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崇韜，字安時，代州雁門人。父宏正。崇韜初李克修帳下親信。克修鎮昭義，崇韜累典務，以廉幹稱。克修卒，武皇用典謁，奉使鳳翔稱旨，署教練使。崇韜臨機警，應對可觀。莊宗嗣位，尤器重之。天祐十四年，用中門副使，與孟知祥、李紹宏俱參機要。俄而紹宏出典幽州留，知祥懇辭要職。先是，中門使吳珙、張虔厚忠而獲罪。知祥懼，求外任，妻矞華公主泣請于貞簡[01524]太后。莊宗謂知祥曰：「公欲避路，當舉其代。」知祥因舉崇韜。乃署知祥太原軍在城都虞候。自是崇韜專典機務，艱難戰伐，靡所不從。十八年，從徵張文禮于鎮州。契丹引衆至新樂，王師恐，諸將咸請退還魏州，莊宗猶豫未決。崇韜曰：「阿保機隻王都所誘，殿本、劉本同。冊府卷三四七、本書卷一三七外國列傳、歐陽史卷七二四夷附錄第一、通鑑卷二七一均作王郁。本利貨財，非敦鄰好，苟前鋒衄，遁走必矣。況我新破汴寇，「寇」原作「冠」，據殿本、劉本改。威振北地，乘此驅攘，焉往不捷！且之濟否，亦有天命。」莊宗從之，王師果捷。明年，李存審收鎮州，「收」原作「牧」，據殿本、劉本改。遣崇韜閱其府庫，或以珍貨賂遺，一無所取，但市籍而已。莊宗卽位于魏州，崇韜加檢校太保、守兵部尚，充樞密使。是[01525]時，衛州陷于梁，澶、相之間，寇鈔日至，民流地削，軍儲不給，羣情恟恟，以霸業終不能就，崇韜寢不安席。俄而王彥章陷德勝南城，敵勢滋蔓，汴人急攻楊劉城。明宗在鄆，音驛斷絕。莊宗登城四望，計無所出。崇韜啟曰：「段凝阻絕津路，苟王師不南，鄆州安能保守！臣請于博州東岸立柵，以固通津，但慮汴人偵知，徑來薄我，請陛下募敢死之士，日以挑戰，如四日間。賊軍未至，則柵壘成矣。」崇韜率毛璋等萬人夜趨博州，視矛戟之端有光，崇韜曰：「吾聞火出兵刃，破賊之兆。」至博州，渡河版築，晝夜不息。崇韜于葭葦間據胡床假寢，覺褲中冷，左右[01526]視之，乃蛇，其忘疲勵力如是。居日，梁軍果至，城壘低庳，沙土散惡，戰具不完，汴將王彥章、杜晏球率衆攻擊，軍不得休息。崇韜身先督衆，四面拒戰，有急卽應，城垂陷，俄報莊宗領親軍次西岸，梁軍聞之退走，因解楊劉之圍。未幾，汴將康延孝來奔，崇韜延于臥內，訊其軍機。延孝曰：「汴人將四道齊舉，以困我軍。」莊宗憂之，召諸將謀進取之策。宣徽使李紹宏請棄鄆州，與汴人盟，以河界，無相侵寇。莊宗不恱，獨臥帳中，召崇韜謂曰：「計將安出？」對曰：「臣不知，不能徵比前古，請以時言之。自陛下[01527]十五年起義圖霸，雪家讎國恥，甲胄生蟣虱，黎人困輸挽。今纂崇號，河朔士庶，日望蕩平，才得汶陽尺寸之地，不敢保守，況盡有中原乎！將來歲賦不充，物議諮怨，設若劃河界，誰陛下守之？臣自延孝言以來，晝夜籌度，料我兵力，算賊機，不出今年，雌雄必決。「必決」原作「不並決」，據殿本、冊府卷三四七改。聞汴人決河，自滑至鄆，非舟楫不能濟。聞精兵盡在段凝麾下，王彥章日寇鄆境，彼旣以軍臨我南鄙，憑恃決河，謂我不能南渡，志在收復汶陽，此汴人之謀。