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 寬 撰
明張 袠 校
結和第四十
夫曰：興以來，脩好，結和親，所聘遺單于者甚厚；然不紀重質厚賂之故改節，而暴害滋甚。先帝觀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懷，故廣將帥，招奮擊，以誅厥罪。功勳粲然，著於海內，藏於記府，何言「亡十獲一」乎？夫偷安者後危，慮近者憂邇。賢者離俗，智士權行。君所慮，衆庶疑焉。故民可以觀成，不可與圖始。此有司所獨，而文學所不覩。文學曰：徃者，匈奴結和親，[00222]諸夷納貢，即君臣外內相信，無胡、越之患。當此之時，上求寡而易贍，民安樂而無。耕田而食，桑麻而衣。家有數年之稸，縣官餘貨財，閭里耆老，或及其澤。自是之後，退文任武，苦師勞衆，以略無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間、民不能自守，發屯乗城，輓輦而贍之。愚竊其亡，不覩其成。夫曰：匈奴以虛名市於而實不從，數蠻、貊所紿，不痛之，何故？高皇帝仗劔定九州，今以九州而不行於匈奴。閭里常民，尚有梟散，况萬里之主與國之匈奴乎？夫以天下之力勤何不[00223]權？以天下之士民何不服？今有帝名，而威不信長城，反賂遺而尚踞敖，此五帝所不忍，王所畢怒。文學曰：湯夏而卒服之，周殷而卒滅之。故以御者王，以強凌弱者亡。聖人不困其衆以兼國，良御不困其馬以兼道。故造父之御不失和，聖人之治不倍德。秦攝利衡以御宇內，執脩箠以笞八極，驂服以罷，而鞭策愈加，故有傾衡遺箠之变。士民非不衆，力勤非不多，皆內倍外附而莫為用。此高皇帝所以伏劔而取天下。夫兩主好合，內外交通，天下安寧，[00224]世世無患，士民何？王何怒焉？夫曰：伯翳之始封秦，地七十里，穆公開霸，孝公廣業。自卑至上，自至。故先祖基之，孫成之。軒轅戰涿鹿，殺兩曎、蚩尤而帝。湯、武伐夏、商。誅桀、紂而王。黃帝以戰成功，湯、武以伐成孝。故手足之勤，腹腸之飬。當世之務，後世之利。今四夷內侵，不攘，萬世必有此長患。先帝興義兵以誅暴強，東滅朝鮮，西定冉、駹，南擒百越，北挫強胡。李牧追匈奴以廣北州，湯、武之舉，蚩尤之兵。故聖主斥地，非𥝠?其利，用兵，非徒奮怒，[00225]所以匡難辟害，以為黎民遠慮。文學曰：秦南禽勁越，北却強胡，竭中國以役四夷，人罷極而主不恤，國內潰而上不知；是以一夫倡而天下和，兵破陳涉，地奪諸侯，何嗣之所利？詩云：「雍雍鳴鴈，旭日始旦。」言得前利，不念後咎。故吳王知伐齊之便，而不知干遂之患。秦知進取之利，而不知鴻門之難。是以知一而不知十。周謹而得，秦欲而亡。語曰：「前車覆，後車戒。」「殷監不遠，在夏后之世」矣。
誅秦第四十四[00226]
夫曰：秦、楚、燕、齊，周之封國。晉之君，齊之田氏，諸侯家臣。內守其國，外伐不義，地廣壤進，故立號萬乗，而諸侯。宗周室脩禮長文，然國剪弱，不能自存，東攝六國，西畏於秦，身以放遷，宗廟絕祀。賴先帝惠，紹興其後，封嘉潁川，號周男君。秦旣并天下，東絕沛水，并滅朝鮮，南取陸梁，北却胡、狄，西略氐、羌，立帝號，朝四夷。舟車所通，足迹所及，靡不畢至。非服其德，畏其威。力多則人朝，力少則朝於人矣。文學曰：禹、舜、堯之佐，湯、文、夏、商之臣。其所以從八極[00227]而朝海內者，非以陸梁之地、兵革之威。秦、楚、晉號萬乗，不務積德而務相侵，構兵爭強而卒俱亡。雖以進壤廣地，如食側之充腸，欲其安存，何可得？夫禮讓國者若江、海，流彌乆不竭，其本美。苟為無本，若蒿火暴怒而無繼，其亡可立而待，戰國是。周德衰，然後列於諸侯，至今不絕。秦力盡而滅其族，安得朝人？夫曰：中國與邊境，猶支體與腹心。夫肌膚寒於外，腹心疾於內，內外之相勞，非相助？唇亡則齒寒，支體而心𢡚?怛。故無手足則支體[00228]廢，無邊境則內國害。昔者，戎狄攻太王於邠，踰岐、梁而與秦界於涇、渭，東至晉之陸渾，侵暴中國。中國疾之。今匈奴蠶食內侵，遠者不離其苦。獨邊境蒙其敗。詩云：「憂心𢡖?𢡖?，念國之虐。」不征，則暴害不息。故先帝興義兵以征厥罪，遂破祁連、天山，散其聚黨，北略至龍城，圍匈奴，單于失魂，僅以身免，乗奔逐北，斬首捕虜十餘萬。控弦之民，旃裘之長，莫不沮膽，挫折遠遁，遂乃振旅。渾耶率其衆以降，置五屬國以治胡，則長城之內，河、山之外，罕被寇薔。於是下詔令，減[00229]戍，寬徭役。初雖勞苦，卒獲其慶。文學曰：周累世積德，天下莫不願以君，故不勞而王，恩施由近及遠，而蠻、貊自至。秦任戰勝以并天下，海內而貪胡、越之地，使蒙恬擊胡，取河南以新秦，而亡其故秦，築長城以守胡，而亡其所守。徃者，兵革亟動，師旅數起，長城之北，旋車遺鏃相望。及李廣利等輕計，還馬足，莫不寒心；雖得渾耶，不能更所亡。此非社稷之至計。
