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不擇貧家地，月照山河處處明。
世間只有人心歹，百還教天養人。
痴聾瘖啞家豪富，伶俐聰明却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起葢花園捲棚，約有半年光景，裝修油漆完，前後煥然一新。慶房整吃數日酒，俱不在話下。一日，八月初旬天氣，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庄上擺酒，呌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打選衣帽齊整，四個廝跟隨，騎馬去。吳月娘在家，整置酒餚細果，酌同李嬌[00429]兒、孟玉樓、孫雪蛾、姐、潘金蓮衆人，開新花園門，閒中遊賞翫看，裡面花木庭臺，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
「正面丈五高，心紅漆綽屑；周圍十板，𥑮?炭乳口泥牆。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多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論四時賞翫，各有去處：春賞燕遊堂，檜柏爭鮮；夏賞臨溪舘，荷蓮闘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迎霜；冬賞藏春閣，白梅積雪。剛那嬌花籠淺徑，嫩柳拂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遊堂前，金燈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平野獢東，幾朵粉梅開卸；臥雲亭上，數株紫荊未吐。湖山側，纔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簾幙，嚦嚦黃鶯度翠陰。有那月窗雪洞，有那[00430]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䕷架相連，千葉桃與春柳作對。有那紫丁香，玉馬櫻，金雀藤，黃刺薇，香茉莉，瑞仙花。捲棚前後：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白日葵榴。遊魚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着衆婦人，或携手遊芳徑之中，或闘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欄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個最高亭上，名喚臥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姐、孫雪蛾，都在翫花樓望下觀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有那耐寒君竹，欺雪夫松，端的四時有不卸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00431]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蛾、潘金蓮、西門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經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脚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姐根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姐下棋，孫雪蛾與孟玉樓却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戲。不妨經濟悄悄在他身背後觀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瀼。」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矁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着，你待死！我曉得你不要命。」那陳經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夥兒推一交。却不想玉樓在翫花樓遠遠[00432]瞧，呌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纔撇經濟，上樓去。原來兩個蝴蝶沒曾捉的住，到訂燕約鶯期，則做蜂鬚花嘴。正是：「狂蜂浪蝶有時，飛入梨花沒處尋。」經濟婦人去，默默房，心中怏然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日相逢；似有情實，未情實。欲許，何曾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相思；旣相逢，我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庄上吃酒回來，打南瓦裡頭過。平昔在瓦兩巷行走[00433]耍，搗每都認的⋯那時宋時謂之搗，今時俗呼光棍是⋯內中有兩個：一名草裡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被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他兩個在那裡耍錢，勒住馬，近前說話。人連忙走至根前，打個半跪，道：「官人，這咱晚往那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庄上請我每吃酒來。我有一庄央煩你每，依我不依？」人道：「官人沒的說。人平昔受恩甚多，如今使令人之處，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旣是你人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分付你。」人道：「那裡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說與人罷，端的有甚麼？」這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李瓶兒之，說一遍，「只要你弟兄人替我出這口氣便。」因在馬上摟[00434]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都倒與人，便道：「你兩個拿出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人。」魯華那肯接，說道：「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呌俺兩個往東洋海裡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這些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人斷不敢領受。」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不央及你。」教玳安接銀，打馬就走。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托的一般。」一面接銀，扒倒地下磕個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去坐着，不消兩日，管情穩抇抇教你笑一聲。」張勝道：「只望官府到明日，把人送與提刑所夏老爹那裡答應，就勾人。」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何消你說。」看官聽說：後來西門慶果然[00435]把張勝送在夏提刑守府，做個親隨。此係後，表過不題。那兩搗得銀，依舊耍錢去。西門慶騎馬進門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衆人聽他進門，都往後邊去，只有金蓮在捲簾內看收家火。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裡來，婦人在亭上收家火，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裡做甚麼來？」