臣謂段凝保據河壖，苟欲持我，臣但請留兵守鄴，保固楊劉；陛下親禦六軍，長驅倍道，直指梁，汴城無兵，[01528]望風自潰。若使僞主授首，賊將自然倒戈，半月之間，天下必定。如不決此計，傍采浮譚，臣恐不能濟。今歲秋稼不登，軍糧才支數月，決則成敗未知，不決則坐不濟。臣聞作舍道邊，年不成，帝王應運，必有天命，成敗天，在陛下獨斷。」莊宗蹶然而興曰：「正合吾意。丈夫得則王，失則擄，行計決矣！」卽日下令軍中，家口並還魏州。莊宗送劉皇后與興聖宮使繼岌至朝城西野亭泣別，曰：「勢危蹙，今須一決，苟不濟，無復相。」乃留李紹宏及租庸使張憲守魏州，軍自楊劉濟河。是歲，擒王彥章，誅梁氏，降段凝，皆崇韜贊成其謀。莊宗至[01529]汴州，宰相豆盧革在魏州，令崇韜權行中。俄拜侍中兼樞密使，及郊禮畢，以崇韜兼領鎮、冀州節度使，進封趙郡公，邑千戶，賜鐵券，恕十死。崇韜旣位極人臣，權傾內外，謀猷獻納，必盡忠規，士族朝倫，頗亦收獎人物，內外翕然稱之。初收汴、洛，稍通賂遺，親友或規之，崇韜曰：「餘位將相，祿賜巨萬，但僞梁之日，賂遺成風，今方面藩侯，多梁之舊將，皆吾君射鉤斬祛之人。一旦革面，化吾人，堅拒其請，得無懼乎！藏餘私室，無異公帑。」及郊禋，崇韜悉獻家財，以助賞給。時近臣勸莊宗以貢奉物內庫，珍貨山積，公府賞軍不足。崇韜奏請出[01530]內庫之財以助，莊宗沉吟有靳惜之意。是時天下已定，寇仇外息，莊宗漸務華侈，以逞己欲。洛陽內宏敞，宮宇深邃，宦官阿意順旨，以希恩寵，聲言宮中夜鬼物，不謀同辭。莊宗駭異其，且問其故。宦者曰：「本朝長安內，六宮嬪御，殆及萬人，椒房蘭室，無不充刃。今宮室半空閑，鬼神尚幽，亦無所怪。」由是景進、王允平等于諸道采擇宮人，不擇良賤，內之宮掖。年夏，雨，河水，壞天津橋。是時，酷暑尤甚。莊宗常擇高樓避暑，皆不稱旨。宦官曰：「今內樓觀，不及舊時長安卿相之家，舊日明、興慶兩宮，樓觀百數，皆雕楹畫栱，「栱」原作「拱」，據殿本、劉本改。幹雲蔽日，今[01531]官家納涼無可禦者。」莊宗曰：「餘富有天下，豈不能辦一樓！」卽令宮苑使經營之，猶慮崇韜有所諫止，使謂崇韜曰：「今年惡熱，朕頃在河上，五六月中，與賊對壘，行宮卑濕，介馬戰賊，恒若清涼。今晏然深宮，不耐暑毒，「耐」原作「奈」，據殿本改。何？」崇韜奏：「陛下頃在河上，汴寇未平，廢寢忘食，心在戰陣，祁寒溽暑，不介聖懷。今寇旣平，中原無，縱耳目之玩，不憂戰陣，雖層台百尺，廣殿九筵，未能忘熱于今日。願陛下思艱難創業之際，則今日之暑，坐變清涼。」莊宗默然。王允平等竟加營造，崇韜復奏曰：「內中營造，日有縻費，屬當災饉，且乞權停。」不聽。初，崇韜與李紹宏同內[01532]職，及莊宗卽位，崇韜以紹宏素在己上，舊人難制，卽奏澤潞監軍張居翰同掌樞密，以紹宏宣徽使。紹宏失所望，泣涕憤鬱。崇韜乃置內勾使，應司財賦，皆令勾覆，令紹宏領之，冀塞其心。紹宏怏悵不已。崇韜自以有功，河、洛平定之後，權位熏灼，恐人所傾奪，乃謂諸曰：「吾佐主上，矣，今羣邪排毀，吾欲避之，鎮常山，菟裘之計。」其廷說等曰原作「延說」，按通鑑卷二七四云：「乃下詔暴郭崇韜之罪，并殺其子廷說、廷讓、廷議。」