伐功第四十五[00230]
夫曰：齊恒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殘令支。趙武靈王踰句注，過代谷，略滅林胡、樓煩。燕襲走東胡，辟地千里，度遼東而攻朝鮮。蒙公秦擊走匈奴，若鷙鳥之追羣雀。匈奴勢慴，不敢南靣而望十餘年。後蒙公死而諸侯叛秦，中國擾亂，匈奴紛紛，乃敢復邊寇。夫以國燕、趙，尚猶却寇虜以廣地，今以國之，士民之力，非特齊桓之衆，燕、趙之師；然匈奴乆未服者，羣臣不并力，上下未諧故。文學曰：古之用師，非貪壤土之利，救民之患。民思之，若旱之望雨，簞[00231]食壺漿，以迎王師。故憂人之患者，民一心而之，湯、武是。不愛民之死，力盡而潰叛者，秦王是。孟曰：「君不鄉道，不由仁義，而之強戰，雖克必亡。」此中國所以擾亂，非蒙恬死而諸侯叛秦。昔周室盛。越裳氏來獻，百蠻致貢。其後周衰，諸侯力征，蠻貊分散，各有聚黨，莫能相一。是以燕、趙能得意焉。其後，匈奴稍強，蠶食諸侯，故破走月支，因兵威，徒國，引弓之民，并一家，一意同力，故難制。前君先帝畫匈奴之策：「兵據西域，奪之便勢之地以候其變。以之[00232]強，攻於匈奴之衆，若以強弩潰癰疽；越之禽吳，豈足道哉？」上以然，用君之義，聽君之計，雖越王之任種、蠡不過。以搜粟都尉御史夫，持政十有餘年。未種、蠡之功，而靡弊之效，匈奴不為加俛，而百姓黎民以敝矣。是君之策不能弱匈奴，而反衰中國。善計者，固若此乎？
西域第四十六
夫曰：徃者，匈奴據河、山之險，擅田牧之利，民富兵強，行入寇，則句注之內驚動，而上郡以南咸城。文[00233]帝時，虜入蕭關，烽火通甘泉，群臣懼，不知所出，乃請屯京師以胡。胡西役宛、康居之屬，南與群羌通。先帝推讓斥奪廣饒之地，建張掖以西，隔絕羌、胡，瓜分其援。是以西域之國，皆內拒匈奴，斷其右臂，曳劔而走。故募人田畜以廣用，長城以南，濱塞之郡，馬牛放縱，蓄積布野，未覩其計之所過。夫以弱越而遂意強吳。度地計衆非鈞，主思臣謀，其徃必矣。文學曰：吳、越迫於江、海，川循環之，處於五湖之間，地相迫，壤相次，其勢易以相禽。金鼓未聞，旌旗未舒，行[00234]陣未定，兵以接矣。師無錙重之費，士無乏絕之勞，此所謂食於廚倉而戰於門郊者。今匈奴牧於無窮之澤，東西南北，不可窮極，雖輕車利馬，不能得，况負重羸兵以求之乎！」其勢不相及，茫茫乎若行九皋，未知所止，皓皓乎若無網羅而漁江海，雖及之，軍罷弊，適遺之餌。故明王知其所無利，以為役不可數行，而權不可乆張，故詔公卿夫、賢良、文學，所以復枉興微之路。公卿冝思百姓之急，匈奴之害，緣聖主之心，定安平之業。今乃留心於末計，雖本議，[00235]不順上意，未為盡於忠。夫曰：初，貳師不克宛而還，議者故使人主不遂忿，則西域皆瓦解而附於胡，胡得衆國而益強。先帝絕竒聽，行武威，還襲宛，宛舉國以降，效其噐物，致其寶馬。烏孫之屬駭膽，請為臣妾。匈奴失魄，奔走遁逃，雖未盡服，遠處寒苦墝埆之地。壯者死於祁連、天山，其孤未復。故群臣議以為匈奴困於兵，折翅翼，可遂擊服。會先帝棄群臣，以故匈奴不革。譬如為山，未成一簣而止。度功業而無斷成之理，是棄與胡而資強敵。輟幾沮成，為主[00236]計若斯，亦未可謂盡忠。文學曰：有司言外國之，議者皆激一時之權，不慮其後。張騫言宛之天馬汗血，安息之真玉鳥，縣官旣聞如甘水焉，乃興師伐宛，歷數期而後克之。夫萬里而攻人之國，兵不戰而物故過半，雖破宛得寶馬，非計。當此之時，將卒方赤靣而四夷，師旅相望，郡國並發。黎人困苦，姦僞萌生，盜賊並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後遣上夫衣繡衣以興擊之。當此時，百姓元元，莫必其命，故山東豪傑，頗有異心。賴先帝聖靈斐然。其咎[00237]皆在於欲畢匈奴而遠戌。主計若此，可謂忠乎？
世務第四十七
