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 寬 撰
明張 袠 校
相刺第十
夫曰：古者經井田，制廛里，丈夫治其田疇，女治其麻枲，無曠地，無遊人。故非商工不得食於利末，非良農不得食於收穫，非執政不得食於官爵。今儒者釋耒耜而學不驗之語，曠日彌乆，而無益於理，徃來浮游，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巧僞良民，以奪農妨政，此亦當世之所患。文學曰：禹慼洪水，身親其勞，澤行路宿，過門不入。當此之時，簮墮不掇，冠掛不顧，而暇[00118]耕乎。孔曰：「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以東西南北七十說而不用，然後退而脩王道，作春秋，垂之萬載之後，天下折中焉。豈與匹夫匹婦耕織同哉！傳曰：「君當時不動，而民無觀。」故非君莫治人，非人無以飬君憂。不耕織匹夫匹婦。君耕而不學，則亂之道。夫曰：文學言治尚於唐、虞，言義高於秋天，有華言矣，未其實。昔魯穆公之時，公儀相，思、柳之卿，然北削於齊，以泗境，南畏楚人，西賓秦國。孟軻居梁，兵折於齊，上[00119]將軍死而太虜，西敗於秦，地奪壤削，亡河內、河外。夫仲尼之門，七十之徒，去父母，捐家室，負荷而隨孔，不耕而學，亂乃愈滋。故玉屑滿篋，不有寶；誦詩負笈，不有道。要在安國家，利人民，不苟文繁衆辭而已。文學曰：虞不用百里奚之謀而滅，秦穆用之以至霸焉。夫不用賢則亡，而不削何可得乎？孟適梁，惠王問利，荅以仁義。趣舍不合，是以不用而去，夫懷寶而無語。故有粟不食，無益於飢；覩賢不用，無益於削。紂之時，內有微、箕，外有膠鬲、棘，故其[00120]不能存。夫言而不用，諫而不聽，雖賢，惡得有益於治？夫曰：橘柚生於江南，而民皆甘之於口，味同；好音生於鄭、衛，而人皆樂之於耳，聲同。越人夷吾、戎人由余，待譯而後通，而並顯齊、秦，人之心於善惡同。故曾倚山而吟，山鳥下翔；師曠鼓琴，百獸率舞。未有善而不合，誠而不應者。意未誠與？何故言而不從，行而不合？文學曰：扁鵲不能治不受鍼藥之疾，賢聖不能正不食諫諍之君。故桀有關龍逢而亡夏，殷有人而商滅，不患無由余、夷吾之論，患[00121]無桓、穆之聽耳。是以孔東西無所適，遇屈原放逐於楚國。故曰：「直道而人，焉徃而不黜？枉道而人。」終非以此言而不從，行而不合者。夫曰：歌者不期於利聲，而貴在中節；論者不期於麗辭，而務在實。善聲而不知轉，未可為能歌；善言而不知变，未可能說。持規而非矩，執準而非繩，通一孔，曉一理，而不知權衡，以所不覩不信人，若蟬之不知雪，堅據古文以應當世，猶辰參之錯，膠柱而調瑟，固而難合矣。孔所以不用於世，而孟軻賤於諸侯[00122]。文學曰：日月之光，而盲者不能，雷電之聲，而聾人不能聞。夫不知音者言，若語於瘖聾，何特蟬之不知重雪耶？夫以伊尹之智、太公之賢，而不能開辭於桀、紂，非說之非，聽者過。是以荊和抱璞而泣血，曰：「安得良工而剖之？」屈原行吟澤畔，曰：「安得皋陶而察之？」夫人君莫不欲求賢以自輔，任能以治國，然牽於流說，惑於道諛，是以賢聖蔽掩，則讒佞用，以此亡國破家，而賢士飢於巖穴。昔趙高無過人之志，而居萬人之位，是以傾覆秦國而禍殃其宗。盡失其[00123]瑟，何膠柱之調。夫曰：所謂文學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術，而資質足以履行其道。故居則人師，用則世法。