金蓮笑道：「俺每今日和姐開門看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人費心，庄上呌四個唱的，四個搗倒廝，只請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脫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分付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菓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上，因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兒，五[00436]色縐紗眉；下着白碾光絹挑線裙，裙邊紅光素段白綾高底羊皮金雲頭鞋兒；頭上銀絲䯼髻，金廂玉蟾宮折桂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着許多花翠，越顯出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着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砸舌，砸的舌頭一片聲響。婦人一面摟起裙，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裡，然後在卓上纖手拈個鮮蓮蓬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麼！」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造化，娘手裡拿的東西兒，你不吃？」于是口中噙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纔罷。西門慶要翫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摘下㩟領的金兒來，用口咬着，攤開羅衫，露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00437]就的香乳。揣揣摸摸良久，用口犢之，彼此調笑，曲盡于飛。西門慶乘着喜歡，向婦人道：「我有一件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生藥舖，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菓舖來。」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華、張勝人之，告訴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墮業的衆生，到日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那蔣太醫？我他且是謙恭禮體兒的，人把頭兒低着，可憐兒的。你這等作做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着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脚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哩。是左近一個人家請他看病，正是街上買一尾魚，手提着，那人請他，說：『我送魚到[00438]家就來。』那人說：『家中有緊病，請師父就去罷。』這蔣竹山一直跟到他家，病人在樓上，請他上樓。不想是個女人不好，素體容粧，走在房來，舒手教他把脉。這廝手把着脉，想起他魚來，掛在簾鈎兒上，就忘記看脉，只顧且問：『嫂，你下邊有猫兒沒有？』不想他男在屋裡聽，走來採着毛，打個臭死，藥錢沒有與他，把衣服扯的稀爛，得手纔跑。」婦人道：「可可兒的來！我不信一個文墨人兒，他幹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兩個說笑一回，不吃酒，收拾家火，房宿歇，不在話下。按下一頭，却說李瓶兒招贅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些戲藥部，門前買些甚麼景東人、美女相思套之類，實[00439]指望打動婦人心，不想婦人曾在西門慶手裡，狂風驟雨都經過的，往往幹不稱其意，漸漸頗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爛，都丟吊。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來戲弄老娘家。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鎗頭，死王八！」罵的竹山狗血噴臉，被婦人半夜更趕到前邊舖裡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中來。每日聐聒着筭帳，查筭本錢。這竹山正受一肚氣，走在舖櫃裡坐的。只兩個來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櫈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舖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討狗黃？」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00440]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纔開幾日舖，他那裡有這兩庄藥材？咱往西門官人舖中買去來。」那個說道：「過來，咱與他說正經話罷。蔣哥，你休推睡裡夢裡！你年前死娘兒，問這位魯哥借的那十兩銀，本利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俺剛纔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初開這個舖，恐怕䘮你行止，顯的俺每陰隲。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諕個立睜，說道：「我並沒借他什麼銀！」那人道：「你沒借銀，却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彈，快休說此話！」蔣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那人道：「蔣哥，你就差。自古於官不[00441]貧，賴債不富。想着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虧這位魯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步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呌做魯華。你某年借我十兩銀，發送妻，本利該我四十八兩銀，少不得還我。」竹山慌道：「我那裡借你銀來？就借你銀，有文保人。」張勝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與他照照。把竹山氣的臉臘似黃，罵道：「好殺材，狗男女！你是那裡搗，走來?詐我！」魯華聽，心中怒，隔着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一街。竹山罵：「好賊搗，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只呌天福兒來幇助，被魯華一脚踢過一邊，那裡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哥，[00442]你多日躭待，再寬他兩日兒，教他凑過與你便。蔣哥，你怎麼說？」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來？就是問你借的，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哥，你這回吃橄欖灰兒⋯回過味來；打你一面口袋⋯倒過蘸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限凑還他，纔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道：「氣殺我！我和他官去，誰他甚麼錢來？」張勝道：「你吃早酒。」不隄防魯華是一拳，仰八叉跌一交，臉不倒裁入洋溝裡，將髮散開，巾幘都汚濁。竹山呌「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拴。李瓶兒在房中聽外邊人攘，走來簾下聽覷，地方拴的竹山去，氣個立睜。使出馮媽[00443]媽來，把牌面幌都收。街上藥材被人搶許多。一面關閉門戶，家中坐的。早有人把這件報與西門慶知道，卽差人分付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裡拿帖對夏人說。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陞廳，看地方呈狀，呌上竹山去，問道：「你可是蔣文蕙？如何借魯華銀不還，反行毀罵他？其情可惡！」竹山道：「的通不認得此人，並沒借他銀。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人貨物都搶。」夏提刑便呌魯華：「你怎麼說？」魯華道：「他原借的銀兩，發送妻䘮，至今年光景，延挨不還的。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的，說的搶奪他貨物。有他借銀的文在此，這張勝便是保人。望爺查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00444]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上面寫着：
