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係觀園集十正釵之文。[01055]
話說香菱衆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這作詩的心。」說着,把詩遞與黛玉及衆人看時,只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01056]
衆人看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只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請你。」香菱聽心下不信,料着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正說之間,只幾個丫頭並老婆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那裡的話?你到底說明白是誰的親戚?」那婆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都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姑娘的妹妹,還有一位爺,說是薛爺的兄弟。我這會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着,一逕去。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妹來不成?」李紈笑道:「我們嬸上京來不成?他們不能湊在一處,這可是奇。」家納悶,來至王夫人上房,只烏壓壓一地的人。原來邢夫人之兄嫂帶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01057]之兄王仁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打幫來。走至半路泊船時,正遇李紈之寡嬸帶着兩個女兒⋯名李紋,次名李綺⋯上京。家敘起來是親戚,因此家一路同行。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帶妹隨後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來訪投各人親戚。於是家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爆,結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面敘些家常,一面收看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兒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姊妹敘離別之情。黛玉,先是歡喜,次後想起衆人皆有親眷,獨自己孤單,無個親眷,不免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一番方罷。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01058]「你們還不快看人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到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更有嫂嫂這兩個妹,我竟形容不出。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長一層學問。除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自嘆。襲人他有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一遍回來,嘻嘻笑向襲人道:「你快瞧瞧去!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奶奶兩個妹妹,到像一把四根水蔥兒。」一語未,只探春笑着進來找寶玉,因說道:「咱們的詩社可興旺。」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01059]你一高興起詩社,所以鬼使神差來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纔都問問他們,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襲人笑道:「他們說薛姑娘的妹妹更好,姑娘看着怎麼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據我看,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襲人聽,是詫異,笑道:「這奇,還從那裡再好的去呢?我到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逼着太太認乾女兒。老太太要養活,纔剛已經定。」寶玉喜的忙問:「這果然的?」探春道:「我幾時說過謊!」笑道:「有這個好孫女兒,就忘這孫。」寶玉笑道:「這到不妨,原該多疼女兒些纔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該起社。」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姐姐病,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姐姐不作詩,沒有他何妨。」探春[01060]道:「越性等幾天,他們新來的混熟,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這會嫂寶姐姐心裡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雲沒來,顰兒剛好,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雲丫頭來,這幾個新的熟,顰兒好,嫂和寶姐姐心閒,香菱詩長進,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裡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的。倘或那個要不在咱們這裡住,咱們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們在園裡住下,咱們豈不多添幾個人,越發有趣。」寶玉聽,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到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糊塗心腸,空喜歡一會,却想不到這上頭來。」說着,兄妹兩個一齊往賈母處來。果然王夫人已認寶琴作乾女兒,賈母歡喜非常,連園中不命住,晚上跟着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房中住下。賈母便和邢夫人說:「你[01061]侄女兒不必家去,園裡住幾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願意。邢夫人便將岫煙交與鳳姐兒。鳳姐兒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縱然邢夫人知道,與自己無干。從此後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兒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兒冷眼敁敠㌧音「顛奪」,心內忖度。岫煙心性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却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兒憐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到不理論。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慧,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今他寡嬸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只得帶着李紋、李綺在稻香村[01062]住下來。當下安插旣定,誰知保齡侯史鼐遷委外省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賈母因捨不得湘雲,便留下他,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史湘雲執意不肯,只要與寶釵一處住,因此就罷。此時觀園中比先更熱鬧多少。李紈首,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雲、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兒和寶玉,一共十個。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半是時刻月分而已。連他們自己不能細細分晰,不過是「弟」「兄」「姊」「妹」四個字隨便亂叫。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作詩,不敢十分羅唕寶釵,可巧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是極愛說話的,那裡禁得起香菱請教他談詩,越發高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01063]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着詩作正經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添你這麼個話口袋,滿嘴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沈鬱,韋蘇州之淡雅,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着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湘雲聽,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獃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都笑起來。正說着,只寶琴來,披着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頭上的毛作的。可老太太疼你,這樣疼寶玉,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再想不到他[01064]這會來,旣來,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道:「你除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頑笑吃喝。到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却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湘雲瞅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只配他穿,別人穿,實在不配。」正說着,只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叫寶姑娘別管緊琴姑娘。他還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推寶琴笑道:「你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到去罷,仔細我們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01065]都進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着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到不是這樣人。」琥珀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着指着黛玉。湘雲便不則聲。㌧是不知道黛玉病中相談贈燕窩之。脂硯。寶釵忙笑道:「更不是。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裡還惱?你信雲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湘雲如此說,寶釵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解。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趕着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四字道盡,不犯寶釵。脂硯齋評。且本性聰[01066]敏,自幼讀識字,㌧我批此竟得一秘訣以告諸公:凡野史中所云「才貌雙全佳人」者,細細通審之,只得一個粗知筆墨之女耳。