今文學言治則稱堯、舜，道行則言孔、墨，授之政則不達，懷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於鄉曲，而實無以異於凢人。諸生所謂中直者，遭時蒙幸，數適然耳。殆非明舉所謂，固未可與論治。文學曰：天設光以照臨，天立公卿以明治。故曰：公卿者，四海之表儀，神化之丹青。上有輔明主之任，下有遂聖化之。和陰陽，[00124]調四時，安衆庶，育群生，使百姓輯睦，無怨思之色，四夷順德，無叛逆之憂。此公卿之職，而賢者之所務。若伊尹、周、召公之才，太顛、閎天九卿之人。文學不中聖主之明舉，今之執政，亦未能稱盛德。夫不說，作色，不應。文學曰：朝無忠臣者政闇，夫無直士者位危。任座正言君之過，文侯改言行，稱賢君。袁盎靣刺絳侯之驕矜，卒得其慶。故觸死亡以干主之過者，忠臣，犯嚴顏以匡公卿之失者，直士。鄙人不能巷言靣違。方今人主穀之教令，張而不施，食[00125]祿多非其人，以妨農商工，市井之利，未於民，民望不塞。且夫帝王之道，多墮壞而不脩，詩云：「濟濟多士」。意者誠任用其計，非苟陳虛言而已。
殊路第十一
夫曰：七十躬受聖人之術，有名列於孔之門，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靣者數人。可政者冉有、季路，言語宰我、貢。宰我秉，有寵於齊，田常作難，道不行，身死庭中，簡公殺於檀臺。路仕衛，孔悝作亂，不能救君出亡，身菹於衛；貢、皐遁逃，不能死其[00126]難。食人之重祿不能更，處人尊官不能存，何其厚於己而薄於君哉？同門共業，自以知古今之義，明君臣之禮。或死或亡，殊路，何道之悖？文學曰：宋襄公知孔父之賢而不早任，故身死。魯莊知季友之賢，授之政晚而國亂。衛君近佞遠賢，路居蒲，孔悝政。簡公不聽宰我而漏其謀。是以君身被放殺，而禍及忠臣。者有而不與其謀，故可以死，可以生，去止其義一。晏嬰不死崔、慶之難，不可謂不義。微去殷之亂，可謂不仁乎？夫曰：至美素璞，[00127]物莫能飾。至賢保真，僞文莫能增。故金玉不琢，美味不畫。今仲由、冉求無檀柘之材，隋、和之璞，而強文之，譬若彫朽木而礪鈆刀，飾嫫毋，畫土人。被以五色，斐然成章，及遭行潦流波，則沮矣。夫重懷古道，枕藉詩，危不能安，亂不能治，郵里逐鷄，雞亦無黨。文學曰：非學無以治身，非禮無以輔德。和氏之璞，天下之美寶，待鑑識之工而後明。毛嬙，天下之姣人，待香澤脂粉而後容。周公，天下之至聖人，待賢師學問而後通。今齊世庸士之人，不好學問，專以[00128]己之愚而荷負巨任，若無檝舳濟江海而遭風，漂沒於百仞之淵，東流無涯之川，安得沮而止乎？夫曰：性有剛柔，形有美惡。聖人能因而不能改。孔外变之服，而不能革其心。故路解長劔，去危冠，屈節於夫之門，然攝齊師友，行行爾，鄙心猶存。宰予晝寢，欲損年之喪。孔曰：「糞土之墻，不可杇」，「若由不得其死然。」故內無其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故良師不能飾戚施，香澤不能化嫫母。文學曰：蒙以不潔，鄙夫掩鼻；[00129]惡人盛飾，可以宗祀上帝。使人不涉聖人之門，不免窮夫，安得卿夫之名？故砥所以致於刃，學所以盡其才。孔曰：「觚不觚，觚哉，觚哉！」故士加琢則宗廟噐，否則厮養之舋才。干、越之鋌不厲，匹夫賤之；工人施巧，人主服而朝。夫醜者自以姣，故飾；愚者自以為知，故不學。觀笑在己而不自知，不好用人，自是之過。
訟賢第十
