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 寬 撰
明張 袠 校
園池第十
夫曰：諸侯以國家，其憂在內。天以八極境，其慮在外。故宇者用菲，功巨者用。是以縣官開園池，總山海，致利以助貢賦，脩溝渠，立諸農，廣田收，盛苑囿。太僕、水衡、少府、農、歲課諸入田收之利，池籞之假，及北邊置任田官，以贍諸用，而猶未足。今欲罷之，絕其原，杜其流，上下俱殫，困乏之應，雖好省節用，如之何其可？文學曰：古者制地足以養民，[00078]民足以承其上。千乗之國，百里之地，公侯伯男，各充其求，贍其欲。秦兼萬國之地，有四海之富，而意不贍，非宇而用菲，者欲多而下不堪其求。語曰：「厨有腐肉，國有饑民，廐有肥馬，路有餧人。」今狗馬之養，蟲獸之食，豈特腐肉秣馬之費哉！無用之官，不急之作，服淫侈之變，無功而衣食縣官者衆，是以上不足而下困乏。今不減除其本而欲贍其末，設機利，造田畜，與百姓爭薦草，與商賈爭市利，非所以明主德而相國家。夫男耕女績，天下之業。故古者分[00079]地而處之，利田畝而之。是以業無不食之地，國無乏作之民，今縣官之多張苑囿、公田、池澤，公家有鄣假之名，而利權家。輔迫近於山、河，地狹人衆，四方並臻，粟米薪菜，不能相贍。公田轉假，桑榆菜菓不殖，地力不盡。愚以非。先帝之開苑囿池籞，可賦之於民，縣官稅殊而已。假租稅名，其實一。夫如是，匹夫之力，盡於南畝，匹婦之力，盡於麻枲。田野闢，麻枲治，則上下俱衍，何困乏之有矣？夫默然，視其丞相、御史。[00080]
輕重第十四
御史進曰：昔太公封於營丘，辟草萊而居焉。地薄人少，於是通利末之道，極女工之巧。是以鄰國交於齊，財畜貨殖，世疆國。管相桓公，襲先君之業，行輕重之變，南服疆楚而霸諸侯。今夫君脩太公、桓、管之術，總一鹽、鐵，通山川之利而萬物殖。是以縣官用饒足，民不困乏，本末並利，上下俱足。此籌計之所致，非獨耕桑農業。文學曰：禮義者，國之基，而權利者，政之殘。孔曰：「能以禮讓國乎，何有？」伊尹、太[00081]公以百里興其君，管仲專於桓公，以千乗之齊而不能至於王，其所務非。故功名隳壞而道不濟。當此之時，諸侯莫能以德，而爭於公𥝠?，故以權相傾。今天下合一家，利末惡欲行？淫巧惡欲施？夫各以心計策國用，構諸侯，叅以酒榷，咸陽、孔僅增以鹽、鐵，江充、耕谷之等，各以鋒銳，言利末之析秋毫，可謂無間矣。非特管仲設九府，徼山海。然而國家衰耗，城郭空虛。故非崇仁義無以化民，非力本農無以富邦。御史曰：水有徧獺而池魚勞，國有強禦而齊民消。[00082]故茂林之下無豐草，塊之間無美苗。夫理國之道，除穢鋤豪，然後百姓均平，各安其宇。張廷尉論定律令，明法以繩天下，誅姦猾，絕并兼之徒。而強不凌弱，衆不暴寡。夫各運籌策，建國用，籠天下鹽，鐵諸利，以排富商賈，買官贖罪，損有餘，補不足，以齊黎民。是以兵革東西征伐，賦斂不增而用足。夫損益之，賢者所覩，非衆人之所知。文學曰：扁鵲撫息脉而知疾所由生，陽氣盛，則損之而調陰，寒氣盛，則損之而調陽，是以氣脉調和，而邪氣無所留矣。夫拙醫不[00083]知脉理之腠，血氣之分，妄刺而無益於疾，肌膚而已矣。今欲損有餘，補不足，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矣。嚴法任刑，欲以禁暴止姦，而姦猶不止，意者非扁鵲之用鐵石，故衆人未得其職。御史曰：周之建國，盖千八百諸侯。其後，疆吞弱，兼，并六國。六國連兵結難數百年，內拒敵國，外攘四夷。由此觀之，兵甲不休，戰伐不乏，軍旅外奉，倉庫內實。今以天下之富，海內之財，百郡之貢，非特齊、楚之畜，趙、魏之庫。計委量入，雖急用之，冝無乏絕之時。顧農等以術體[00084]躬稼，則后稷之烈，軍四出而用不繼，非天之財少。用鐵石，調均有無，補不足，亦非。上夫君與治粟都尉管領農，灸刺稽滯，開利百脉，是以萬物流通，而縣官富實。當此之時，四方征暴亂，車甲之費，克獲之賞，以億萬計，皆贍司農。此皆扁鵲之力，而鹽、鐵之福。文學曰：邊郡山居谷處，陰陽不和，寒凍裂地，衝風飄鹵，沙石凝積，地勢無所冝。中國，天地之中，陰陽之際，日月經其南，斗極出其北，含衆和之氣，產育庶物。今去而侵邊，多斥不毛寒苦之地，是猶棄[00085]江皋河濱，而田於嶺阪菹澤。轉倉廩之委，飛府庫之財，以給邊民。中國困於繇賦，邊民苦於戍禦。力耕不便種糴，無桑麻之利，仰中國絲絮而後衣之，皮裘蒙毛，曾不足盖形，夏不失複，冬不離窟。父夫婦內藏於專室土圜之中。中外空虛，扁鵲何力？而鹽、鐵何福？
