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好!你到底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麼樣!你連多少生日都料理過,這會到沒主意?」鳳姐道:「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裡。如今他這生日,不是,不是,所以和你商量。」㌧有心機人在此。賈璉聽,低頭想半日道:「你今兒糊塗。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麼給林妹妹過的,如今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比例引的極是。無怪賈政委以家務。鳳姐聽,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不知道?我原這麼想定[00448]。但昨兒聽老太太說,問起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薛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賈璉道:「旣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這麼想着,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東西,你怪我不告訴明白你。」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你不盤察我就夠,我還怪你!」說着,一逕去,不在話下。㌧一段題綱寫得如如聞,且不失前篇懼內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不聞作生辰,却去特意與寶釵,實非人想得着之文。此通部皆用此法,瞞過多少者,余故云不寫而寫是。㌦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且說史湘雲住兩日,因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你寶姐姐的生日,看戲再回去。」史湘雲聽,只得住下。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寶釵生[00449]辰之儀。誰想賈母自寶釵來,喜他穩重和平,㌧四字評到黛玉,是以特從賈母眼中寫出。正值他纔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十兩,㌧寫出太君高興,世家之常耳。㌦前看鳳姐問作生日數語甚泛泛,至此賈母蠲資,方知作者寫阿鳳心機無絲毫漏筆。己卯冬夜。喚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們作生日,㌨家常話,却是空中樓閣,陡然架起。不拘怎樣,誰還敢爭,辦什麼酒戲。旣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巴巴的找出這黴爛的十兩銀來作東西,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罷,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箱底,㌦科諢解頤,却借當伏線。壬午九月。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於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別苦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算會說的,怎麼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不敢強[00450]嘴,你和我𠳐?𠳐?的。」鳳姐笑道:「我婆婆是一樣的疼寶玉,我沒處去訴冤,到說我強嘴。」說着,引着賈母笑一回,㌨正文在此一句。賈母十分喜悅。到晚間,衆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餘,家娘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出來。㌧看他寫寶釵,比顰兒如何?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至十一日,就賈母內院中搭家常巧戲臺,㌧另有禮所用之戲臺,侯門風俗斷不可少。定一班新出戲,崑弋兩腔皆有。㌧是賈母好熱鬧之故。就在賈母上房排幾席家宴酒席,㌧是家宴,非東閣盛設。非世代公再想不及此。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餘者皆是自己人。[00451]㌧將黛玉亦算自己人,奇甚!這日早起,寶玉因不林黛玉,㌧轉至黛玉文字,人不可少。便到他房中來尋,只林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你愛看那一齣?我好點。」林黛玉冷笑道:「你旣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兒問我。」㌧好聽之極,令人絕到。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明兒就這樣行,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攜手出去吃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一折西遊記。㌧是順賈母之心。賈母自是歡喜,然後便命鳳姐點。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寫得周到,想得奇趣,實是必真有之。便點一[00452]齣劉當衣。㌦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賈母果真更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先讓鳳姐點者,是非待鳳先而後玉。蓋亦素喜鳳嘲笑得趣之故,今故命彼點,彼亦自知,並不推讓,承命一點,便合其意。此篇是賈母取樂,非禮筵典,故如此寫。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着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他們不成?他們在這裡白聽白吃,已經便宜,還讓他們點呢!」說着,家都笑。㌦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悲乎!黛玉方點一齣。㌧不提何戲,妙!蓋黛玉不喜看戲。正是與後文「妙曲警芳心」留地步,正此時不過草草隨衆而已,非心之所願。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接齣扮演。至上酒席時,賈母命寶釵點。寶釵點一齣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這幾年[00453]的戲,那裡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齣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是極!寶釵可謂博學矣,不似黛玉只一牡丹亭便心身不自主矣。真有學問如此,寶釵是。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此闋出自山門傳奇。近之唱者將「一任俺」改「早辭却」,無理不通之甚。必從「一任俺」字,則「隨緣」字方不脫落。