夫曰：剛者折，柔者卷。故季由以強梁死，宰我以柔[00130]弱殺。使不學，未必不得其死。何者？矜己而伐能，知而巨收，欲人之從己，不能以己從人，莫視而自，莫賈而自貴，此其所以身殺死而終葅醢。未其為宗廟噐，覩其世戮。當此之時，東流亦安之乎？文學曰：騏驎之輓塩車，𡸁?頭於太行，屠者持刀而睨之。太公之窮困，負販於朝歌，蓬頭相聚而笑之。當此之時，非無遠䈥駿才，非文王、伯樂莫知之賈。路、宰我生不逢伯樂之舉，而遇狂屠，故君之。若「由不得其死然」，「天其祝予」矣。孔父累華督之[00131]難，不可謂不義。仇牧涉宋萬之禍。不可謂不賢。夫曰：今之學者，無太公之能，騏驎之才，有似蜂蠆介毒而自害。東海成顒、河東胡建是。者以術蒙舉，起卒伍，縣令。獨非自是，無與合同。引之不來，推之不徃，狂狷不遜，忮害不恭，刻轢公主，侵陵臣。知其不可而強行之，欲以干名。所由不軌，果沒其身。未覩功業所至而東觀之殃，身得重罪，不得以壽終。狡而以為知，訐而以為直，不遜以為勇，其遭難，故亦冝。文學曰：公懷精白之心，行忠正之道，直己[00132]以上，竭力以徇公，奉法推理，不避強禦，不阿所親，不貴妻之飬，不顧𥝠?家之業。然卒不能免於嫉妬之人，為重枉所排。其所以累不測之刑而功不遂。夫公族不正則法令不行，股肱不正則姦邪興起。趙奢行之平原，範雎行之穰侯，國治而兩家全。故君過而臣正，上非而下譏，臣正，縣令何肯？不反諸己而行非於人，執政之失。夫屈原之沉淵，遭柳之讃；管得行其道，鮑叔之力。今不覩鮑叔之力，而汨羅之禍，雖欲以壽終，惡其能得乎？[00133]
遵道第十
夫曰：御史！御史未應。謂丞相史曰：文學結髮學語，服膺不舍，辭若循環，轉若陶鈞。文繁於春華，無效於抱風。飾虛言以亂實，道古以害今。從之，則縣官用廢，虛言不可實而行之；不從，文學以非，衆口囂囂，不可勝聽。諸卿都府曰乆矣，通先古，明當世，今將何從而可矣？丞相史進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所由不同，俱於霸。而必隨古不革，襲故不改，是文質不变，而椎車尚在。故或作之，或述之，[00134]然後法令調於民；而噐械便於用。孔對君殊意，晏相君異道，非苟相反，所務之時異。公卿旣定業之路，建不竭之本，願無顧細故之語，牽儒、墨論。文學曰：師曠之調五音，不失宮商。聖王之治世，不離仁義。故有改制之名，無变通之實。上自黃帝，下及王，莫不明德教，謹庠序，崇仁義，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殷、周因循而昌，秦王变法而亡。詩云：「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言法教，故沒而存之，舉而貫之，貫而行之，何更哉？丞相史曰：說西施之美無益於[00135]容，道堯、舜之德無益於治。今文學不言所治，而言以治之無功，猶不言耕田之方，美富人之囷倉。夫欲粟者務時，欲治者因世。故商君昭然獨存亡不可與世俗同者，為其沮功而多近。庸人安其故，而愚者果所聞。故舟車之治，使民年而後安之。商君之法立，然後民信之。孔曰：「可與共學，未可與權。」文學可令扶繩循刻，非所與論道術之外。文學曰：君多聞闕疑，述而不作，聖達而謀，叡智而寡。是以功成而不隳，名立而不頓。人智淺而謀，羸弱[00136]而任重，故中道而廢，蘇秦、商鞅是。無先王之法，非聖人之道，而因於己，故亡。易曰：「人處盛位，雖高必崩。不盈其道，不恒其德，而能以善終身，未之有。是以初登于天，後入于地。」禹之治水，民知其利，莫不勸其功。商鞅之立法，民知其害，莫不畏其刑。故夏后功立而王，商鞅法行而亡。商鞅有獨智之慮，世不獨之證，文學不足與權當世，亦無累負之殃。
