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寫「醉金剛」一回是中之淨場,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加一「俠」字,則有深意存焉。[00491]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林黛玉到唬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此「傻」字加於香菱,則有多少豐神跳於紙上,其嬌憨之態可想而知。丫頭,唬我這麼一跳好的。你這會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着。你們紫鵑找你呢,㌨一絲不漏。說璉奶奶送什麼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着。」㌨「回家去坐着」之言,是恐石上冷意。一面說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兒送兩瓶上用新來。林黛玉和香菱坐。況他們有甚正談講。㌨學詩伏線。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下一回棋,看兩句[00492],㌧棋不論盤,不論章,皆是嬌憨女兒神理,寫得不卽不離,似有似無,妙極!香菱便走。不在話下。㌦是最好看如此等處,係畫家山水樹頭丘壑俱,末用濃淡墨點苔法。丁亥夏。畸笏叟。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寶玉來,便說道:「你往那裡去?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過那邊請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鞋等靴穿的工夫,回頭鴛鴦穿着水紅綾襖兒,青緞背心,束着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着頭看針線,脖上戴着花領。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粉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罷。」㌨胭脂是這樣吃法。看官可經過否?一面說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不向寶玉說話,叫襲人,鴛鴦亦是幻情洞天。你跟他一輩,不勸勸,還是這麼着。」襲人抱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不改,右勸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着,㌨此五字內有深意深心。這個地方可就難住[00493]。」一邊說,一邊催他穿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賈母。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剛欲上馬,只賈璉請安回來,㌨一絲不漏。正下馬,人對面,彼此問兩句話。只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芸哥此處一現,後文不突然。「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着實斯文清秀,到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族人衆,畢真,有是理。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不認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的兒芸兒。」寶玉笑道:「是,是,我怎麼就忘。」因問他母親好,這會什麼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到比先越發出挑,㌨何嘗是十歲孩語。到像我的兒。」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賈芸道:「十八歲。」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山高高[00494]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這幾年無人照管教導。㌨雖是隨機而應,伶俐人之語,余却心。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就是我的造化。」賈璉笑道:「你聽?認兒不是好開交的呢。」㌨是兄湊弟趣,可嘆!說着就進去。寶玉笑道:「明兒你閒,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何其堂皇正之語。這會我不得閒兒。明兒你到房裡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裡頑耍去。」說着扳鞍上馬,衆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安。賈赦先站起來回賈母話,㌨一絲不亂。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裡坐着。」寶玉退出,來至後面,進入上房。邢夫人他來,先到站起來請過賈母安,㌨一絲不亂。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方問別人好,命人到來。㌨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一鍾未吃完,只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死絕,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裡像家[00495]念的孩!」正說着,只賈環、賈蘭叔侄兩個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上坐。賈環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千里伏線。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他們要走,自己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只得坐。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裡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明顯薄情之至。賈環等答應着,便出來回家去。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怎麼不?」邢夫人道:「他們坐一會,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裡去。」寶玉道:「娘方纔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麼話?」邢夫人笑道:「那裡有什麼話,不過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們吃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兒兩個[00496]說話,不覺早晚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飯。寶玉去辭賈赦,同姊妹們一同回家,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話下。㌧一段五鬼魘魔法作引。脂硯。且說賈芸進去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麼情。賈璉告訴他:「前兒到有一件情出來,偏生你嬸再求我,㌨反說體面話,懼內人累累如是。給賈芹。他許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賈芸聽,半晌說道:「旣是這樣,我就等着罷。叔叔不必先在嬸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已得主意。到跟前再說不遲。」賈璉道:「提他作什麼,㌨已被芸哥瞞過。我那裡有這些工夫說閒話兒呢。明兒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日趕回來纔好。你先去等着,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兒,來早我不得閒。」說着便回後面換衣服去。賈芸出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逕往他母舅卜[00497]世仁家來。㌨旣云「不是人」,如何肯共?想芸哥此來空。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纔從鋪裡來,忽賈芸進來,彼此過,因問他這早晚什麼跑來。賈芸道:「有件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裡按數送銀來。」㌧甥舅之談如此,嘆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何如,何如?