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襲人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那些,問他做什麼!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那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着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四次纔褪下來。襲人睄時,只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起來。襲人咬着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不得到這位地步。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正說着,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襲人[00712]聽,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只寶釵手裡托着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說畢,遞與襲人,問道:「這會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讓坐。寶釵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寬慰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着,心裡疼⋯」剛說半句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不覺的就紅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有深意,忽他咽住不往下說,紅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捱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00713]是何等悲感呢!旣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得他們如此,一生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想着,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氣,就打起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襲人說出方纔知道。因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止住襲人道:「薛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裁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人,可在我們身上算是用心。你旣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上做工夫,老爺歡喜,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一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00714]利害。」想畢,因笑道:「你們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纔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不是有心調唆:一則是本來的實話,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襲姑娘從兒只寶兄弟這麼樣細心的人,你何嘗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方欲說話時,只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着罷。方纔我拿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說着便走出門去。襲人趕着送出院外,說:「姑娘到費心。改日寶爺好,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麼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衆人,倘或吹到老[00715]爺耳朵裡,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着,一面去。襲人抽身回來,心內着實感激寶釵。進來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如火炙,略輾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襲人去,却有兩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衆人聽,都退出。這裡寶玉昏昏默默,只蔣玉菡走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金釧兒進來哭說他投井之。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却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將身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却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00716]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援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到下,嘆一聲,說道:「你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要受暑。我雖然捱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佈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這些人死,是情願的!」一句話未,只院外人說:「奶奶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00717]黛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鳳姐從前頭已進來,問寶玉:「可好些?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着,薛姨媽來。一時賈母打發人來。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聽寶玉捱打,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來遲一步,爺纔睡着。」說着,一面帶他們到那邊房裡坐,到與他們吃。那幾個媳婦都悄悄的坐一回,向襲人說:「等爺醒,你替我們說罷。」襲人答應,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王夫人使個婆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爺的人呢」。襲人說,想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裡,我去就來。」說畢,同那婆一逕出園,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着芭蕉[00718]扇,他來,說:「不管叫個誰來罷。你丟下他來,誰伏侍他呢?」襲人說,連忙陪笑回道:「爺纔睡安穩,那四五個丫頭如今好,會伏侍爺,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到耽誤。」王夫人道:「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疼的怎麼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爺敷上,比先好些。先疼的躺不穩,這會都睡沉,可好些。」王夫人問:「吃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着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纔剛捱打,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病來,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半天纔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鹵和吃,吃半碗,嫌吃絮,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00719]兩瓶香露來,原要給他點的,我怕他胡糟踏,就沒給。旣是他嫌那些玫瑰膏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一匙兒,就香的不得呢。」說着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香露拿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來取是一樣。」彩雲聽說,去半日,果然拿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兩個玻璃瓶,却有寸,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着「木樨清露」,那一個寫着「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麼個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鵝黃箋?你好生替他收着,別糟踏。」襲人答應着,方要走時,王夫人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回來。王夫人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什麼話。你可聽這個?你要聽,告訴我聽聽,我[00720]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到沒聽這話,爺霸佔着戲,人家來和老爺要,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這個,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我今兒在太太跟前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說半截忙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氣,我就說。」王夫人道:「我有什麼生氣的,你只管說來。」襲人道:「論理,我們爺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來呢。」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着襲人叫一聲「我的兒,虧你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先時你珠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到不知管兒?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通共剩他一個,他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他,倘或再[00721]有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氣壞,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到壞,所以就縱壞他。我常常掰着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干,端的吃虧纔罷。若打壞,將來我靠誰呢!」說着,由不得滾下淚來。襲人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不覺心,陪着落淚。道:「爺是太太養的,豈不心疼。便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家落個平安,算是造化。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爺,只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肯親近他,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到不好。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記掛着一件,每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且連葬身之地都沒。」王夫人聽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有話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衆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只說你[00722]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意上好,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體行。誰知你方纔和我說的話全是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教別人知道就是。」襲人道:「我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着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王夫人聽,吃一驚,忙拉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不成?」襲人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識。如今爺,裡頭姑娘們,況且林姑娘、寶姑娘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着不像。一家的,俗語說的『沒常思有』,世上多少無頭腦的,多半因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當做有心,反說壞。只是預先不防着,斷然不[00723]好。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人的嘴有什麼避諱,心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家直過沒;若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但後來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則太太難老爺。俗語說『君防不然』,不如這會防避的是。太太情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旣想到,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近來我這日夜懸心,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王夫人聽這話,如雷轟電掣一般,正觸金釧兒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就忘。你今兒這一番[00724]話提醒我。難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旣說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好歹留心,保全他,就是保全我。我自然不辜負你。」襲人連連答應着去。回來正值寶玉睡醒,襲人回明香露之。寶玉喜不自禁,卽令調來嘗試,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記掛着黛玉,滿心裡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襲人去,寶玉便悄命晴雯來㌧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恃。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像一件。」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一想,便伸手拿兩條手帕撂與晴雯,笑道:「罷,就說我叫[00725]你送這個給他去。」晴雯道:「這奇。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他要惱,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晴雯聽,只得拿帕往瀟湘館來。只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帕,他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晴雯走進來,滿屋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爺送手帕來給姑娘。」黛玉聽,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來給我?」因問:「這帕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別人罷,我這會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越發悶住,着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00726]來如何,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這帕,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無味,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餘意綿纏,令掌燈,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題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却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悲!
其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00727]
其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無?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腮上通紅,自羨壓到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着那帕思索,不在話下。却說襲人來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裡去,襲人便空手回來。等至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薛蟠調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是私心窺度,一半據實,竟認准是他說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却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00728]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酒回來,過母親,只寶釵在這裡,說幾句閒話,因問:「聽寶兄弟吃虧,是什麼?」薛姨媽正這個不自在,他問時,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說,便怔,忙問道:「我何嘗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人,就信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罷,不是你說的罷,情過去,不必較證,到把兒弄。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天天一處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就罷,倘或有,不是你幹的,人人都疑惑是你幹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個[00729]心直口快的人,一生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罵衆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纔罷!分明是打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定要鬧幾天。那一回他不好,姨爹打他兩下,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說是珍哥哥治的,好好的叫去罵一頓。今兒越發拉上我!旣拉上,我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我替他償命,家乾淨。」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不叫我去,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家死清淨。」寶釵忙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00730]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你好,到把你的性勸上來。」薛蟠道:「這會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別說多的,只拿前兒琪官的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給他?難道這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這個打他呢。可是你說的。」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到說別人鬧。」薛蟠寶釵說的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00731]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纔可正配,你留心,寶玉有那勞什骨,你自然如今行動護着他。」話未說,把個寶釵氣怔,拉着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妹妹哭,便知自己冒撞,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這裡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裡整哭一夜。次日早起來,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着,便只管走。黛玉他無精打采的去,眼上有哭泣之狀,非往[00732]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00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