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不知「綠蠟」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飯後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體之法;㌧云寶玉亦知醫理,却只是在顰、釵等人前方露,亦如後回許多明理之語,只在閨前現露三分,越在雨村等經濟人前如癡如呆,實令人可恨。但雨村等視寶玉不是人物,豈知寶玉視彼等更不是人物,故不與接談也。寶玉之情癡,真乎?假乎?看官細評。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纔放了心。忽聽他房中嚷起來,大家側耳聽了一聽,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襲卿能使顰卿一贊,愈見彼之人矣,觀者諸公以如何?[00406]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的是寶釵行事。「你別和你媽媽吵纔是,他老糊塗了,到要讓他一步是。」㌧寶釵如何?觀者思之。寶玉道:「我知道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着拐棍,在當地罵襲人:㌨活像過時奶媽罵丫頭。「忘了本的小娼婦!㌨在襲卿身上去叫下撞天屈來。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看這句幾把批人嚇殺了。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幸有此二句,不然我石兄襲卿掃地矣。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裡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雖寫得酷肖,然唐突我襲卿,實難情。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若知「好事多魔」,方會作者這意。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他躺着生氣,少不得分辨說「病了,纔出汗,蒙着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等語。後來只管聽他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聽了這話,益發氣起[00407]來了,說道:「你只護着那起狐狸,那裡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真有是語。誰不幫着你呢,㌨真有是事。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冤枉冤哉!我都知道那些事。㌨囫圇語,難解。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了。把你奶了這麼大,㌨奶媽拿手話。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着丫頭們要我的強。」㌦特乳母傳照,暗伏後文倚勢奶娘線脈。石頭記無閒文並虛字在此。壬午孟夏。畸笏老人。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說:「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四字,嬤嬤是看重二人身份。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吃,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好極,妙極,畢肖極!㌦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賬,聽得後面聲嚷動,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找上文。遷怒於人。㌨有是爭競事。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纔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阿鳳兩提「老太太」,是叫老嫗想襲卿是老太太的人,況又雙關大體,勿泛泛看去。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00408]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何等現成,何等自然,的是鳳卿筆法。一面說,一面拉着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一絲不漏。那李嬤嬤脚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後面寶釵、黛玉隨着,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批人也是這樣說。看官將一部中人一一想來,收拾文字非阿鳳俱有瑣細引跡事。石頭記得力處俱在此。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裡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麼。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着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寶玉道:「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連忙忍氣吞聲,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守着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00409]着病,別想着些沒要緊的事生氣。襲人冷笑道:「要這些事生氣,這屋裡一刻還站不得了。㌨實言,非謬語也。但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麼樣纔好呢?時常我勸你,別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裡,遇着坎兒,說的好說不好聽,大家什麼意思。」㌨從「狐媚子」等語來,實實好語,的是襲卿。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着。㌦一段特怡紅襲人、晴雯、茜雪三環之性情見識身份而寫。己卯冬夜。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寶玉見他纔有汗意,不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着就枕與他吃了,卽令小丫頭子們鋪炕。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心中時時刻刻正意語也。和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聽說,只得替他去了簪環,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吃畢飯,賈母猶欲同那幾個老管家嬤嬤鬬牌解悶,寶玉記着襲人,便回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氣尚早。彼時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00410]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寶玉笑問道:「你怎麼不同他們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着那麼些,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正文。那一個又病了。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燈節。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裡看着。」㌦麝月閒閒無語,令余酸鼻,正所謂對景情。丁亥夏。畸笏。寶玉聽了這話,公然又是一個襲人。㌨豈敢。因笑道:「我在這裡坐着,你放心去罷。」㌨每於如此等處石兄何嘗輕輕放過不介意來?亦作者欲瞞看官,又被批人看出,呵呵。麝月道:「你旣在這裡,越發不用去了,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全是襲人口氣,所以後來代任。寶玉笑道:「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着,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金閨細事如此寫。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原[00411]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雖交杯盞還沒吃,到上頭了!」㌨雖謔語,亦少露怡紅細事。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麼大福。」說着,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此係石兄得意處。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好看,趣。寶玉會意。忽聽呼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麝月搖手此,可兒可兒!「我怎麼磨牙了?㌨好看煞!咱們到得說說。」㌦嬌憨滿紙,令人叫絕。壬午九月。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着。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找上文。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着,一逕出去了。㌧閒閒一段兒女口舌,却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後,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人也。故襲人出嫁後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雖去實未去也。寫晴雯之疑忌,亦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脈,却又輕輕抹去。正見此時都在幼時,雖微露其疑忌,見得人各稟天真之性,善惡不一,往後漸大漸生心矣。但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然後知寶釵、襲人等行,並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當繡幕燈前、綠窗[00412]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艶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於二女夫子哉?看過後文則知矣。故觀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金閨繡閣中生色方是。這裡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至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却都是閒時。因賈環也過來頑,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頑。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頑,讓他上來坐了一處頑。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歡喜。㌦寫環兄先贏,亦是天生地設現成文字。己卯冬夜。後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着急。趕着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00413]拍着手只叫「么」,㌧嬌憨如此。㌨好看煞。賈環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么」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後就拿錢,㌨更也好看。說是個六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么!」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矁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酷肖。連我也不放在眼裡。