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道:「正是這話。上次我要說這話,我你們的多,如今添出這些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顧疼這些孫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你旣這麼說出來,更好。」因此時薛姨媽、李嬸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纔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鳳丫頭的臉,則衆人不伏。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尤氏等齊笑說:「真個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叔姑。[01128]就是老太太跟前,是真孝順。」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怕他太伶俐不是好。」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得,人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麼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西,我纔死呢。」賈母笑道:「衆人都死,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衆人都笑。寶玉因記掛着晴雯、襲人等,便先回園裡來。到房中,藥香滿屋,一人不,只晴雯獨臥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摸一摸,只覺燙手。忙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一摸身上,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罷,麝月、秋紋這樣無情,各自去?」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方纔平兒來找他出去。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01129]什麼。必是說我病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合麝月來說話,偶然你病,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干?你們素日好,斷不肯這無干的和氣。」晴雯道:「這話是,只是疑他什麼忽然間瞞起我來。」㌧寶玉一篇推情度理之談以射正,不知何如。寶玉笑道:「讓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說着,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只聞麝月悄問道:「你怎麼就得的?」㌧妙!這纔有神理,是平兒說過一半。若此時從寶玉口中從頭說起一原一故,直是人特等寶玉來聽方說起。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奶奶就不許吵嚷,出園,卽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心查訪。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窮,只怕孩家沒過,拿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01130]的宋媽媽去,拿着這支鐲,說是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來回奶奶的。㌧妙極!紅玉旣有結,墜兒豈可不表哉?可知「奸賊」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墜兒原不情,不過一愚人耳,可以傳奸卽可以盜。次竊皆出於寶玉房中,亦有深意在焉。我趕着忙接鐲,想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一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跑出一個偷金的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到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件,老太太、太太聽生氣。則襲人和你們不好看。所以我回奶奶,只說:『我往奶奶那裡去的,誰知鐲褪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沒看。今兒雪化盡,黃澄澄的映着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起來。』奶奶就信,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着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01131]回來,你們商議着,變個法打發出去就完。」麝月道:「這娼婦過些東西,怎麼這麼眼皮淺。」平兒道:「究竟這鐲能多少重,原是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鬚鐲』,到是這顆珠還罷。晴雯那蹄是塊爆炭,要告訴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說着便作辭而去。寶玉聽,喜氣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晴雯。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着,聽這話越發要添病,等好再告訴你。」晴雯聽,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卽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平兒待你我之心。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就完。」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口氣[01132]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晴雯服藥,至晚間服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關竅。」麝月果真去取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裡面有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兩肋有肉翅,裡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煙。㌧汪恰,西洋一等寶煙。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氣就不好。」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些嗅入鼻中,不怎樣。便多多挑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寫得出。晴雯忙收盒,笑道:「不得,好爽快!拿紙來。」早有丫頭遞過一搭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寶玉笑問:「如[01133]何?」晴雯笑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說着,便命麝月:「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去半日,果拿半節來。便去找一塊紅緞角兒,鉸兩塊指頂的圓式,將那藥烤和,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這個,到俏皮。奶奶貼慣,到不顯。」說畢,向寶玉道:「奶奶說: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一年鬧生日鬧不清。」說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畫。剛到院門外邊,忽寶琴的丫鬟名螺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去?」螺笑道:「我們位姑[01134]娘都在林姑娘房裡呢,我如今往那裡去。」寶玉聽,轉步便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在那裡,四人圍坐在薰籠上敍家常。紫鵑到坐在暖閣裡,臨窗作針黹。一他來,都笑說:「來一個!可沒你的坐處。」寶玉笑道:「好一副『冬閨集艶圖』!可惜我遲來一步。橫豎這屋比各屋暖,這椅上坐着並不冷。」說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張椅上。因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聚五栽着一盆單瓣水仙,點着宣石,便極口贊:「好花!這屋越發暖,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黛玉因說道:「這是你家的總管賴嬸送薛姑娘的,兩盆臘梅、兩盆水仙。他送我一盆水仙,他送蕉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恐辜負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却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轉[01135]送人,這個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不離火,我竟是藥培着呢,那裡還擱的住花香來薰?越發弱。況且這屋裡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不如你抬去,這花清淨,沒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有病人煎藥呢,你怎麼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裡的?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來,自驚自怪的。」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有題目,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着,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奚落我作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到握起臉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01136]社,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到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纔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披着黃頭髮,打着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着金絲織的鎖甲洋錦襖袖;帶着倭刀,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一位通官,煩他寫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衆人都稱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時那裡去取來?」寶玉聽,失所望,便說:「沒福得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來的,這會扯謊[01137]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臉,低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來,就給我們識識罷。」寶釵笑道:「箱籠一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裡頭呢!等過日收拾清,找出來家再看就是。」向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國的女就難他。」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把雲兒叫來,叫他聽聽。」說着,便叫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來瞧去,再把我們『詩獃』帶來。」螺笑着去。半日,只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衆人笑道:「人未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纔的話重敘一遍。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01138]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衆人聽,都道:「難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只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裡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禮去。」家說一回方散。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殯纔來呢。」黛玉還有話說,不曾出口,出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一想,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面下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此皆好笑之極,[01139]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皆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豈別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之說可比哉?黛玉道:「昨兒夜裡好,只嗽兩遍,却只睡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寶玉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纔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只趙姨娘走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着,怪冷的,親自走來。」