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少孤，落魄，棄貲產不營，有志，通貫術。隋亂，詭道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應李密，以徵典檄。密得寶藏，輒稱善，旣聞徵所，促召之。徵進十策說密，不能用。王世充攻洛口，徵長史鄭頲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士死略盡；府無財，戰勝不賞。此者不可以戰。若浚池峭壘，曠日持久，賊糧盡且去，我追擊之，取勝之道。」頲曰：「老儒常語耳！」徵不謝去。後從密來京師，久之未知名。自請安輯山東，乃擢秘丞，馳馹至黎陽。時李勣尚密守，徵與曰：「始魏公起叛徒，振臂呼，衆數十萬，威之所被半天下，然而一敗不振，卒唐者，固知天命有所。今君處必爭之地，不早自圖，則去矣！」勣得，遂定計，而發粟饋淮安王之軍。會竇建德陷黎陽，獲徵，偽拜起居舍[03682]人。建德敗，與裴矩走入關，隱太引洗馬。徵秦王功高，陰勸太早計。太敗，王責謂曰：「爾鬩吾兄弟，奈何？」荅曰：「太蚤從徵言，不死今日之禍。」王器其直，無恨意。卽位，拜諫議夫，封鉅鹿縣男。當是時，河北州縣素隱、巢者不自安，往往曹伏思亂，徵白太宗曰：「不示至公，禍不可解。」帝曰：「爾行安喻河北。」道遇太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傳送京師，徵與其副謀曰：「屬有詔，宮府舊人普原之。今復執送志安等，誰不自疑者？吾屬雖往，人不信。」卽貸而後聞。使還，帝悅，日益親，或引至卧內，訪天下。徵亦自以不世遇，乃展盡底蘊無所隱，凡百餘奏，無不剴切當帝心者。由是拜尚右丞，兼諫議夫。左右有毀徵阿黨親戚者，帝使溫彥博按訊，非是。彥博曰：「徵人臣，不能著形跡，遠嫌疑，而被飛謗，是宜責。」帝謂彥博行讓徵。徵帝，謝曰：「臣聞君臣同心，是謂一體，豈有置至公，形跡？若上下共由茲路，邦之興喪未可知。」帝矍然，曰：「吾悟之矣！」徵頓首曰：「願陛下俾臣良臣，毋俾臣忠臣。」帝曰：[03683]「忠、良異乎？」曰：「良臣，稷、契、咎陶；忠臣，龍逢、比干。良臣，身荷美名，君都顯號，孫傳承，流祚無疆；忠臣，己嬰禍誅，君陷昏惡，喪國夷家，祗取空名。此其異。」帝曰：「善。」因問：「君者何道而明，何失而暗？」徵曰：「君所以明，兼聽；所以暗，偏信。堯、舜氏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聦。雖有共、鯀，不能塞，靖言庸違，不能惑。秦世隱藏其身，以信趙高，天下潰叛而不得聞；梁武帝信朱异，侯景向關而不得聞；隋煬帝信虞世基，賊遍天下而不得聞。故曰，君能兼聽，則姦人不得壅蔽，而下情通矣。」鄭仁基息女美而才，皇后建請充華，典冊具。或言許聘矣。徵諫曰：「陛下處臺榭，則欲民有棟宇；食膏梁，則欲民有飽適；顧嬪御，則欲民有室家。今鄭已約昏，陛下取之，豈人父母意！」帝痛自咎，卽詔停冊。貞觀年，以秘監參豫朝政。高昌王麴文泰將入朝，西域諸國欲因文泰悉遣使者奉獻。帝詔文泰使人厭怛紇干迎之。徵曰：「異時文泰入朝，所過供擬不能具，今加諸國焉，則瀕塞州縣以乏致罪者衆。彼以商賈來，則邊人[03684]之利；若賓客之，中國蕭然耗矣。建武時，西域請置都護、送侍，光武不許，不以蠻夷弊中國。」帝曰：「善。」追止其詔。於是帝卽位四年，歲斷死十九，幾至刑措，米斗錢。先是，帝嘗嘆曰：「今亂之後，其難治乎？」徵曰：「亂之易治，譬飢人之易食。」帝曰：「古不云善人邦百年，然後勝殘去殺邪？」荅曰：「此不聖哲論。聖哲之治，其應如響，期月而可，蓋不其難。」封德彝曰：「不然。代之後，澆詭日滋。秦任法律，雜霸道，皆欲治不能，非能治不欲。徵生，好虛論，徒亂國家，不可聽。」