論誹第十四
丞相史曰：晏有言：「儒者華於言而寡於實，繁於樂[00137]而舒於民，久䘮以害生，厚葬以業，禮煩而難行，道迂而難遵，稱徃古而言訾當世，賤所而貴所聞。」此人本狂，以己拭。此顏異所以誅黜，而狄山死於匈奴。處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訕其上，終以被戮而䘮其軀，此獨誰為負其累而蒙其殃乎？文學曰：禮所以防淫，樂所以移風，禮興樂正則刑罰中。故隄防成而民無水菑，禮義立民無亂患。故禮義壞，隄防決，所以治之者，未之有。孔曰：「禮與其奢寧儉，䘮與其易寜戚。」故禮之所為作，非以害生業；威[00138]儀節文，非以亂化俗。治國謹其禮，危國謹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禍，廢古術、隳舊禮，專任刑法，而儒墨旣䘮焉。塞士之塗，壅人之口，道諛日進而上不聞其過，以秦所以失天下而殞社稷。故聖人政，必先誅之，為巧言以輔非而傾覆國家。今安取亡國之語而來乎？夫公卿處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色順風，疾人諓諓面從，以成人之過。故知言之死，不忍從苟合之徒，是以不免於縲絏。悲夫。丞相史曰：檀柘而有鄉，萑葦而有藂，[00139]言物類之相從。孔曰：「德不孤，必有鄰。」故湯興而伊尹至，不仁者遠矣。未有明君在上而亂臣在下。今先帝躬行仁聖之道以臨海內，招舉俊才賢良之士，唯仁是用，誅逐亂臣，不避所親，務以求賢而簡退不肖，猶堯之舉舜、禹之族、殛鯀放驩兠，而曰「苟合之徒」，是則主非而臣阿，是？文學曰：皐陶對舜：「在知人，惟帝其難之。」洪水之災，堯獨愁悴而不能治，得舜、禹而九州寧。故雖有堯明之君，而無舜、禹之佐，則純德不流。春秋刺有君而無臣。先帝之時，良臣未，故[00140]邪臣得間。堯得舜、禹而鯀殛驩兠誅，趙簡得叔向而盛青肩詘。語曰：「未君，不知僞臣。」詩云：「未君，憂心忡忡，旣君，我心則降。」此之謂。丞相史曰：堯任鯀、驩兠，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誅不仁。人君用之齊民。而顏異，濟南亭長，先帝舉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狄山起布衣，為議臣，處舜、禹之位，執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訕上。故驩兠之誅加而刑戮至焉。賢者受賞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文學何恠焉？文學曰：論者相扶以義，相喻[00141]以道，從善不求服，服義不耻窮。若相迷以僞，相乱以辭，相矜於後息，期於苟勝，非其貴者。夫蘇秦、張儀，熒惑諸侯，傾覆萬乗，使人主失其所持；非不辯，然亂之道。君疾鄙夫之不可與君，患其聽從而無所不至。今不聽正義以輔卿相，從而順之，好須臾之說，不計其後。若之為人吏，冝受上戮，姑默矣！丞相史曰：盖聞士之居世，衣服足以勝身，食飲足以供親，內足以相䘏，外不求於人。故身脩然後可以理家，家治然後可以治官。故飯菅糲者不可以[00142]言孝，妻飢寒者不可以言慈，緒業不者不可以言理。居斯世，行斯身，而有此累者，斯亦足以默矣！