未通第十五
御史曰：內郡人衆，水泉薦草不能相贍，地勢溫濕，不冝牛馬。民蹠耒而耕，負檐而行，勞罷而寡功。是以百[00086]姓貧苦而衣食不足，老弱負輅於路，而列卿夫或乗牛車。孝武皇帝平百越以囿圃，却羌、胡以苑囿，是以珍恠異物，充於後宮，騊駼、駃騠，實於外廐，匹夫莫不乗堅良，而民間厭橘柚。由此觀之，邊郡之利亦饒矣。而曰「何福之有？」未通於計。文學曰：禹平水土，定九州，四方各以土地所生貢獻，足以充宮室，供人主之欲。膏壤萬里，山川之利，足以富百姓，不待蠻、貊之地，遠方之物而用足。聞徃者未伐胡、越之時，繇賦省而民富足，溫衣飽食，藏新食陳，布帛克用，牛馬[00087]成群。農夫以馬耕載，而民莫不騎乗；當此之時，却走馬以糞。其後，師旅數發，戎馬不足，牸牝入陣，故駒犢生於戰地。六畜不育於家，五榖不殖於野，民不足於糟糠，何橘柚之所厭？傳曰：「軍之後，累世不復。」方今郡國，田野有隴而不墾，城郭有宇而不實，邊郡何饒之有乎？御史曰：古者制田百步畆，民井田而耕，什而籍一。義先公而後己，民臣之職。先帝哀憐百姓之愁苦，衣食不足，制田百四十步而一畆，率十而稅一，惰民不務田作，饑寒及己，固其理。其不耕[00088]而欲播，不種而欲獲，鹽、鐵何過乎？文學曰：什一而籍，民之力。豐耗美惡，與民共之。民勤，己不獨衍；民衍，己不獨勤。故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田雖十，而以頃畆出稅，樂歲粒米狼戾而寡取之，凶年饑饉而必求足。加之以口賦更繇之役，率一人之作，中分其功。農夫悉其所得，或假貸而益之。是以百姓疾耕力作，而饑寒遂及己。築城者先厚其基而後求其高，畜民者先厚其業而後求其贍。論語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乎？」御史曰：古者，諸侯爭強，戰國並起，甲兵不[00089]休，民曠於田疇，什一而籍，不違其職。今賴陛下神靈，甲兵不動乆矣，然則民不齊出於南畝，以口率被墾田而不足，空倉廩而賑貧乏，侵益日甚，是以愈惰而仰利縣官。為斯君者亦病矣，反以身勞民，民猶背恩棄義而遠流亡，避匿上公之。民相倣傚，田地日蕪，租賦不入，抵杆縣官，君雖欲足，誰與之足乎？文學曰：樹木數徙則萎，蟲獸徙居則壞。故「代馬依北風，飛鳥翔故巢」，莫不哀其生。由此觀之，民非利避上公之而樂流亡。徃者，軍陣數起，用度不足，以訾徵賦，[00090]常取給民，田家被其勞，故不齊出於南畝。抵連流皆在家，吏正畏憚，不敢篤責，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中家之代出，後亡者先亡者服；民數創於惡吏，故相倣傚，去尤甚而就少愈多。傳曰：「政寬者民死之，政急者父離。」是以田地日荒，城郭空虛。夫牧民之道，除其所疾，適其所安，安而不擾，使而不勞。是以百姓勸業而樂公賦。若此，則君無賑於民，民無利於上，上下交讓，而頌聲作。故取而民不厭，役而民不苦。靈臺之詩，非或使之，民自之，若[00091]斯，則君何不足之有乎？御史曰：古者，十五入太學，與役，十冠而成人，與戎；五十以上，血脉溢剛，曰艾壯。詩曰：「方叔元老，克壯其猷。」故商師若烏，周師若荼。今陛下哀憐百姓，寬力役之政，十始賦，五十六而免，所以輔耆壯而息老艾。少者治其田里，老者脩其塘園，儉力趣時，無飢寒之患。不治其家而訟縣官，亦悖矣。文學曰：十九年已下殤，未成人；十而冠；十而娶，可以從戎；五十已上曰艾老，杖於家，不從力役，所以扶不足而息高年；鄉飲酒之[00092]禮，耆老異饌，所以優耆耄而明養老。故老者非肉不飽，非帛不暖，非杖不行。今五十已上至六十，與孫服輓輸，並給繇役，非養老之意。古有䘮者，居年不呼其門，通其孝道，遂其哀戚之心。君之所重而自盡者，其惟親之䘮乎！今或僵尸，棄衰絰而從戎，非所以百姓，順孝悌之心。周公抱成王聽天下，恩塞海內，澤被四表，矧惟南靣，含仁保德，靡不得其所。詩云：「夙夜基命宥密。」陛下富於春秋，委任臣，公卿輔政，政教未均，故庶人議。御史默不答。
鹽鐵論卷終[0009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