徵曰：「五帝、王不易民以教，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顧所行何如爾。黃帝逐蚩尤，七十戰而勝其亂，因致無。九黎害德，顓頊征之，已克而治。桀亂，湯放之；紂無道，武王伐之。湯、武身及太平。若人漸澆詭，不復返朴，今當鬼魅，尚安得而化哉！」德彝不能對，然心以不可。帝納之不疑。至是，天下治。蠻夷君長襲衣冠，帶刀宿衛。東薄海，南踰嶺，戶闔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帝謂羣臣曰：「此徵勸我行仁義，旣效矣。惜不令封德彝[03685]之！」俄檢校侍中，進爵郡公。帝幸九成宮，宮御舍圍川宮下。僕射李靖、侍中王珪繼至，吏改館宮御以舍靖、珪。帝聞，怒曰：「威福由是等邪！何輕我宮人？」詔并按之。徵曰：「靖、珪皆陛下腹心臣，宮人止後宮掃除隸耳。方臣出，官吏諮朝廷法式；來，陛下問人間疾苦。夫官舍，固靖等官吏之所，吏不可不謁。至宮人則不然，供饋之餘無所參承。以此按吏，且駭天下耳目。」帝悟，寢不問。後宴丹霄樓，酒中謂長孫无忌曰：「魏徵、王珪隱太、巢剌王時，誠可惡，我能棄怨用才，無羞古人。然徵每諫我不從，我發言輒不卽應，何哉？」徵曰：「臣以有不可，故諫，若不從輒應，恐遂行之。」帝曰：「弟卽應，須別陳論，顧不得？」徵曰：「昔舜戒羣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若面從可，方別陳論，此乃後言，非稷、禼所以堯、舜。」帝笑曰：「人言徵舉動疏慢，我但其嫵媚耳！」徵再拜曰：「陛下導臣使言，所以敢然；若不受，臣敢數批逆鱗哉！」七年，侍中。尚省滯訟不決者，詔徵平治。徵不素習法，但存體，處以情，人人悅服。進左光祿夫、[03686]鄭國公。多病，辭職，帝曰：「公獨不金在礦何足貴邪？善冶鍛而器，人乃寶之。朕方自比於金，以卿良匠而加礪焉。卿雖疾，未及衰，庸得便爾？」徵懇請，數却愈牢。乃拜特進，知門下省，詔朝章國典，參議得失，祿賜、國官、防閤並同職。文德皇后旣葬，帝卽苑中作層觀，以望昭陵，引徵同升，徵孰視曰：「臣眊昏，不能。」帝指示之，徵曰：「此昭陵邪？」帝曰：「然。」徵曰：「臣以陛下望獻陵，若昭陵，臣固之。」帝泣，毀觀。尋以定五禮，當封一縣男，徵請封孤兄叔慈。帝愴然曰：「此可以勵俗。」卽許之。後幸洛陽，次昭仁宮，中華書局本校勘曰：貞觀政要卷一〇及通鑑卷一九四作「顯仁宮」。多所譴責。徵曰：「隋惟責不獻食，或供奉不精，此無限，而至於亡。故天命陛下代之，正當兢懼戒約，奈何令人悔不奢。若以足，今不啻足矣；以不足，萬此寧有足邪？」帝驚曰：「非公不聞此言。」退上疏曰：稱「明德慎罰」，「惟刑之卹」。禮曰：「上易，下易知，則刑不煩。」「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夫上易，下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心。夫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03687]王所與，天下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今之刑賞，或由喜怒，或出好惡。喜則矜刑於法中，怒則求罪於律外，好則鑽皮出羽，惡則洗垢索瘢。蓋刑濫則人道長，賞謬則君道消。人之惡不懲，君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且暇豫而言，皆敦尚孔、老；至於威怒，則專法申、韓。故道德之旨未弘，而鍥薄之風先搖。昔州犁上下其手而楚法以敝，張湯輕重其心而刑以謬，況人主而自高下乎！頃者罰人，或以供張不贍，或不能從欲，皆非致治之急。