孝飬第十五
文學曰：善飬者不必芻豢，善供服者不必錦繡。以己之所有盡其親，孝之至。故匹夫勤勞，猶足以順禮，歠菽飲水，足以致其敬。孔曰：「今之孝者，是能飬，不敬，何以別乎？」故上孝飬志，其次飬色，其次飬體。貴禮，不貪其飬，禮順心知，飬雖不，可。易曰：「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故富貴而無禮，不如[00143]貧賤之孝悌。閨門之內盡孝焉，閨門之外盡悌焉，朋友之道盡信焉，者，孝之至。居家理者，非謂積財，親孝者，非謂鮮肴，亦和顏色，承意盡禮義而已矣。丞相史曰：八十曰耋，七十曰耄。耄，食非肉不飽，衣非帛不暖。故孝曰甘毳以飬口，輕暖以飬躰。曾飬曾皙，必有酒肉。無端冕，雖公西赤不能以飬容。無肴膳，雖閔、曾不能以飬卒。禮禮無虚加，故必有其實然後之殳。與其禮有餘而飬不足，寧飬有餘而禮不足。夫洗爵以盛水，升降而進糲，禮雖，然[00144]非其貴者。文學曰：周襄王之毋非無酒肉，衣食非不如曾皙，然而被不孝之名，以其不能其父毋。君重其禮，人貪其飬。夫嗟來而招之，投而與之，乞者猶不取。君苟無其禮，雖美不食焉。故禮主人不親饋，則客不祭。是饋輕而禮重。丞相史曰：孝莫以天下一國飬，次祿飬，下以力。故王公人君，上，卿夫，次。夫以家人言之，有賢者當路於世者，高堂邃宇，安車馬，衣輕暖，食甘毳。無厭者，褐衣皮冠，窮居陋巷，有旦無暮，食䓸糲者葷茹，膢臘[00145]而後肉審。老親之腹非唐園，唯菜是盛。夫䓸糲，乞者所不取，而以飬親，雖欲以禮，非其貴。文學曰：無其能而竊其位，無其功而有其祿，雖有富貴，由蹠、蹻之飬。高臺極望，食案方丈，而不可謂孝。老親之腹非盜囊，何故常盛不道之物？夫取非有非職，財入而患從之，身且死禍殃，安得膢臘而食肉？曾參、閔無卿相之飬，而有孝之名；周襄王富有天下，而有不能父母之累。故禮菲而飬豐，非孝。凉囷而以飬，非孝。丞相曰：上孝飬色，其次安親，其次全身。[00146]徃者，陳餘背，斬於泜水，五被邪逆，而夷族。近世主父偃行不軌而誅滅，呂步舒弄口而戮，行身不謹，誅及無罪之親。由此觀之，虛禮無益於己。文實配行，禮飬俱施，然後可以言孝。孝在於質實，不在於飾貌；全身在於謹慎，不在於馳語。文學曰：言而不誠，期而不信，臨難不勇，君不忠，不孝之者。孟曰：「今之士，今之夫，皆罪人。皆逢其意以順其惡。」今不忠不信，巧言以亂政，導諛以求合。若此者，不容於世。春秋曰：「士守一不移，循理不外援，共其職[00147]而已。」故卑位而言高者，罪，言不及而言者，傲。有詔公卿與斯議，而空戰口。
刺議第十六
丞相史曰：山林不讓椒桂，以成其崇。君不辭負薪之言，以廣其名。故多者愽，多聞者知，距諫者塞，專己者孤。故謀及下者無失策，舉及衆者無頓功。詩云：「詢于蒭蕘。」故布衣皆得風議，何况公卿之史乎？春秋士不載文，而咺者，以為宰士。孔曰：「雖不吾以，吾其與聞諸侯。」僕雖不敏，亦當傾耳下風，攝齊勾指，[00148]受業徑於君之塗矣。使文學言之而是，僕之言有何害？使文學言之而非，雖微丞相史，敦不非？文學曰：以正輔人謂之忠，以邪導人謂之佞。夫怫過納善者，君之忠臣，夫之直士。孔曰：「夫有爭臣人，雖無道，不失其家。今處宰士之列，無忠正之心，枉不能正，邪不能匡，順流以容身，從風以說上。上所言則苟聽，上所行則曲從，若影之隨行，響之於聲，終無所是非。衣儒衣，冠儒冠，而不能行其道，非真儒。譬若土龍，文章首目具而非龍。葶歷似菜而味殊，[00149]玉石相似而異類。非孔氏執經守道之儒，乃公卿靣從之儒，非吾徒。冉有季氏宰而附益之，孔曰：「鳴鼓而攻之，可。」故輔桀者不為智，為桀斂者不仁。丞相史默然不對。