「立借契人蔣文蕙，係本縣醫生。因妻䘮，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名下白銀十兩，月利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如有欠少時，家値錢物件折准。恐後無憑，立此借契照者。」
夏提刑看，拍案怒，說道：「可來！有保人、文契，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相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板，拿下去着實打！」當下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番竹山在地，痛責十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着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十兩銀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那蔣竹山，打的那兩隻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00445]兒，問他要銀，還與魯華。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王八！你遞甚麼銀在我手裡，問我要銀？我早知你這王八砍頭是個債樁，就瞎眼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四個人聽婦人屋裡攘罵，不住催逼，呌道：「蔣文蕙，旣沒銀，不消只管挨遲，趁早到衛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公人，去裡邊哀告婦人，直撅兒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隲，西山五舍齋僧，布施這十兩銀。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婦人不得已，那十兩雪花銀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文，方纔。這魯華、張勝得十兩銀，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捲棚內，管待人酒飯，把前告訴一遍。西門慶滿心[00446]喜，說：「位出我口氣，足可以勾。」魯華把十兩銀交與西門慶，門慶那裡肯收，「你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酧謝你，後頭還有相煩。」人臨起身，謝謝，拿着銀，自行耍錢去。正是：「嘗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却說蔣竹山提刑院交銀出來，到家中，婦人那裡容他住，說道：「你還是那人家哩！只當奴害汗病，把這十兩銀問你討藥吃。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尚且不勾你還人。」這蔣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買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箱籠之物，卽時摧他搬去，兩個就開交。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一錫盆水，趕着潑去，說道：「喜得[00447]冤家離眼前！」當日打發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着西門慶，打聽得他家中沒，心中甚是後悔。每日飯慵餐，蛾眉懶畫，把門倚遍，眼兒望穿，白盻不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于今恩愛淪。
房中人不，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婦人門關着，藥舖不開，靜落落的。告訴與西門慶，門慶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在屋裡睡哩。會勝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情丟下。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都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分付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00448]旋邀應伯爵、謝希兩個來打雙陸。那日桂卿在家，姐兒兩個在傍陪待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內投壺頑耍。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東淨裡出恭，玳安，問道：「家中沒？」玳安道：「家中沒，廳上坐堂客都散，家火都收。止有妗與姑奶奶衆人，娘邀的後邊坐去。今日獅街花娘那裡，使老馮與娘送生日禮來，四盤𦎟?菓，兩盤壽桃麵，一疋尺頭，與娘做一雙鞋。娘與老馮一錢銀，說爹不在家，沒曾請去。」西門慶因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裡吃酒來？」玳安道：「剛纔娘使馮媽媽呌的去，與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着教的吃兩鐘，就臉紅起來。如今娘到悔過來，對着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00449]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文蕙打發去。娘甚是後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好些兒。央及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口兒，還教的回他聲去。」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旣嫁去罷，來纏我怎的？旣是如此，我不得閑去。你對他說：甚麼下下禮，揀個好日，擡那淫婦來罷。」玳安道：「的知道。他那裡還等着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裡伺候爹就是。」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這玳安出院門，一面走到李瓶兒那裡，回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對爹說，成就娘此。」于是親自洗手剔甲，廚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飯，說道：「你娘這裡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幇扶天福兒，看着人搬家火過去。」[00450]顧五六付扛，整擡運四、五日。西門慶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葢的翫花樓上。擇八月十日，一頂轎，一疋段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着先來，等的回去，方纔上轎，把房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西門慶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捲棚內，深衣福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落在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爺在捲棚內坐着，轎在門首這一日，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不下氣；欲待不出去，怕西門慶性不是好的。