余言不謬。前兒是我們鋪裡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幾兩銀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家賠上,立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十兩銀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短,你就拿現銀到我們這不不四的鋪裡來買,㌨推脫之辭。還沒有這些,只好到扁兒去。這是一。則你那裡有正經,不過賒去是胡鬧。你只說舅舅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人兒家很不知好歹,到底立個主,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喜歡。」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到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不知。後來聽我母親說,都還[00498]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如今在我手裡花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日兩頭來纏着舅舅,㌨芸哥亦善談,井井有理。要升米升豆的,㌨余人亦不曾有是氣。舅舅就沒有法呢。」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不着,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的人們嬉和嬉和,㌨可憐可嘆,余竟之一哭。弄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你們房裡的老四,騎着叫驢,帶着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妙極!寫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畢肖。却是背面傅粉法。往家廟去。他那不虧能幹,這就到他!」賈芸聽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有志氣,有果斷。卜世仁道:「怎麼急的這樣,吃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他娘說道:「你糊塗。㌨雖寫人家澀細,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却是一氣逼出,後文方不突然。石頭記筆仗全在如此樣者。說着沒有米,這裡買半斤麵[00499]來下給你吃,這會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他娘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幾個「不用費」,去的無影無蹤。㌨有知識有果斷人,自是不同。不言卜家夫婦,且說賈芸賭氣離母舅家門,一逕回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身上,把賈芸唬一跳。㌨自上看來,可是一口氣否?聽那醉罵道:「臊你娘的!瞎眼睛,碰起我來。」賈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却是緊鄰倪。原來這倪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這一節對水滸楊志賣刀遇沒毛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硯。只聽那人叫道:「老住手!是我衝撞你。」倪聽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是賈芸,忙把[00500]手鬆,趔趄着笑道:㌨寫生之筆。「原來是賈爺,㌨如此稱呼,可知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雖破分量在」。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往那裡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討個沒趣兒。」㌨本無心之談。倪道:「不妨不妨,㌨如聞。有什麼不平的,告訴我,替你出氣。㌨寫得酷肖,總是漸次逼出,不一絲勉強。這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我醉金剛倪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賈芸道:「老,你且別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可是一順而來?說着,便把卜世仁一段告訴倪。倪聽怒,「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何嘗是破落戶?冤殺金剛。真真氣死我倪。罷,你不用愁煩,我這裡現有幾兩銀,你若用什麼,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却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知己知彼之話。怕低你的身分,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我是不要利錢的,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你的身分,㌨知己知彼之話。我就不敢借給你,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裡掏出一卷銀[00501]來。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雖然是潑皮無賴,却因人而使,㌨四字定評,難得難得,非豪傑不可當。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到恐生。不如借他的,改日加倍還他到罷。」想畢笑道:「老,你果然是個好,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的你到不理。㌨芸哥亦善談,好口齒。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旣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文約過來便是。」倪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却聽不上這話。㌨「光棍眼內揉不下沙」是。旣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如今不單是親友言利,不但親友,卽閨閣中亦然,不但生意新發戶,卽戶舊族頗頗有之。旣把銀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閒話不必講。旣肯青目,這是十五兩錢有零的銀,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爽快人,爽快語。賈芸聽,一面接銀,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有何着急的。」倪[00502]笑道:「這不是話。天氣黑,不讓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倘或有要緊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王短腿家㌨常起坐處人,畢真。來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着脚兒去,㌨仍應前。不在話下。㌦讀閱「醉金剛」一回,務吃劉鉉丹家山楂丸一付,一笑。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不及金剛者亦不少,惜上不便歷歷註上芳諱,是余不是心。壬午孟夏。且說賈芸偶然碰這件,心中十分罕希,想那倪到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決。㌨芸哥實怕倪,並非以人之心度君。忽想道:「不妨,等那件成,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鋪裡,將那銀稱一稱,十五兩錢四分厘。賈芸倪不撒謊,心下越發歡喜,收銀,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的信捎與他娘知道,方回家來。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他進來,便問那去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來,㌨孝可敬。此人後來榮府敗,必有一番作。只說在西府裡等璉叔的,問他母親吃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說留的飯在那裡。丫頭[00503]拿過來與他吃。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芸吃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一早起來,洗臉,便出南門,香鋪裡買冰麝,便往榮國府來。