本卷下文亦云：崇韜有子五人，廷說誅于洛陽。據改。：「人功名及此，一失其勢，便是神龍去水，螻蟻所制，尤宜深察。」門人故吏謂崇韜曰：「侍中勳業第一，雖羣官側目，必未能離間。宜于此時堅辭機務，上必不聽，是有辭避之名，塞[01533]其讒慝之口。魏國夫人劉氏有寵，中宮未正，宜贊成冊禮，上心必恱。內得劉氏之助，羣閹其如餘何！」崇韜然之，于是上章堅辭樞密之位，優詔不從。崇韜乃密奏請立魏國夫人皇后，復奏時務利害十五條，皆便于時，取恱人心；請罷樞密院，各本司，以輕其權，然宦官造謗不已。年，堅乞罷兼領節鉞，許之。[01534]會客省使李嚴使西川回，言王衍可圖之狀，莊宗與崇韜議討伐之謀，方擇將。時明宗諸道兵馬總管當行，崇韜自以宦者相傾，欲立功以制之，乃奏曰：「契丹犯邊，北面須藉臣，全倚總管鎮禦。臣伏念興聖宮使繼岌，德望日隆，功未著，宜依故，以親王元帥，付以討伐之權，俾成其威望。」莊宗方愛繼岌，卽曰：「兒幼稚，安能獨行，卿當擇其副。」崇韜未奏，莊宗曰：「無逾于卿者。」乃以繼岌都統，崇韜招討使。是歲九月[01535]十八日，率親軍六萬，進討蜀川。崇韜將發，奏曰：「臣以非才，謬當戎，仗將士之忠力，憑陛下之威靈，庶幾克捷。若西川平定，陛下擇帥，如信厚善謀，君有節，則孟知祥有焉，望以蜀帥授之。如宰輔闕人，張憲有披榛之勞，人謹重而多識。其次李琪、崔居儉，中朝士族，富有文學，可擇而任之。」莊宗禦嘉慶殿，置酒宴徵西諸將，舉酒屬崇韜曰：「繼岌未習軍政，卿久從吾戰伐，西面之，屬之于卿。」軍發，十月十九日入散關，崇韜以馬箠指山險謂魏王曰：「朝廷興師十萬，已入此中，儻不成功，安有路？今岐下飛挽，才支旬日，必須先取鳳州，收其儲積，方[01536]濟吾。」乃令李嚴、康延孝先馳檄，以諭僞鳳州節度使王承捷。及軍至，承捷果以城降，得兵八千，軍儲四十萬。次至故鎮，僞命屯駐指揮使唐景思亦以城降，得兵四千。下泉，得軍儲十餘萬。自是師無匱乏，軍聲振。其招懷制置，官吏補置，師行籌畫，軍告諭，皆出于崇韜，繼岌承命而已。莊宗令內官李廷安、李從襲、呂知柔都統府紀綱，崇韜幕府繁重，將吏輻輳，降人爭先賂遺，都統府唯將省謁，牙門索然，由是詬恥。及六軍使王宗弼款，行賂先招討府。王衍以成都降，崇韜居王宗弼之第。宗弼選王衍之妓妾珍玩以[01537]奉崇韜，求蜀帥，崇韜許之。與崇韜廷誨謀，令蜀人列狀魏王，請奏崇韜蜀帥。繼岌覽狀謂崇韜曰：「主上倚侍中如衡、華，安肯棄元老于蠻夷之地，況餘不敢議此。」李從襲等謂繼岌曰：「郭公收蜀部人情，意在難測，王宜自。」由是兩相猜察。莊宗令中官向延嗣齎詔至蜀，促班師，詔使至，崇韜不郊迎，延嗣憤憤。從襲謂之曰：「魏王，貴太，主上萬福，郭公專弄威柄，旁若無人。昨令蜀人請己帥，郭廷誨擁徒出入，貴擬王者，所與狎遊，無非軍中驍果，蜀中凶豪，晝夜妓樂歡宴，指天畫地，父如此，可其心。今諸軍將校，無非郭氏之黨，魏王懸軍孤[01538]弱，一朝班師，必恐紛亂，吾屬莫知暴骨之所！」因相向垂涕。延嗣使還具奏，皇后泣告莊宗，乞保全繼岌。莊宗復閱蜀簿曰：「人言蜀中珠玉金銀，不知其數，何如是之微！」