此凡云「知識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時只看他通部行及詩詞、詼諧皆可知。妙在此從不肯自下評註,云此人係何等人,只借中人閒評一語,故不得有未密之縫被看者指出,真狡猾之筆耳。今在賈府住兩日,概人物已知。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和姐姐皆和契,故不肯怠慢,其中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納罕。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着。寶玉便找黛玉來,笑道:「我雖看西廂記,曾有明白的幾句,說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梁鴻案』這七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他這『是幾時』個虛字[01067]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禁不住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問的好,你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沒的說,我反落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細細告訴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梁鴻案』,原來是從『孩兒家口沒遮攔』就接案。」黛玉因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哭。寶玉忙勸道:「你自尋煩惱。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纔算完這一天的。」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恰像比舊年少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却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心裡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正說着,只他屋裡的丫頭送猩猩氈斗[01068]篷來,說:「奶奶纔打發人來說,下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只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寶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靴,罩一件紅羽紗面白狐狸裡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雪帽。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衆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囉呢對襟褂,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一時史湘雲來,穿着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毛黑灰鼠裡裡外發燒褂,頭上戴着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紅猩猩氈昭君套,圍着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他一般的拿着雪褂,故意裝出個騷達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01069]的。」一面說,一面脫褂。只他裡頭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膁褶,腰裡緊緊束着一條蝴蝶結長穗五色宮絛,脚下穿着麀皮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近之拳譜中有「坐馬式」,便似螂之蹲立。昔人愛輕捷便俏,閒取一螂,觀其仰頸疊胸之勢。今四字無出處,却寫盡矣。脂硯齋評。衆人都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些。」湘雲道:「快商議作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過,再等正日太遠,可巧下雪,不如家湊個社,替他們接風,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麼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日晚,若到明兒,晴無趣。」衆人看道:「這雪未必晴,縱晴,這一夜下的夠賞。」李紈道:「我這裡雖好,不如蘆雪广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咱們家擁[01070]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頑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你們每人一兩銀就夠,送到我這裡來。」指着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丫頭病不算,四丫頭告假不算,你們四分送來,我包總五六兩銀盡夠。」寶釵等一齊應諾。因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裡自己定,等到明日臨期,橫豎知道。」說畢,家閒話一回,方往賈母處來。本日無話。到次日一早,寶玉因心裡記掛着這,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就爬起來。掀開帳一看,雖門窗尚掩,只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盥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囉呢狐[01071]皮襖,罩一件海龍皮鷹膀褂,束腰,披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广來。出院門,四顧一望,並無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着山脚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只蜂腰板橋上一個人打着傘走來,是李紈打發請鳳姐兒去的人。寶玉來至蘆雪广,只丫鬟婆正在那裡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广蓋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簷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都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衆丫鬟婆他披蓑戴笠而來,却笑道:「我們纔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姑娘們吃飯纔[01072]來呢,你太性急。」寶玉聽,只得回來。剛至沁芳亭,探春正從秋爽齋來,圍着紅猩猩氈斗篷,戴着觀音兜,扶着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着青綢油傘。寶玉知他往賈母處去,便立在亭邊,等他來到,人一同出園前去。寶琴正在裡間房內梳洗更衣。一時衆姊妹來齊,寶玉只嚷餓,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來,頭一樣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孩們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着吃。」衆人答應。寶玉却等不得,只拿泡一碗飯,就着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有情,連飯不顧吃。」便叫「留着鹿肉與他晚上吃」,鳳姐忙說「還有呢」,方纔罷。史湘雲便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園里弄着,頑吃。」寶玉聽,巴不得一聲兒,便真和[01073]鳳姐要一塊,命婆送入園去。一時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广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湘雲、寶玉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一處,若到一處,生出多少故來。這會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聯詩極雅之,偏於雅前寫出兒啖膻茹血極醃臢的來,「錦心繡口」作配。正說着,只李嬸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着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生吃得的。」衆人聽,都笑道:「不得,快拿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李紈等忙出來找着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那怕吃一隻生鹿,撐病不與我相干。這麼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寶玉笑道:「沒有的,我們燒着吃呢。」李紈道:「這還罷。」只老婆們拿鐵爐、鐵叉、鐵[01074]絲蒙來,李紈道:「仔細割手,不許哭!」說着,同探春進去。鳳姐打發平兒來回復不能來,發放年例正忙。湘雲平兒,那裡肯放。平兒是個好頑的,素日跟着鳳姐兒無所不至,如此有趣,樂得頑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鐲,個圍着火爐兒,便要先燒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不以異,寶琴等及李嬸深罕。探春與李紈等已議定題韻。探春笑道:「你聞聞,香氣這裡都聞,我吃去。」說着,找他們來。李紈隨來說:「客已齊,你們還吃不夠?」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酒纔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着,只寶琴披着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過來嚐嚐。」寶琴笑說:「怪髒的。」寶釵道:「你嚐嚐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不消化,不然他愛吃。」寶琴聽,便過去吃一塊,果然好吃,便吃[01075]起來。一時鳳姐兒打發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罷。」丫頭去。一時只鳳姐披斗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不告訴我!」說着湊着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裡找這一群花去!罷,罷,今日蘆雪广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我蘆雪广一哭!」㌧約此話不獨黛玉,觀者亦如此。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腥膻吃嚼,回來却是錦心繡口。」寶釵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把那肉掏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揌上些,以完此劫。」說着,吃畢,洗漱一回。平兒帶鐲時却少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一番,蹤跡全無。衆人都詫異。鳳姐兒笑道:「我知道這鐲的去向。你們只管作詩去,我們不用找,只管前頭去,不出日包管就有。」說着問:「你們今兒做什麼詩?老太太說,[01076]離年近,正月裡還該作些燈謎兒家頑笑。」衆人聽,都笑道:「可是到忘。如今趕着作幾個好的,預正月裡頑。」說着,一齊來至地炕屋內,只杯盤果菜俱已擺齊,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脚、格式來。寶玉、湘雲人忙看時,只題目是「卽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蕭』韻」。後面尚未列次序。李紈道:「我不會作詩,我只起句罷,然後誰先得誰先聯。」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01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