沉吟[00451]一回，于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着寶瓶，逕往他那邊新房裡去。迎春、綉春兩個丫鬟，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裡面，分其，排行他是六娘。一般日擺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裡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睡，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纔來頭一日，你就空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裡火，等我柰何他兩日，慢慢進去。」到日，打發堂客散，西門慶不進入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裡歇去。這婦人一連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飽哭一塲，可憐走在床上，用脚帶吊頸，懸梁自縊。正是：「連理未諧[00452]鴛帳底，寃魂先到九重泉。」兩個丫鬟睡一覺醒來，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床上婦人吊着，諕慌手脚，走出隔壁呌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婦人穿着一身紅衣服，直捉捉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脚帶割斷，解救下來。撅半日，吐一口精涎，方纔甦醒。卽呌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日不往他房裡去，惹他心中不歹麼？恰似俺每把這庄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西門慶道：「待過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着碗裡看着鍋裡。想起來，你惱不過我來。曾你死，相交到如今，甚麼話兒沒告訴我？臨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廝？[00453]今日却怎的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吃人念。」正說話間，忽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裡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來。」于是打着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都起來，到他房中。金蓮摟着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他些姜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些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一回，方哭出聲。月娘衆人一塊石頭纔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房歇息。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纔吃些粥湯兒。正是：「身如五鼓啣山月，命似更油盡燈。」西門慶向李嬌兒衆人說道：「你每休信那淫婦，裝死兒諕人。我手裡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進房裡去，親看[00454]着他上個吊兒，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衆人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揑兩把汗。到晚夕，西門慶袖着馬鞭，進他房中去。玉樓、金蓮分付春梅把門關，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兒外，悄悄聽覷，看裡面怎的動靜。且說西門慶婦人在床上，倒胸着身哭泣，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裡住，西門慶走來椅上坐下，指着婦人罵道：「淫婦！你旣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過去便，誰請你來？我不曾把人坑你甚麼，緣何流那𣭈?尿怎的？我自來不曾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個吊兒我瞧！」于是拿一繩丟在他面前，呌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的話來，說西門慶[00455]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裡晦氣，今日睜眼，撞入火炕裡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怒，教他下床來，脫衣裳跪着。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番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來，抽幾鞭，婦人方纔脫去上下衣裳，戰競競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着，從頭屋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過，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蔣太醫那廝？你嫁别人，我倒不惱，那矮王八有甚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舖⋯在我眼皮根前開舖，要撑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是遲。只因你一去不來，把奴想的心斜。後邊喬皇親花園裡常有狐狸，要便半夜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奴精[00456]髓，到天明雞呌時分就去。你不信，只問老馮和兩個丫頭，便知端的。後來把奴攝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纔請這蔣太醫來看。恰吊在麵糊盆內一般，乞那廝局騙，說你家中有，上東京去。奴不得已，纔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廝砍頭是個債樁，被人打上門來，經官動府。奴忍氣吞聲，丟幾兩銀，吃奴卽時攆出去。」西門慶道：「說你教他寫狀，告我收着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到我家來？」婦人道：「你麼可是沒的說。奴那裡有這個話，就把身爛化！」西門慶道：「就筭有如此，我不怕你。道說你有錢，快轉換，我手裡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行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要連你掛到[00457]官，弄到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計兒。還是你可憐奴，若弄到那無人烟之處，就是死罷。」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婦人道：「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十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着錦，行坐五，這等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哩！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歡喜無盡，卽丟鞭，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甚麼碟兒天來！」卽呌春梅：「快放卓兒，後邊快取酒菜兒來。」正是：[00458]「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却有情。」果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00459] [0046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