夫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至，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語。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以隋府藏況今之資儲，以隋甲兵況今之士馬，以隋戶口況今之百姓，挈長度，曾何等級焉！然隋以富彊而喪，動之；我以貧寡而安，靜之。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微而難察。不蹈平易之塗，而遵覆車之轍，何哉？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方隋未亂，自謂必無亂；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亟動，徭役不息，以至戮辱而不悟滅亡之[03688]所由，豈不哀哉！夫監形之美惡，必就止水；監政之安危，必取亡國。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臣願當今之動靜，以隋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思所以危則安矣，思所以亂則治矣，思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在節嗜欲，省游畋，息靡麗，罷不急，慎偏聽，近忠厚，遠便佞而已。夫守之則易，得之實難。今旣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保之不固，驕奢淫泆有以動之。帝宴羣臣積翠池，酣樂賦詩。徵賦西，其卒章曰：「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帝曰：「徵言未嘗不約我以禮。」它日，從容問曰：「比政治若何？」徵久承平，帝意有所忽，因對曰：「陛下貞觀之初，導人使諫。年以後，諫者悅而從之。比一年，勉彊受諫，而終不平。」帝驚曰：「公何物驗之？」對曰：「陛下初卽位，論元律師死，孫伏伽諫以法不當死，陛下賜以蘭陵公主園，直百萬。或曰：『賞太厚。』荅曰：『朕卽位，未有諫者，所以賞之。』此導人使諫。後柳雄妄訴隋資，有司得，劾其偽，將論死，戴冑奏罪當徒，執之四五然後赦。謂冑曰：『弟守法如此，不畏濫罰。』此悅而[03689]從諫。近皇甫德參上言『脩洛陽宮，勞人；收地租，厚斂；俗尚高髻，宮中所化。』陛下恚曰：『是使國家不役一人，不收一租，宮人無髮，乃稱其意。』臣奏：『人臣上，不激切不能起人主意，激切卽近訕謗。』于時，陛下雖從臣言，賞帛罷之，意終不平。此難於受諫。」帝悟曰：「非公，無能道此者。人苦不自覺耳！」先是，帝作飛山宮，徵上疏曰：隋有天下十餘年，風行萬里，威憺殊俗，一旦舉而棄之。彼煬帝者，豈惡治安、喜滅亡哉？恃其富彊，不虞後患。驅天下，役萬物，以自奉養，女玉帛是求，宮宇臺榭是飾，徭役無時，干戈不休，外示威重，內行險忌，讒邪者進，忠正者退，上下相蒙，人不堪命，以致殞匹夫之手，天下笑。聖哲乘機，拯其危溺。今宮觀臺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姜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臣妾矣。若能鑒彼所以亡，念我所以得，焚寶衣，毀廣殿，安處卑宮，德之上。若成功不廢，卽仍其舊，除其不急，德之次。不惟王業之艱難，謂天命可恃，因基增舊，甘心侈靡，使人不德而勞役[03690]是聞，斯下矣。以暴易暴，與亂同道。夫作不法，後無以觀。人怨神怒，則災害生；災害生，則禍亂作；禍亂作，而能以身名令終者鮮矣。