,纔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那話,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的是阿鳳行事心機筆意。「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到叫他看着我見不得東西似的,得了這點子香,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兒先別提起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00506]了兩句淡話,便往賈母那裡去了。賈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來。因昨日見了寶玉,叫他到外房等着,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房裡來。只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好名色。挑雲、伴鶴四五個,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賈芸進入院內,把脚一跺,說道:「猴頭們淘氣,我來了。」衆小廝看見賈芸進來,都纔散了。賈芸進入房內,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焙茗道:「今兒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麼,我替你哨探哨探去。」㌨五遁之外,名曰「哨探遁」法。說着,便出去了。這裡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別的小廝,都頑去了。正是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到也細巧乾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二「好」字是遮飾半句來不到語。正抓不着個信兒。」賈芸[00507]見了焙茗,也就趕了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裡的。好姑娘,㌨口氣極像。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一句,禮當。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這句是情孽上生。聽那賈芸說道:「什麼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說是芸兒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有什麼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焙茗道:「這是怎麼說?」那丫頭道:「他㌨一連兩個「他」字,怡紅院中使得,否則有假矣。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是耍的二爺在這裡等着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口裡應着,他到給帶呢!」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裡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到是,我明兒再來。」說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到去,㌨滑賊。二爺吃再去。」[00508]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那賈芸一逕回家。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纔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也作得不像撒謊,用心機人可怕是此等處。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纔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裡沒成兒,昨兒又來尋我。」賈芸道:「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旣知道了,我到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曹操語。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麼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花,我只想不出一[00509]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了。」賈芸笑道:「旣這樣,嬸子明兒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着不大好。㌨又一折。等明年正月裡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到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總不認受冰麝賄。我也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後兒就進去種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逕去了。賈芸喜不自禁,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裡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出來,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交與了賈芸。賈芸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00510]先找了倪二,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裡賈芸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裡去買樹,不在話下。㌧至此便完種樹工程。◇一者見得趲趕工程原非正文,不過虛描盛時光景,借此以出情文。二者又避難法。若不如此了,必曰其樹其價、怎麼買、定幾株,豈不煩絮矣?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芸,曾說明日着他進來說話兒。如此說了之後,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裡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了。㌨若是一個女孩子,可保不忘的。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裡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着叫不着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妙!必用「一刻」二字方是寶玉的房中,見得時時原有人的,又有今一刻無人,所謂湊巧其一也。只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三字不可少。寶玉[00511]要吃,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妙!文字細密,一絲不落,非批得出者。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了。」㌧是寶玉口氣。老婆子們只得退出。寶玉見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壺去到。只聽背後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到。」㌨神龍變化之文,人豈能測?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到唬了一跳,問:「你在那裡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一面回說:「我在後院子裡,纔從裡間的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脚步響?」寶玉一面吃,一面㌧六個「一面」,是神情,並不覺厭。仔細打量那丫頭:穿着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到是一頭黑鬒鬒的頭髮,挽着個䰖,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却十分俏麗乾淨。㌧與賈芸目中所見不差。寶玉看了,便笑問道:㌧神情寫得出。「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麼?」㌧妙問。必如此問方是籠絡前文。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旣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了一聲道:㌧神理如畫。「認不得的也[00512]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那裡認得呢。」寶玉道:「你什麼不作那眼見的事?」㌨這是下情不能上達意語也。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不伏氣語,況非爾可完,故云「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兒有個什麼芸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裡去了。」剛說到這句話,只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着進來,兩個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好!有眼色。那秋紋、碧痕正對着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四字漸露大丫頭素日怡紅細事也。㌦怡紅細事俱用帶筆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並沒個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預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清楚之至。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問他方纔在屋裡說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的?只[00513]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纔到了,姐姐們便來了。」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到叫我們去,你可等着做這個巧宗兒。㌨難說小紅無心,白描。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到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遞水不配!」㌨「難說」二字全在此句來。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紋道:「這麼說,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裡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着,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着幃幕呢,可別混跑。」秋紋便問:㌨用秋紋問,是暗透之法。「明兒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婆子道:「說什麼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碧痕聽了都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聽[00514]見了,㌨可是暗透法?心內却明白,就知是昨兒外房所見那人了。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又是個林。小名紅玉,㌧「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妙文。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到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却因他有三分容貌,㌧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況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心內着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爭奪者同來一看。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難說」的原故在此。那裡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纔有些消息,㌨余前批不謬。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爭名奪利者齊來一哭。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00515]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着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門檻絆到。㌨睡夢中當然一跑,這方是怡紅之鬟。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紅樓夢寫夢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的新奇,不見後文,不知是夢。
紅玉在怡紅院諸環所掩,亦可謂生不遇時,但看後四章供阿鳳驅使可知。[0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