利議第十七
夫曰：作世明主，憂勞萬人，思念北邊之未安，故使使者舉賢良文學高第，詳延有道之士，將欲觀殊議異策，虛心傾耳以聽，庶幾云得。諸生無能出竒計，遠圖匈奴安邊境之策，明枯竹，守空言，不知趨舍之冝，[00150]時世之变，議論無所依，如膝癢而搔背，辯訟公門之下，訩訩不可勝聽，如品飾口以成。此豈明主所欲聞哉？文學曰：諸生對冊，殊路同。指在於崇禮義，退財利，復徃古之道，匡當世之失，莫不云太平；雖未盡可亶用，宜略有可行者。執闇於明禮，而喻於利末，沮隋議，計慮籌策，以故至今未決。非儒無成，公卿欲成利。夫曰：色厲而內荏，亂真者。文表而柔𫟚?，亂實者。文學裒衣愽帶，竊周公之服；鞠躬踧踖，竊仲尼之容；議論稱誦，竊商、賜之辭；刺譏言治，過管、[00151]晏之才。心卑卿相，志萬乗。及授之政，昏亂不治。故以言舉人，若以毛相馬。此其所以多不稱舉。詔策曰：「朕嘉宇內之士，故詳延四方豪俊文學愽習之士，趨遷官祿。」言者不必有德，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難。有舍其車而識其牛，貴其不言而多成。吳鐸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舌自殺。鶡鴠夜鳴，無益於明，主父鳴鴟，無益於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學桎梏於舊術，牽於間言者。文學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湯、武。能言，不能行者，有司。文學竊周公之服；有司竊周公之[00152]位。文學桎梏於舊術；有司桎梏於財利。主父偃以舌自殺，有司以利自困。夫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萬人，非舜為相不能用。故季桓聽政，栁下惠忽然不，孔為司寇，然後悖熾。驥，舉之在伯樂，其功在造父。造父攝轡，馬無駑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時，士無賢不肖，皆可與言至治。故御之良者善調馬，相之賢者善使士。今舉異才而使臧騶御之，是猶扼驥塩車而使責之疾。此賢良文學多不稱舉。夫曰：嘻！諸生闒茸無行，多言而不用，情貌不相副。若穿[00153]踰之盜，自古而患之。是孔丘斥逐於魯國，曾不用於世。何者？以其首攝多端，迂時而不要。故秦王燔去其術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乃安得鼓口舌，申顏眉，預前論議，是非國家之？
國病第十八
文學曰：國有賢士而不用，非士之過，有國者之耻。孔聖，諸侯莫能用。當位於魯，月，不令而行，不禁而止，沛若時雨之灌萬物，莫不興起。况乎位天下之本朝，而施聖主之德音教澤乎？今公卿處尊[00154]位，執天下之要，十有餘年，功德不施於上下，而勤勞於百姓。百姓貧陋困窮，而𥝠?家累萬金。此君所耻，而伐檀所刺。昔者，商鞅相秦，後禮義，先貪鄙，尚首功，務進取，無德序於民，而嚴刑罰於國，俗日壞而民滋怨，故惠王烹葅其身以謝天下。當此之時，亦不能論矣。今執政患儒貧賤而多言，亦憂執富貴而多患。