是歲，雨，穀、洛溢，毀宮寺十九，漂居人六百家。徵陳曰：臣聞國基於德禮，保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情；德禮形，則遠者來格。故德禮誠信，國之綱，不可斯須廢。傳曰「君使臣以禮，臣君以忠。」「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令而不從，令無誠。不信之言，不誠之令，君弗。自王道休明，綿十餘載，倉廩愈積，土地益廣，然而道德不日博，仁義不日厚，何哉？由待下之情，未盡誠信，雖有善始之勤，而無克終之美。故便佞之徒得肆其巧，謂同心朋黨，告訐至公，彊直擅權，忠讜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可疑；謂之至公，雖矯偽無咎。彊直者畏擅權而不得盡，忠讜者慮誹謗而不敢與之爭。熒惑視聽，鬱於道，妨化損德，無斯甚者。今將致治則委之君，得失或訪諸人，是譽毀常在人，而[03691]督責常加君。夫中智之人，豈無惠，然慮不及遠，雖使竭力盡誠，猶未免傾敗，況內懷姦利，承顏順旨乎？故孔曰：「君而不仁者有矣，未有人而仁者。」然則君不能無惡，惡不積無害於正；人時有善，善不積不足以忠。今謂之善人矣，復慮其不信，何異立直木而疑其景之曲乎？故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上。信之義矣！昔齊桓公問管仲曰：「吾欲使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霸乎？」管仲曰：「此固非其善者，然無害霸。」公曰：「何如而害霸？」曰：「不能知人，害霸；知而不能用，害霸；用而不能任，害霸；任而不能信，害霸；旣信而使人參之，害霸。」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不能下，餽閒倫曰：「鼓之嗇夫，閒倫知之，請無疲士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一卒，而鼓可得，君奚不？」穆伯曰：「閒倫之人，佞而不仁。若使閒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若賞之，是賞佞人。佞人得志，是使晉國捨仁而佞，雖得鼓，安用之！」夫穆伯，列國夫，管仲，霸者之佐，猶能[03692]慎於信任，遠避佞人，況陛下之上聖乎？若欲令君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無之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有罪，賞不加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帝手詔嘉荅。於是，廢明德宮玄圃院賜遭水者。它日，宴羣臣，帝曰：「貞觀以前，從我定天下，間關草昧，玄齡功。貞觀之後，納忠諫，正朕違，國家長利，徵而已。雖古名臣，亦何以加！」親解佩刀，以賜人。帝嘗問羣臣：「徵與諸葛亮孰賢？」岑文本曰：「亮才兼將相，非徵可比。」帝曰：「徵蹈履仁義，以弼朕躬，欲致之堯、舜，雖亮無以抗。」時上封者衆，或不切，帝厭之，欲加譙黜，徵曰：「古者立謗木，欲聞己過。封，其謗木之遺乎！陛下思聞得失，當恣其所陳。言而是乎，朝廷之益；非乎，無損於政。」帝悅，皆勞遣之。十年，阿史那結社率作亂，雲陽石然，自冬至五月不雨，徵上疏極言曰：臣奉侍帷幄十餘年，陛下許臣以仁義之道，守而不失；儉約朴素，終始弗渝。德音在耳，不敢忘。頃年[03693]以來，寖不克終。謹用條陳，裨萬分一。陛下在貞觀初，清淨寡欲，化被荒外。