打聽賈璉出門,賈芸便往後面來。到賈璉院門前,只幾個廝拿着高笤帚在那裡掃院呢。忽周瑞家的從門裡出來叫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賈芸忙上前笑問:「嬸嬸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麼尺頭。」正說着,只一群人簇着鳳姐出來。㌨當家人有是派頭。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那一個不喜奉承。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不看,仍往前走着,只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我們這裡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到時常記掛着嬸,要來瞧瞧,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賈芸笑道:「侄兒不怕雷打,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兒晚上還提起嬸來,說嬸身[00504]生的單弱,情多,虧嬸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呢。」㌦自往卜世仁處去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鳳姐聽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步,問道:「怎麼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裡嚼起我來?」㌨過下無痕,天然而來文字。賈芸道:「有個原故,㌨接得如何?只因我有個朋友,家裡有幾個錢,現開香鋪。只因他身上蠲着個通判,前兒選雲南不知那一處,㌨隨口語,極妙!連家眷一齊去,把這香鋪不在這裡開。便把帳物攢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像這細貴的貨,都分着送與親朋。他就一共送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像得緊,何嘗撒謊?若要轉賣,不但賣不出原價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買這個作什麼,便是很有錢的家,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若說送人,沒個人配使這些,到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因此我就想起嬸來。往年間我還嬸包的銀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00505]端陽節下,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只孝順嬸一個人纔合式,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採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賈芸如此一來,聽這一篇話,心下是得意是歡喜,便命豐兒:「接過芸哥兒的來,㌨像個嬸口氣,好看殺!送家去,交給平兒。」因說道:「看着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兒明白,心裡有識。」㌧看官須記,鳳姐所喜是奉承之言,打動心,不是物而歡喜,若說是物而喜,便不是阿鳳矣。賈芸聽這話入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曾提我的?」鳳姐問,纔要告訴他與他管情的那話,便忙止住,心下想道:㌨的是阿鳳行心機筆意。「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到叫他看着我不得東西似的,得這點香,就混許他管。今兒先別提起這。」想畢,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00506]兩句淡話,便往賈母那裡去。賈芸不好提的,只得回來。因昨日寶玉,叫他到外房等着,賈芸吃飯便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房裡來。只焙茗、鋤藥兩個廝下象棋,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好名色。挑雲、伴鶴四五個,在房檐上掏雀兒玩。賈芸進入院內,把脚一跺,說道:「猴頭們淘氣,我來。」衆廝看賈芸進來,都纔散。賈芸進入房內,便坐在椅上問:「寶爺沒下來?」焙茗道:「今兒總沒下來。爺說什麼,我替你哨探哨探去。」㌨五遁之外,名曰「哨探遁」法。說着,便出去。這裡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來,再看看別的廝,都頑去。正是煩悶,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的到細巧乾淨。那丫頭賈芸,便抽身躲過去。恰值焙茗走來,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好」字是遮飾半句來不到語。正抓不着個信兒。」賈芸[00507]焙茗,就趕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這一日,沒個人兒過來。這就是寶爺房裡的。好姑娘,㌨口氣極像。你進去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爺來。」那丫頭聽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一句,禮當。下死眼把賈芸釘兩眼。㌨這句是情孽上生。聽那賈芸說道:「什麼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說是芸兒就是。」半晌,那丫頭冷笑一笑:㌨神情是深知房中的。「依我說,爺竟請回家去,有什麼話明兒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他。」焙茗道:「這是怎麼說?」那丫頭道:「他㌨一連兩個「他」字,怡紅院中使得,否則有假矣。今兒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不下來。難道只是耍的爺在這裡等着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兒來是正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過口裡應着,他到給帶呢!」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房裡的,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到是,我明兒再來。」說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到去,㌨滑賊。爺吃再去。」[00508]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我還有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那賈芸一逕回家。至次日來至門前,可巧遇鳳姐往那邊去請安,纔上車,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在我的跟前弄鬼。㌨作得不像撒謊,用心機人可怕是此等處。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求我。昨兒你叔叔纔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這,嬸休提,我昨兒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這會早完。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裡沒成兒,昨兒來尋我。」賈芸道:「嬸辜負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如今嬸旣知道,我到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難說。㌨曹操語。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麼不成的,多點,耽誤到這會。那園裡還要種花,我只想不出一[00509]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賈芸笑道:「旣這樣,嬸明兒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着不好。㌨一折。等明年正月裡煙火燈燭那個宗兒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先把這個派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到會拉長線兒。罷,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總不認受冰麝賄。