夫視文學，悒悒而不言。丞相史曰：夫辯國家之政，論執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夫難罷塩、鐵者，非有利，憂國家[00155]之用，邊境之費。諸生誾誾爭塩、鐵，亦非己，欲反之於古而輔成仁義。者各有所宗，時世異務，安可堅任古術而非今之理。且夫雅非人，必有以易之。諸生莫有能安集國中，懷臧之來遠方，使邊境無寇虜之災，租稅盡諸生除之，何况塩、鐵、均輸乎？所以貴術儒者，貴其處謙推讓，以道盡人。今辯訟愕愕然，無赤、賜之辭，而鄙倍之色，非所聞。夫言過，而諸生亦如之，諸生不直謝夫耳。賢良、文學皆離席曰：鄙人固陋，希涉庭，狂言多不称，以逆[00156]執。夫藥酒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故愕愕者福，諓諓者賤。林中多疾風，富貴多諛言。萬里之朝，日聞唯唯，而後聞諸生之愕愕，此乃公卿之良藥鍼石。夫色少寬，面文學而蘇賢良曰：窮巷多曲辯，而寡者難喻。文學守死渣滓之語，而終不移。夫徃古之，昔有之語，已可覩矣。今以近世觀之，自以目有所，耳有所聞，世殊而異。文、景之際，建元之始，民扑而本，吏廉而自重，殷殷屯屯，人衍而家富。今政非改而教非易，何世之彌薄而俗之滋衰！[00157]吏即少廉，民即寡耻，刑非誅惡，而姦猶不止。世人有言：「鄙儒不如都士。」文學皆出山東，希涉論。夫論京師之日乆，顧分明政治識之，故所以然者。賢良曰：夫山東天下之腹心，賢士之戰場。高皇帝龍飛鳳舉於宋、楚之間，山東弟蕭、曹、樊、酈、滕、灌之屬為輔，雖旣異世，亦即閎夭、太顛而已。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然聖德高世，有萬人之才，負迭羣之任。出入都市，一旦不知返數，然後終於厮役而已。僕雖不生長京師，才駑下愚，不足以議。竊所以聞閭里長[00158]老之言，徃者，常民衣服溫暖而不靡，噐質扑牢而致用。衣足以蔽體，噐足以便，馬足以易步，車足以自載，酒足以合歡而不湛，樂足以理心而不淫，入無宴樂之聞，出無佚遊之觀。行即負羸，止作鋤耘，用約而財饒，本脩而民富。送死哀而不華，飬生適而不奢。臣正而無欲，執政寬而不苛。故黎民寧其性，百吏保其官。建元始，崇文脩德，天下乂安。其後邪臣各以伎藝，虧亂至治。外障山海，內興諸利。楊可勝告緡，江充禁服，張夫革令，杜周治獄，罰贖科適，微細並行，不[00159]可勝載。夏蘭之屬妄搏，王溫舒之徒妄殺。殘吏萌起，擾亂良民。當此之時，百姓不保其首領，豪富莫必其族姓。聖主覺焉，乃刑戮充等，誅滅殘賊，以殺死罪之怨，塞天下之責，故居民肆然復安。然其禍累世不復，瘡痍至今未息。故百官尚有殘疾之政，而強宰尚有強奪之心。臣壇權而斷擊，豪猾多黨而侵陵。富貴奢侈，貧賤篡殺。女工難成而易弊，車噐難就而易敗。車不累朞，噐不終歲。一車千石，一衣十鐘，常民文杯畫案，几席緝躞，婢妾衣紈履絲，匹庶稗飯肉食。里有[00160]俗，黨有塲。康莊馳逐，窮巷蹋鞠。秉耒抱揷躬耕身織者寡，娶要歛從容、傅白黛青者衆。無而為有，貧而強夸。文表無𫟚?，紈袴枲裝。生不飬，死厚送。葬死殫家，遣女滿車。富者欲過，貧者欲及。富者空藏，貧者稱貸。是以民年急而歲促，貧即寡耻，乏即少廉。此所以刑非誅惡，而姦猶不止。故國有嚴不急之徵，即生前不足疾矣。
鹽鐵論卷第五[001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