今萬里遣使，市索駿馬，并訪怪珍。昔文帝却千里馬，晉武帝焚雉頭裘。陛下居常論議，遠輩堯、舜，今所，更欲處文、晉武下乎？此不克終一漸。貢問治人。孔曰：「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貢曰：「何畏哉？」對曰：「不以道導之，則吾讎，若何不畏！」陛下在貞觀初，護民之勞，煦之如，不輕營。頃旣奢肆，思用人力，乃曰：「百姓無則易驕，勞役則易使。」自古未有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何有逆畏其驕而勞役哉？此不克終漸。陛下在貞觀初，役己以利物，比來縱欲以勞人。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身之實切諸心。無慮營構，輒曰：「弗此，不便我身。」推之人情，誰敢復爭？此不克終漸。在貞觀初，親君，斥人。比來輕褻人，禮重君。重君，恭而遠之；輕人，狎而近之。近之莫其非，遠之莫其是。莫其是，則不待間而疏；莫其非，則有時而昵。昵人，疏君，而欲至治，非所聞。此不克終四漸。在貞觀初，[03694]不貴異物，不作無益。而今難得之貨雜然並進，玩好之作無時而息。上奢靡而望下朴素，力役廣而冀農業興，不可得已。此不克終五漸。貞觀之初，求士如渴，賢者所舉，卽信而任之，取其所長，常恐不及。比來由心好惡，以衆賢舉而用，以一人毀而棄，雖積年任而信，或一朝疑而斥。夫行有素履，有成跡，一人之毀未必可信，積年之行不應頓虧。陛下不察其原，以臧否，使讒佞得行，守道疏間。此不克終六漸。在貞觀初，高居深拱，無田獵畢弋之好。數年之後，志不克固，鷹犬之貢，遠及四夷，晨出夕返，馳騁樂，變起不測，其及救乎？此不克終七漸。在貞觀初，遇下有禮，羣情上達。今外官奏，顏色不接，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忠款，而不得申。此不克終八漸。在貞觀初，孜孜治道，常若不足。比恃功業之，負聖智之明，長傲縱欲，無興兵，問罪遠裔。親狎者阿旨不肯諫，疏遠者畏威不敢言。積而不已，所損非細。此不克終九漸。貞觀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攜老扶幼，來往數年，卒無一戶[03695]亡去。此由陛下矜育撫寧，故死不攜貳。比者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弊尤甚。雜匠當下，顧而不遣。正兵番上，復別驅任。市物襁屬於廛，遞背望於道。脫有一穀不收，百姓之心，恐不能如前日之怗泰。此不克終十漸。夫禍福無門，惟人之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今旱熯之災，遠被郡國，凶醜之孽，起於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懼憂勤之日。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而不，臣所以鬱結長歎者！疏奏，帝曰：「朕今聞過矣，願改之，以終善道。有違此言，當何施顏面與公相哉！方以所上疏，列屏障，庶朝夕之，兼付史官，使萬世知君臣之義。」因賜黃金十斤，馬匹。高昌平，帝宴兩儀殿，歎曰：「高昌若不失德，豈至於亡！然朕亦當自戒，不以人之言而議君，庶幾獲安。」徵曰：「昔齊桓公與管仲、鮑叔牙、甯戚四人者飲，桓公請叔牙曰：『盍起寡人壽？』叔牙奉觴而起曰：『願公無忘在莒時，使管仲無忘束縛於魯時，使甯戚無忘飯牛車下時。』桓公避席而謝曰：『寡人與夫能無忘夫之言，則社[03696]稷不危矣。』」帝曰：「朕不敢忘布衣時，公不得忘叔牙之人。」帝遣使者至西域立葉護可汗，未還，遣使賷金帛諸國市馬。