寶玉聽,喜的拍膝畫圈,稱之不已,贊寶釵無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到妝瘋。」㌧趣極!今古利口莫過於優伶。此一詼諧,優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謂才人百技。一段醋[00454]意可知。說的湘雲笑。於是家看戲。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旦的與一個作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是賈母眼中之、心內之想。因問年紀,那旦纔十一歲,丑纔九歲,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扮上活像一個人,㌨明明不叫人說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釵如此。寶玉猜着,亦不敢說。㌧不敢少。史湘雲接着笑道:「到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口直心快,無有不可說之。㌨無不可對人言。㌦湘雲、探春卿,正「無不可對人言」之性。丁亥夏。畸笏叟。寶玉聽,忙把湘雲瞅一眼,使個眼色。衆人却都聽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起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日再包不遲。」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裡作什麼?看人家的鼻眼睛,什麼意思!」㌧此是真惱,[00455]非顰兒之惱可比,然錯怪寶玉矣。亦不可不惱。寶玉聽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他,所以纔使眼色。你這會惱我,不但辜負我,而且反到委曲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姐主,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到是你,反出不是來。我要有外心,㌨玉兄急。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千古未聞之誓,懇切盡情。寶玉此刻之心如何?湘雲道:「正月裡,少信嘴胡說。㌨回護石兄。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00456]說給那些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此人誰?聽去!別叫我啐你。」說着,一逕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着去。寶玉沒趣,只得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寶玉在此時一勸必崩,襲人機甚妙。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便起來開門,只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寶玉隨進來問道:「凡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不委曲。好好的就惱,終是什麼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到好,我不知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取[00457]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笑的還利害呢!」可謂「官斷十條路」是。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何便無言可辯?真令人不解。前文湘雲方來,「正言彈妒意」一篇中,顰、玉角口,後收至「褂」一篇,余已註明不解矣。回思自心、自身是玉、顰之心,則洞然可解,否則無可解。身非寶玉,則有辯有答;若是寶玉,則再不能辯不能答。何?總在人心上想來。㌦此如此等文章多多不勝枚舉,機括神思自從天分而有。其毛錐寫人口氣傳神攝魄處,怎不令人拍案稱奇叫絕!丁亥夏。畸笏叟。黛玉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什麼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他原是公侯的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却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不領你這好情,一般惱。㌧顰兒自知雲兒惱,用心甚矣!你拿我作情,到說我性兒,㌧顰兒却聽,用心甚矣!行動肯惱。你怕他得罪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我,與你何干?」㌧問的却極是,但未必心應。若能如此,將來淚盡夭亡已化烏有,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神工乎,鬼工乎?文思至此盡矣。丁亥夏。畸笏。寶玉說,方纔與湘雲私談,[00458]他聽。細想自己原他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兩處的貶謗。正合着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曰「山木自寇,㌧按原註:「山木,漆樹。精脈自出,豈人所使之?故云『自寇』,言自相戕賊。」源泉自盜」等語。㌧源泉味甘,然後人爭取之,自尋乾涸,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能聰明多知之害。前文無心云看南華經,不過襲人等惱時,無聊之甚,偶以釋悶耳。殊不知用於今日,解悟覺迷之功甚矣。市徒此必云:前日看的是外篇胠篋,如何今日知若許篇?然則彼時只曾看外篇數語乎?想其理,自然默默看過幾篇,適至外篇,故偶觸其機,方續之。若云只看那幾句便續,則寶玉彼時之心是有意續莊,並非釋悶時偶續之。且更有前所續,則曰續的不通,更可笑矣。試思寶玉雖愚,豈有安心立意與莊叟爭衡哉?且寶玉有生以來,此身此心諸女兒應酬不暇,眼前多少現成有益之尚無暇去做,豈忽然要分心於腐言糟粕之中哉?可知除閨閣之外,並無一是寶玉立意作出來的。則天地陰陽,則功名榮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隨分觸情。偶得之,不喜;失之,不悲。若當作有心,謬矣。只看觀園題詠之文,已算平生得意之句得意之矣,然亦總不再吟一句,再題一,據此可矣。然後可知前夜是無心順手拈一本莊在手,且酒興醮醮,芳愁默默,順手不計工拙,草草一續。若使順手拈一本近時鼓詞,或如「鍾無[00459]艶赴會,齊太走國」等草野風邪之傳,必亦續之矣。觀者試看此批,然後謂余不謬。所以可恨者,彼夜却不曾拈山門一齣傳奇。若使山門在案,彼時拈着,不知於寄生草後續出何等超凡入聖覺悟諸語來。◇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寶玉是多所誤。多者,情之,非世。多情曰多,亦宗莊筆而來,蓋余亦偏矣,可笑。阿鳳是機心所誤,寶釵是博識所誤,湘雲是自愛所誤,襲人是好勝所誤,皆不能跳出莊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筆。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何?㌧看他只這一筆,寫得寶玉如何用心於世道。言閨中紅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視閨中自然如兒戲,視世道如虎狼矣,誰云不然?想到其間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顰兒云「與你何干」,寶玉如此一回則曰「與我何干」可。