前兒和寶玉頑,他輸了那些,也沒着急。㌨到捲簾法,實寫幼時往事。可。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蠢驢!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觀者至此,有不捲簾厭看者乎?余替寶卿實難情。說着,便哭了。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兒。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麼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大族規矩原是如此,一絲兒不錯。却不知那寶玉是不[00414]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後談論,㌨此意不呆。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獃意思存在心裡。㌦又用諱人語瞞着看官。己卯冬夜。⋯你道是何獃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獃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聽了這一個人之話,豈是獃子?由你自己說罷。我把你作極乖的人看。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却怕賈母,纔讓他三分。如今寶釵恐怕寶玉教訓他,到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裡哭什麼?這裡不好,[00415]你別處頑去。你天天念,到念糊塗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着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旣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再尋樂頑一會子,難道算取樂頑了不成?到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是。」㌨獃子都會立這樣意,說這樣話?賈環聽了,只得回來。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多事人等口角談吐。一問不答,㌨畢肖。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抬攀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正說着,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麼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麼!憑他怎麼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反得了理了,所謂貶中褒,想趙姨卽不畏阿鳳,亦無可回答。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00416]頑去。」㌦嫡嫡是彼親生,句句竟成正中貶,趙姨實難答言。到此方知題標用「彈」字甚妥協。己卯冬夜。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彈妒意」正文。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借人發脫,好阿鳳!好口齒!句句正言正理,趙姨安得不抿翅低頭,靜聽發揮?批至此,不禁一大白又大白矣!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轉得好。就這麼個樣兒!」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作者當記一大百乎。笑笑。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收拾得好。你明兒再這麼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裡,皮不揭了你的!你這個不尊重,㌨又一折筆,更覺有味。恨的你哥哥牙癢,不是我攔着,窩心脚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罷!」㌨本來面目,斷不可少。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三字寫着環哥。自己和迎春等頑去。不在話下。㌧一段大家子奴妾吆吻,如見如聞,正下文五鬼作引也。余寶玉肯效鳳姐一點[00417]餘風,亦可繼榮、寧之盛,諸公當如何?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閒相遇時,非黛玉來,卽湘雲來,是恐洩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寶玉聽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着,㌦「等着」二字大有神情。看官閉目熟思,方知趣味。非批人漫擬也。己卯冬夜。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着,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寫湘雲又一筆法,特犯不犯。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裡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總是心中事語,故機括一動,隨機而出。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着,便賭氣回房去了。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裡,和別人說笑一會子。[00418]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着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裡,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像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到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着,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着,便推寶玉走了。㌧此時寶釵尚未知他二人心性,故來勸,後文察其心性,故擲之不聞矣。這裡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沒兩盞的工夫,寶玉仍來了。㌧蓋寶玉亦是心中只有黛玉,見寶釵難却其意,故暫隨彼去,以完寶釵之情,故少坐仍來也。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石頭慣用如此筆仗。只見黛[00419]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麼?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麼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八字足可消氣。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却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纔來的,豈有個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麼人了呢!我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的是你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此二語不獨觀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頭亦不解;不過述寶、林二人之語耳。石頭旣未必解,寶、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隨口說出耳。若觀者必欲要解,須揣自身是寶、林之流,則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寶、林之流,則不必求解矣。萬不可記此二句不解,錯謗寶、林及石頭、作者等人。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00420]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麼到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真正奇絕妙文,真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此等奇妙,非口中筆下可形容出者。寶玉笑道:「何嘗不穿着,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黛玉嘆道:「回來了風,又該餓着吵吃的了。」㌧一語仍兒女本傳,却又輕輕抹去也。二人正說着,只見湘雲走來,㌦明明寫湘雲來是正文,只用二三答言,反寫玉、林小角口,又用寶釵岔開,仍不了局。再用千句柔言百般溫態,正在情完未完之時,湘雲突至,「謔嬌音」之文終見。真正「賣弄有家私」之筆也。丁亥夏。畸笏叟。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林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可笑近之野史中,滿紙羞花閉月、鶯啼燕語。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於別個,不美矣。今見「咬舌」二字加之湘雲,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獨不見其陋,且更覺輕巧嬌媚,儼然一嬌憨湘雲立於紙上,掩卷合目思之,其「愛」「厄」嬌音如入耳內。然後將滿紙鶯啼燕語之字樣填糞窖可也。史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00421]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林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裡敢挑他呢。」㌦此作者放筆寫,非褒釵貶顰也。己卯冬夜。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纔現在我眼裡!」說的衆人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此回文字重作輕抹。得力處是鳳姐拉李嬤嬤去,借環哥彈壓趙姨。細緻處寶釵李嬤勸寶玉,安慰環哥,斷喝鶯兒。至急難處是寶、顰論心。無可奈何處是「就拿今日天氣比」,「黛玉冷笑道:『我當誰,原來是他!』」冷眼最好看處是寶釵、黛玉看鳳姐拉李嬤云「這一陣風」;玉、麝一節;湘雲到,寶玉就走,寶釵[00422]笑說「等着」;湘雲大笑大說;顰兒學咬舌;湘雲念佛跑了數節,可使看官於紙上能耳聞目睹其音其形之文。[00423]
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於斯:
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是幻是真空歷遍,閒風閒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凡是題者,不可此絕調。詩句警拔,且深知擬底裡,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之卅回,猶不見此之妙。此回「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回「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後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00424]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可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今因平兒救,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倏爾如此!
今日寫襲人,後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後文寫阿鳳。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淚灑出此兩回。
此回襲人三大功,直與寶玉一生三大病映射。[00425] [0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