徵曰：「今立可汗未定，卽詣諸國市馬，彼必以意在馬，不在立可汗。可汗得立，必不懷恩。諸蕃聞之，以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先失義矣。魏文帝欲求市西域珠，蘇則以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陛下可不畏蘇則言乎！」帝遂止。是後右僕射缺，欲用徵，徵讓，得不拜。皇太承乾與魏王泰交惡，帝曰：「當今忠謇貴重無踰徵，我遣傅皇太，一天下之望，羽翼固矣。」卽拜太太師。徵以疾辭，詔荅曰：「太以四皓助，我賴公，其義。公雖卧，可擁全之。」十七年，疾甚。徵家初無正寢，帝命輟殿材營構，五日畢。并賜素褥布被，以從其尚。令中郎將宿其第，動靜輒以聞，藥膳賜遺無筭，中使者綴道。帝親問疾，屏左右，語終日乃還。後復與太至徵第，徵加朝服，扡帶。帝悲懣，拊之流涕，問所欲。對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帝將以衡山公主降其叔玉，時主亦從，帝[03697]曰：「公彊視新婦！」徵不能謝。是夕，帝夢徵若平生，及旦，薨。帝臨哭，之慟，罷朝五日。太舉哀西華堂。詔內外百官朝集使皆赴喪，贈司空、相州都督，謚曰文貞，給羽葆、鼓吹、班劍四十人，陪葬昭陵。將葬，其妻裴辭曰：「徵素儉約，今假一品禮，儀物褒，非徵志。」許，乃用素車，白布幨帷，無塗車、芻靈。帝登苑西樓，望哭盡哀。晉王奉詔致祭。帝作文于碑，遂之。賜家封戶九百。帝後臨朝歎曰：「以銅鑑，可正衣冠；以古鑑，可知興替；以人鑑，可明得失。朕嘗保此鑑，內防己過。今魏徵逝，一鑑亡矣。朕比使人至其家，得一紙，始半稾，其可識者曰：『天下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弊。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惟其惡，愛者止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猜，可以興矣。』其略如此。朕顧思之，恐不免斯過。公卿侍臣可之於笏，知而必諫。」徵狀貌不逾中人，有志膽，每犯顏進諫，雖逢帝甚怒，神色不徙，而天亦霽威。議者謂賁、育不能過。嘗[03698]上冢還，奏曰：「向聞陛下有關南之行，旣辦而止，何？」帝曰：「畏卿，遂停耳。」始，喪亂後，典章湮散，徵奏引諸儒校集秘，國家圖籍粲然完整。嘗以戴禮綜彙不倫，更作類禮十篇，數年而成。帝美其，寘內府。帝本以兵定天下，雖已治，不忘經略四夷。故徵侍宴，奏破陣武德舞，則俛首不顧，至慶善樂，則諦玩無斁，舉有所諷切如此。徵亡，帝思不已，登凌煙閣觀畫像，賦詩悼痛。聞者媢之，毀短百。徵嘗薦杜正倫、侯君集才任宰相，及正倫以罪黜，君集坐逆誅，孅人遂指阿黨；言徵嘗前後諫爭語示史官褚遂良。帝滋不悅，乃停叔玉昏，而仆所碑，顧其家衰矣。遼東之役，高麗、靺鞨犯陣，李勣等力戰破之。軍還，悵然曰：「魏徵若在，吾有此行邪！」卽召其家到行在，賜勞妻，以少牢祠其墓，復立碑，恩禮加焉。四：叔玉、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光祿少卿。神龍初，以其膺紹封。叔璘，禮部侍郎，武后時，酷吏所殺。叔瑜，豫州刺史，善草隸，以筆意傳其華及甥薛稷。世稱善者「前有虞、褚，後有薛、魏」。華[03699]檢校太左庶、武陽縣男。開元中，寢堂火，孫哭日，詔百官赴弔。徵五世孫謩。