口雖未出,心已悟矣,但恐不常耳。若常存此念,無此一部矣。看他下文如何轉折。林黛玉他去,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一言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氣,㌧只此一句勾起波浪。去則去,來則來,何氣哉?總是斷不這根孽腸,忘不這個禍害,旣無而有。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別來,別說話。」寶玉不理,㌧此是極心死處,將來如何?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一說必崩。[00460]只得以他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戲,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奇神之文。此「相干」之語仍是近文與顰兒之語之「相干」。上文未說,終存於心,却於寶釵身上發洩。素厚者唯顰、雲,今彼等尚存此心,況於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筆墨,無不盡矣。襲人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笑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正月裡,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怎麼這個形景?」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與我無干。」㌧先及寶釵,後及衆人,皆一顰之禍流毒於衆人。寶玉之心僅有一顰乎?襲人笑道:「他們旣隨和,你隨和,豈不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麼是『家彼此』!他們有『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拍案叫好!當此一發,西方諸佛亦來聽此棒喝,參此語。談及此句,不覺淚下。㌧還是心中不靜、不、斬不斷之故。襲人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哭起來,㌧此是忘機悟,世人所謂瘋癲是。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00461]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已悟已覺,是好偈矣。◇寶玉悟禪亦由情,讀亦由情,讀莊亦由情。可笑。
寫畢,自雖解悟,恐人看此不解,㌧自悟則自,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猶未正覺悟。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寫在偈後。㌧此處亦續寄生草。余前批云不曾續,今却之,是意外之幸。蓋前夜莊是道悟,此日是禪悟,天花散漫之文。自己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前夜已悟,今夜悟,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墮落無成。不寫出曲文何辭,却留於寶釵眼中寫出,是交代過節。誰想黛玉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由,來視動靜。㌧這何必?總因慧刀不利,未斬毒龍之故。都如此,嘆嘆!襲人笑回:「已經睡。」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說着,便將方纔那曲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是個善知覺。何不趁此家一解,齊證上乘,甘心墮落迷津哉?便向襲人道:「作的[00462]是玩意兒,無甚關係。」㌧黛玉說「無關係」,將來必無關係。◇余正恐顰、玉從此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矣。不想顰兒視之漠然,更曰「無關係」,可知寶玉不能悟。余心稍慰。蓋寶玉一生行,顰知最確,故余聞語則信而信,不必寶玉而後證之方信。◇余云恐他人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然欲開我懷,醒我目,却願他人永墮迷津,生出孽障,余心甚不公矣。世云損人利己者,余此願是矣。試思之,可發一笑。今自呈於此,亦可後人一笑,以助前酒後之興耳。而今後天地間豈不添一趣談乎?凡皆以趣談讀去,其理自明,其趣自得矣。說畢,便攜回房去,與湘雲同看。㌧却不同湘雲分崩,有趣!次日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出自寶釵目中,正是關鍵處。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看此一曲,試思作者當日發願不作此,却立意要作傳奇,則不知有如何詞曲矣。
看畢,看那偈語,笑道:「這個人悟。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惹出來的。這些道禪機最能移性。㌧拍案叫絕!此方是悟徹語,非寶卿不能談此。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00463]曲上來,我成個罪魁。」說着,便撕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這個癡心邪話。」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裡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拍案叫絕!和尚來答此機鋒,想亦不能答。非顰兒,第人無此靈心慧性。寶玉竟不能答。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道:「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乾淨。」㌧拍案叫絕!此深一層。亦如諺云:「去年貧,只立錐;今年貧,錐無。」其理一。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這偈,說道:『美則美矣,則未。』㌨用得妥當之極!因[00464]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出語。總寫寶卿博學宏覽,勝諸才人;顰兒却聰慧靈智,非學力所致⋯皆絕世絕倫之人。寶玉寧不愧殺!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這會答上不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比出「語」來,此皆素不他們能者。自己想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前以莊引,故偶續之。借顰兒詩一鄙駁,兼不寫着落,以瞞過看官矣。此回用若許曲折,仍用老莊引出一偈來,再續一寄生草,可覺悟矣。以之上承果位,以後無可作矣。却輕輕用黛玉一問機鋒,續偈言句,並用寶釵講五祖六祖問答實偈,使寶玉無言可答,仍將一善知識,始終跌不出警幻幻榜中,作下回若干。真有機心游龍不測之勢,安得不叫絕?且歷來說中萬寫不到者。己卯冬夜。想畢,便笑道:「誰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說着,四人仍復如舊。㌧輕輕抹去。「心靜難」字不謬。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家去猜,猜着每人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說忙出去,至賈母上房。