夫曰：諸生妄言！議者令可詳用，無徒守椎車之語，滑稽而不可脩。夫之有匈奴，譬若木之有蠹，如人有疾，不治則寖以深。故謀臣以擊奪以困極之。諸生言以德懷之，此有其語而不可行。諸生上無以似王，下無以似近秦，令有司可舉而行當世，安蒸庶而寧邊境者乎？文學曰：昔齊桓公內附百姓，外綏諸侯，存亡接絕，而天下從風。其後，德虧行衰，葵丘之[00238]會，振而矜之，叛者九國。春秋刺其不崇德而崇力。故任德，則強楚告服，遠國不召而自至；任力，則近者不親，國不附。此其效。誠上觀夫王所以昌，下論秦所以亡，中述齊桓所以興，去武行文，廢力尚德，罷關梁，除障塞，以仁義導之，則北𡸁?無寇虜之憂，中國無干戈之矣。夫曰：不豫辨，不可以應卒。內無，不可以禦敵。詩云：「誥爾民人，謹爾侯度，用戒不虞。」故有文，必有武。昔宋襄公倍楚而不，以取辱焉，身執囚而國幾亡。故雖有誠信之心，不知權[00239]變，危亡之道。春秋不與夷、狄中國，禮其無信。匈奴貪狼，因時而動，乗可而發，颷舉電至。而欲以誠信之心，金帛之寶，而信無義之詐，是猶親蹠、蹻而扶猛虎。文學曰：春秋「王者無敵」，言其仁厚，其德美，天下賓服，莫敢受交。德行延及方外，舟車所臻，足迹所及，莫不被澤。蠻、貊異國，重譯自至。方此之時，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外內相信，上下輯睦。兵設而不試，干戈閉藏而不用。老曰：「兕無所用其角，螫蟲無所輸其毒。」故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世安得蹠、蹻而[00240]親之乎？夫曰：布心腹，質情素，信誠內感，義形乎色。宋華元、楚司馬反之相覩，符契內合，誠有以相信。今匈奴挾不信之心，懷不測之詐，利如前，乗便而起，潛進市側，以襲無。是猶措重寶於道路而莫之守，求其不亡，何可得乎？文學曰：誠信著乎天下，醇德流乎四海，則近者哥謳而樂之，遠者執禽而朝之。故正近者不以威，來遠者不以武，德義脩而任賢良。故民之於，辭佚而就勞，於財，辭多而就寡。上下交讓，道路鴈行。方此之時，賤貨而貴德，重義[00241]而輕利，賞之不竊，何寶之守？
和親第四十八
夫曰：昔徐偃王行義而滅，好儒而削。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故君篤仁以行，然必築城以自守，設械以自，不仁者之害己。是以古者蒐獮振旅而數軍實焉，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難。故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而欲罷之，是去表𫟚?，示匈奴心腹。匈奴輕舉潜進，以襲空虛，是猶不介而當矢石之蹊，禍必不振。此邊境之所懼，而有司之所[00242]憂。文學曰：徃者通關梁，交有無，自單于以下，皆親內附，徃來長城之下。其後王恢誤謀馬邑，匈奴絕和親，故當路結，禍紛挐而不解，兵連而不息，邊民不解甲弛弩，行數十里，介胄而耕耘，鉏耰而候望，燧燔烽舉，丁壯弧弦而出鬭，老者超越而入葆。言之足以流涕寒心，則仁者不忍。詩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未聞善徃而有惡來者。故君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故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夫曰：自春秋諸夏之君會聚相結，會之後，乖[00243]離相疑，伐戰不止；六國從親，冠帶相接，然未嘗有堅約。况禽獸之國乎！春秋存君在楚，誥鼬之會公，紿夷狄。匈奴數和親，而常先犯約，貪侵盜驅，長詐謀之國。反復無信，百約百叛，若朱、象之不移，商均之不化。而欲信其用兵之，親之以德，亦難矣。文學曰：王者中立而聽乎天下，德施方外，絕國殊俗，臻於闕庭。鳳皇在列樹，麒麟在郊藪，群生庶物，莫不被澤。非足行而勢辦之，推其仁恩而懷之誠。范蠡出於越，由余長於胡，皆為霸王賢佐。故政有不從之敎，而[00244]世無不可化之民。詩云：「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故公劉處戎、狄，戎、狄化之。太王去豳，豳民隨之。周公脩德，而越裳氏來。其從善如影響。為政務以德親近，何憂於彼之不改？
鹽鐵論卷第八[002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