謩字申之。擢進士第，同州刺史楊汝士辟長春宮巡官。文宗讀貞觀政要，思徵賢，詔訪其後，汝士薦右拾遺。謩姿宇魁秀，帝異之。邕管經略使董昌齡誣殺參軍衡方厚，貶漵州司戶，俄徙峽州刺史。謩諫曰：「王者赦有罪，唯故無赦。比昌齡專殺不辜，跡暴章，家人銜冤，萬里投訴，獄窮罪得，特被矜貸，中外以屈法。今授刺史，復使治人，紊憲章，乖至治，不其可。」有詔改洪州別駕。御史中丞李孝本，宗室，坐李訓誅死，其女沒入宮。謩上言：「陛下卽位，不悅聲色，于今十年，未始采擇。數月以來，稍意聲伎，教坊閱選，百十未已，莊宅收市，亹亹有聞。今取孝本女內之後宮，宗姓不育，寵幸累，治道之本，速塵穢之嫌。諺曰『止寒莫若重裘，止謗莫若自脩。』惟陛下崇千載之盛德，去一旦之玩好。」帝卽出孝本女，詔曰：「乃祖在貞觀時，指直言，無所避，每覽國史，朕與嘉之。謩[03700]拾遺，屢有獻納。夫灑埽於內，非曰聲妓，恤宗女之幼，不漁取，然疑似之間，不可戶曉。謩辭深切，其惜我之失，不亦至乎？謩雖居位日淺，朕何愛一官，增直臣之氣，其以謩右補闕。」先是，帝謂宰相曰：「太宗得徵，參裨闕失，朕今得謩，能極諫，朕不敢仰希貞觀，庶幾處無過之地。」教坊有工善新聲者，詔授揚州司馬，議者頗言司馬品高，郎官、刺史迭處，不可以授賤工，帝意右之。宰相諭諫官勿復言，謩獨固諫不可，工降潤州司馬。荊南監軍呂令琛縱傔卒辱江陵令，觀察使韋長避不發，移內樞密使言狀。謩劾長任察廉，知監軍侵屈官司，不以上聞，私白近臣，亂法度，請明其罰。不報。俄起居舍人，帝問：「卿家詔頗有存者乎？」謩對：「惟故笏在。」詔令上送。鄭覃曰：「在人不在笏。」帝曰：「覃不識朕意，此笏乃今甘棠。」帝因敕謩曰：「有不當，毋嫌論奏。」謩對：「臣頃諫臣，故得有所陳；今則記言動，不敢侵官。」帝曰：「兩省屬皆可議朝廷，而毋辭！」帝索起居注，謩奏：「古置左、右史，得失，以存鑒戒。陛下所善，無畏不[03701]；不善，天下之人亦有以記之。」帝曰：「不然。我旣嘗觀之。」謩曰：「向者取觀，史氏失職。陛下一，則後來所必有諱屈，善惡不實，不可以史，且後代何信哉？」乃止。中尉仇士良捕妖民賀蘭進興及黨與治軍中，反狀具，帝自臨問，詔命斬囚以徇。御史中丞高元裕建言：「獄當與衆共之。刑部、理，法官，決獄不與知，律令謂何？請有司。」未報。謩上言：「繫軍，卽推軍中。如齊民，宜付府縣。今獄不在有司，法有輕重，何從而知？」帝停決，詔神策軍以官兵留仗內，餘付御史臺。臺憚士良，不敢異，卒皆誅死。擢諫議夫，兼起居舍人、弘文館直學士，謩固讓不可，乃拜。始謩之進，李珏、楊嗣復實推引之。武宗立，謩坐人黨，出汾州刺史。俄貶信州長史。宣宗嗣位，移郢、商州刺史。召授給中，遷御史中丞，發駙馬都尉杜中立姦贓，權戚縮氣。俄兼戶部侍郎，謩奏：「中丞，紀綱所寄，不宜雜領錢穀，乞專治戶部。」詔可。頃之，進同中門下平章。建言：「今天下粗治，惟東宮未立，不早以正人傅導之，非所以存副貳之重。」[03702]且泣下，帝感動。自敬宗後，惡言儲嫡，故公卿無敢開陳者。時帝春秋高，嫡嗣未辨，謩輔政，白發其端，朝議重。會詹毗國獻象，謩以非土性，不可畜，請還其獻。詔可。河東節度使李業殺降虜，邊部震擾，業內恃憑藉，人無敢言者，謩奏徙滑州。遷中侍郎。理卿馬曙有犀鎧數十首，懼而瘞之。奴王慶以怨告曙藏甲有異謀，按之無它狀，投曙嶺外，慶免。議者謂奴訴主，法不聽。謩引律固爭，卒論慶死。累遷門下侍郎，兼戶部尚。中十年，以平章領劍南西川節度使。上疾求代，召拜吏部尚，用久疾，檢校尚右僕射、太少保。卒，年六十六，贈司徒。謩宰相，議天前，它相或委抑規諷，惟謩讜切無所回畏。宣宗嘗曰：「謩名臣孫，有祖風，朕心憚之。」然卒以剛正令狐綯所忌，纔罷之。
贊曰：君臣之際，顧不難哉！以徵之忠，而太宗之睿，身歿未幾，猜譖遽行。始，徵之諫，累數十餘萬言，至君人，未嘗不反復帝言之，以佞邪之亂忠。久猶不免。故曰：「皓皓者易汙，嶢嶢者難全」，自[03703]古所歎云。唐柳芳稱「徵死，知不知莫不恨惜，以代遺直」。諒哉！謩之論議挺挺，有祖風烈，詩所謂「是以似之」者歟！
魏徵列傳第十[037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