只一個太監,拿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00465]燈謎而製,上面已有一個,衆人都爭看亂猜。太監下諭道:「衆姐猜着,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等聽,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就猜着。寶玉、黛玉、湘雲、探春㌧此處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線,後文方不突然。四個人都解,各自暗暗的寫半日。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心㌧寫出猜謎人形景,看他偏於兩次戒機後,寫此機心機,足作意至深至遠。都猜,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掛在燈上。太監去,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製,俱已猜着,惟姐與爺猜的不是。㌧迎春、賈環。交錯有法。姐們作的都猜,不知是否。」說着,將寫的拿出來。有猜着的,有猜不着的,都胡亂說猜着。太監將頒賜之物送與猜着之人,每人一個宮製詩筒,㌧詩筒,身邊所佩之物,以待偶成之句草暫收之,其至窗前不致[00466]有忘。或茜牙成,或琢香屑,或以綾素之不一,想來奇特,從不知。◇物極微極雅。一柄筅,㌧破竹如帚,以淨具之積。獨迎春、賈環人未得。迎春自頑笑,並不介意,㌧家姐。賈環便覺得沒趣。且聽太監說:「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沒猜,叫我帶回問爺是個什麼。」衆人聽,都來看他作的什麼,寫道是:
哥有角只八個,哥有角只兩根。哥只在床上坐,哥愛在房上蹲。㌧可發一笑,真環哥之謎。◇諸卿勿笑,難作者摹擬。
衆人看,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虧他好才情,怎麼想來?太監記,領而去。賈母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巧精緻圍屏燈來,設於當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寫出來粘於屏上,然後預下香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猜着之賀。賈政朝罷,[00467]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來承歡取樂。設酒果,玩物,上房懸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一席,迎、探、惜個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人在裡間一席。㌨細致。賈政因不賈蘭,便問:「怎麼不蘭哥?」㌧看他透出賈政極愛賈蘭。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說方纔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賈政。衆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抓果品與他吃。家說笑取樂。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惟有唯唯而已。㌧寫寶玉如此。非世家曾經嚴父之訓者,斷寫不出此一句。餘者湘雲雖係閨閣弱女,却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自緘口禁言。㌧非世家經明訓者,斷不知此一句。寫湘雲如此。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黛玉如此。與人多話則不肯,何得與寶玉話更多哉?寶釵原不妄[00468]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瞧他寫寶釵,真是曾經嚴父慈母之明訓,是世府千金,自己天性從禮合節,前人之長並一身。前人向有捏作之態,故唯寶釵一人作坦然自若,亦不逾規越矩。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拘束不樂。㌧非世家公斷寫不及此。想近時之家,縱其兒女哭笑索飲,長者反以樂,其理不法,何如是耶!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這一句明補出賈母亦是世家明訓之千金,不然斷想不及此。酒過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自己去後,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老太太這裡設春燈雅謎,故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半點?」㌧賈政如此,余亦淚下。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到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着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着,是要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着便念道:[00469]
猴身輕站樹梢。㌧所謂「樹到猢猻散」是。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的是賈母之謎。便故意亂猜別的,罰許多東西,然後方猜着,得賈母的東西。然後念一個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好極!的是賈老之謎,包藏賈府祖宗自身,「必」字隱「筆」字。妙極,妙極!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悄悄的告訴賈母。賈母想想,㌨太君身份。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盤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頑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頭一個寫道是:[00470]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此元春之謎。纔得僥倖,奈壽不長,可悲哉!
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難逢。
因何鎭日紛紛亂,只陰陽數不同。㌧此迎春一生遭際,惜不得其夫何!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此探春遠適之讖。使此人不遠去,將來敗,諸孫不致流散,悲哉哉!
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00471]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光明。㌧此惜春尼之讖。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00472]
暫記寶釵製謎云: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004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