延嗣奏曰：「臣問蜀人，知蜀中寶貨皆入崇韜之門，言崇韜得金萬兩，銀四十萬，名馬千匹，王衍愛妓六十，樂工百，犀玉帶百。廷誨自有金銀十萬兩，犀玉帶五十，藝色絕妓七十，樂工七十，他財稱是。魏王府，蜀人賂遺不過遣匹馬而已。」莊宗初聞崇韜欲留蜀，心已不平，聞全有蜀之妓樂珍玩，怒顏色。卽令中官馬彥珪馳入蜀視崇韜去就，如班師則已，如實遲留，則與繼岌圖之。彥[01539]珪皇后曰：「禍機之發，間不容發，何能數千里外復稟聖旨哉！」皇后再言之，莊宗曰：「未知之實否，詎可便令果決？」皇后乃自教與繼岌，令殺崇韜。時蜀土初平，山林多盜，孟知祥未至，崇韜令任圜、張筠分道招撫，慮師還後，部曲不寧，故期稍緩。四年正月六日，馬彥珪至軍，決取十日發成都赴闕，令任圜權知留，以俟知祥。諸軍部署已定，彥珪出皇后教以示繼岌，繼岌曰：「軍將發，他無釁端，安得此負心！公輩勿復言。」從襲等泣曰：「聖上旣有口敕，王若不行，苟中途泄，患轉深。」繼岌曰：「上無詔，徒以皇后教令，安得殺招討使！」從[01540]襲等巧造端以間之，繼岌旣英斷，僶俛從之。詰旦，從襲以繼岌之命召崇韜計，繼岌登樓避之，崇韜入，左右楇殺之。崇韜有五人，廷信、廷誨隨父死于蜀，廷說誅于洛陽，廷讓誅于魏州，廷議誅于太原，家產籍沒。明宗卽位，詔令葬，仍賜太原舊宅。延誨、廷讓各有幼一人，姻族保之獲免，崇韜妻周氏，攜養于太原。崇韜服勤盡節，佐佑王家，草昧艱難，功無與比，西平巴蜀，宣暢皇威，身死之日，夷夏冤之。然議者以崇韜功烈雖多，權太重，不能處身量力，而聽人誤計，欲取泰山之安，如急行避跡，其禍愈速。性復剛戾，遇便發，旣不知[01541]前代之成敗，未體當時之物情，以天下己任，孟浪之甚。及權傾四海，車騎盈門，士人諂奉，漸別流品。同列豆盧革謂崇韜曰：「汾陽王代北人，徙家華陰，侍中世在雁門，得非祖德歟？」崇韜應曰：「經亂失譜牒，先人嘗云去汾陽王四世。」革曰：「故祖德。」因是旌別流品，援引薄徒，委之心腹；佐命勳舊，一切鄙棄。舊僚有幹進者，崇韜謂之曰：「公雖代邸之舊，然家無門閥，深知公才技，不敢驟進者，慮名流嗤餘故。」及徵蜀之行，于興平拜尚父儀之墓。嘗從容白繼岌曰：「蜀平之後，王太，待千秋萬歲，殿本、劉本同。明本冊府卷九四二作「候主上千秋萬歲」，殘宋本冊府作「俟千秋萬歲」。神器在手，宜盡[01542]去宦官，優禮士族，不唯疏斥閹寺，騸馬不可復乘。」內則伶官巷伯，怒目切齒；外則舊僚宿將，戟手痛心。掇其族滅之禍，有自來矣。復以諸驕縱不法，旣定蜀川，輦運珍貨，實于洛陽之第，籍沒之日，泥封尚濕。雖莊宗季年羣所惑，致功臣不保其終，亦崇韜自貽其災禍。
史臣曰：夫出身主，得位遭時，功不可以不圖，名不可以不立。洎功成而名遂，則望重而身危，貝錦于是成文，良玉以之先折，故崇韜之誅，蓋此。是知強吳滅而范蠡去，全齊下而樂生奔，苟非其賢，孰免于禍。明哲之[01543]士，當鑒于斯！[01544] [01545] [01556] [015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