我不過吃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後兒就進去種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逕去。賈芸喜不自禁,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裡去。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彩明走出來,單要領票進去,批銀數年月,一併連對牌交與賈芸。賈芸接,看那批上銀數批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銀。回家告訴母親,自是母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00510]先找倪,將前銀按數還他。那倪賈芸有銀,他便按數收回,不在話下。這裡賈芸拿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裡去買樹,不在話下。㌧至此便完種樹工程。◇一者得趲趕工程原非正文,不過虛描盛時光景,借此以出情文。者避難法。若不如此,必曰其樹其價、怎麼買、定幾株,豈不煩絮矣?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賈芸,曾說明日着他進來說話兒。如此說之後,他原是富貴公的口角,那裡還把這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懷。㌨若是一個女孩,可保不忘的。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裡回來,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去打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因他母親的生日接出去,麝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着叫不着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的玩去。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妙!必用「一刻」字方是寶玉的房中,得時時原有人的,有今一刻無人,所謂湊巧其一。只剩寶玉在房內。偏生的字不可少。寶玉[00511]要吃,一連叫兩聲,方兩個老嬤嬤走進來。㌧妙!文字細密,一絲不落,非批得出者。寶玉他們,連忙搖手兒說:「罷,罷,不用你們。」㌧是寶玉口氣。老婆們只得退出。寶玉沒丫頭們,只得自己下來,拿碗向壺去到。只聽背後說道:「爺仔細燙手,讓我們來到。」㌨神龍變化之文,人豈能測?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碗過去。寶玉到唬一跳,問:「你在那裡的?忽然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一面回說:「我在後院裡,纔從裡間的後門進來,難道爺就沒聽脚步響?」寶玉一面吃,一面㌧六個「一面」,是神情,並不覺厭。仔細打量那丫頭:穿着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到是一頭黑鬒鬒的頭髮,挽着個䰖,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却十分俏麗乾淨。㌧與賈芸目中所不差。寶玉看,便笑問道:㌧神情寫得出。「你是我這屋裡的人麼?」㌧妙問。必如此問方是籠絡前文。那丫頭道:「是的。」寶玉道:「旣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一聲道:㌧神理如畫。「認不得的[00512]多,豈只我一個。從來我不遞遞水,拿東拿西,眼的一點兒不作,那裡認得呢。」寶玉道:「你什麼不作那眼的?」㌨這是下情不能上達意語。那丫頭道:「這話我難說。㌨不伏氣語,況非爾可完,故云「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爺:昨兒有個什麼芸兒來找爺。我想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來,不想爺往北府裡去。」剛說到這句話,只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着進來,兩個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好!有眼色。那秋紋、碧痕正對着抱怨,「你濕我的裙」,那個說「你踹我的鞋」。忽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紅。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四字漸露丫頭素日怡紅細。㌦怡紅細俱用帶筆白描,是章法。丁亥夏。畸笏叟。並沒個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不自在。只得預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衣裳,人便帶上門出來,㌨清楚之至。走到那邊房內便找紅,問他方纔在屋裡說什麼。紅道:「我何曾在屋裡的?只[00513]因我的手帕不,往後頭找手帕去。不想爺要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纔到,姐姐們便來。」秋紋聽,兜臉啐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故,到叫我們去,你可等着做這個巧宗兒。㌨難說紅無心,白描。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難道我們到跟不上你?你拿鏡照照,配遞遞水不配!」㌨「難說」字全在此句來。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要水送東送西的,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秋紋道:「這麼說,不如我們散,單讓他在這屋裡呢。」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着,只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禁些,衣服裙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着幃幕呢,可別混跑。」秋紋便問:㌨用秋紋問,是暗透之法。「明兒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婆道:「說什麼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碧痕聽都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紅聽[00514],㌨可是暗透法?心內却明白,就知是昨兒外房所那人。原來這紅本姓林,㌧是個林。名紅玉,㌧「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只因「玉」字犯林黛玉、寶玉,㌧妙文。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到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被寶玉占。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的丫頭,却因他有分容貌,㌧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況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心內着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爭奪者同來一看。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難說」的原故在此。那裡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兒纔有些消息,㌨余前批不謬。遭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一半。㌧爭名奪利者齊來一哭。正悶悶的,忽然聽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00515]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我拾在這裡呢。」紅玉聽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爺在那裡拾着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門檻絆到。㌨睡夢中當然一跑,這方是怡紅之鬟。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紅樓夢寫夢章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的新奇,不後文,不知是夢。
紅玉在怡紅院諸環所掩,亦可謂生不遇時,但看後四章供阿鳳驅使可知。[0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