忙命到,一面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出來。正值吃晚飯時,王夫人,王夫人囑咐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命將薰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薰籠上。一宿無話。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該醒,只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水,我叫[01140]醒他就是。」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裡,怕過病氣。如今他們咱們擠在一處,該嘮叨。」晴雯道:「我是這麼說呢。」人纔叫時,寶玉已醒,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丫頭來,收拾妥當,纔命秋紋、檀雲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陰陰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氈的罷。」寶玉點頭,卽時換衣裳。丫頭便用盤捧一蓋碗建蓮紅棗兒湯來,寶玉喝兩口。麝月捧過一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一塊。囑咐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來。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賈母身後寶琴面向裡睡未醒。賈母寶玉身上穿着荔色哆囉呢的天馬箭袖,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賈母道:「下雪呢?」寶玉[01141]道:「天陰着,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雲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走去果取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只聽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囉斯國拿孔雀毛拈線織的。前兒把那一件野鴨的給你妹妹,㌧「」字更妙!蓋王夫人之末女。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便出來,只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他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寶玉只得到王夫人房中,與王夫人看,然後回至園中,與晴雯、麝月看過後,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看,只說可惜的,叫我仔細穿,別遭踏他。」[01142]賈母道:「就剩下這一件,你遭踏再沒。這會特給你做這個是沒有的。」說着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幾個「是」。老嬤嬤跟至廳上,只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六個人,帶着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廝,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籠着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老嬤嬤吩咐他六人些話,六個人忙答應幾個「是」,忙捧鞭墜鐙。寶玉慢慢的上馬,李貴和王榮籠着嚼環,錢啟、周瑞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老爺的房門口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房天天鎖着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寶玉笑道:「雖鎖着,要下來的。」錢啟、李貴等都笑道:「爺說的是。便託懶不下來,倘或遇賴爺、林爺,雖不好說爺,[01143]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說我們不教爺禮。」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來。正說話時,頂頭果賴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幾句話。接着一個廝帶着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首的廝打千兒,請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點頭兒。馬已過去,㌧總後文伏線。那人方帶人去。於是出角門,門外有李貴等六人的廝並幾個馬夫,早預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角門,李貴等都各上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去,不在話下。這裡晴雯吃藥,仍不病退,急的亂罵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不給人吃。」㌧奇文。真嬌憨女兒之語。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俗語說:『病來如山到,病去如抽絲。』不是老君的仙丹,那[01144]有這樣靈藥!你只靜養幾天,自然好。你越急越着手。」晴雯罵丫頭們:「那裡鑽沙去!瞅我病,都膽走。明兒我好,一個一個的纔揭你們的皮呢!」唬的丫頭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麼?」㌧此「姑娘」亦「姑姑」「娘娘」之稱,亦如賈璉處廝呼平兒,皆南北互用一語。脂硯。晴雯道:「別人都死絕,就剩你不成?」說着,只墜兒𢔤?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蹄,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放月錢,散果,你該跑在頭裡。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是病臥之時。向枕邊取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淺,爪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纔出汗,作死。等你好,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01145]鬧什麼!」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爺纔告訴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後罵他。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爺親自回太太就是。」宋嬤嬤聽,心下便知鐲發,因笑道:「雖如此說,等花姑娘回來知道,再打發他。」晴雯道:「寶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罷。早去,晚去,帶去早清淨一日。」宋嬤嬤聽,只得出去喚他母親來,打點他的東西,來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麼,你侄女兒不好,㌧「侄女」字妙,余前註不謬。你們教導他,怎麼攆出去?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你這話只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干。」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問他去!他那一件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01146]姑娘們不依,未必中用。比如方纔說話,雖是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野人。」晴雯聽說,一發急紅臉,說道:「我叫他的名字,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攆出我去。」麝月忙道:「嫂,你只管帶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你,就是賴奶奶、林娘,得擔待我們分。便是叫名字,從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他的名兒,各處貼着叫萬人叫去,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娘叫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話,難道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百遍,偏嫂來挑這個!過一日嫂閒,在老太太、[01147]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着面兒叫他就知道。嫂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成年家只在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有什麼分證話,且帶他去,你回林娘,叫他來找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跑來,我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着,便叫丫頭:「拿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墜兒就走。宋媽媽忙道:「怪道你這嫂不知規矩,你女兒在這屋裡一場,臨去時,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便有謝禮,他們不希罕,⋯不過磕個頭,盡心。怎麼說走就走?」墜兒聽,只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兩個頭,找秋紋等。他們不睬他。那媳婦嗐聲嘆氣,不敢多言,抱恨而去。晴雯方纔閃風,着氣,反覺更不好[01148],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些。只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跺脚。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這個褂,誰知不防後襟上燒一塊,幸而天晚,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有指頂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裡的火迸上。這不值什麼,趕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說着便用包袱包,交與一個媽媽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纔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去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能幹織補匠人,就連裁縫繡匠並作女工的問,都不認得這是什麼,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麼樣呢!明兒不穿罷。」寶玉道:「明兒是正日,老太太、太太說,還叫穿這個去呢。偏頭一日燒,豈不掃興。」晴雯聽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氣穿就罷,這[01149]會着急。」寶玉笑道:「這話到說的是。」說着,便遞與晴雯,移過燈來,細看一會。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只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纔好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蠍蠍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一挽頭髮,披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怕寶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幫着拈線。晴雯先拿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若補上,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裡找哦囉嘶國的裁縫去。」㌧妙談!晴雯先將裡拆開,用杯口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紉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01150]法,先界出地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看看,織補兩針,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命:「歇一歇。」一時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命拿個拐枕與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怎麼處!」寶玉他着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着。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四下,㌧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剛剛補完;用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瞧瞧,說道:「真真一樣。」晴雯已嗽幾陣,好容易補完,說一聲:「補雖補,到底不像,我再不能!」噯喲一聲,便身不由主到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01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