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厭多勞拙厭閒，善嫌懦弱惡嫌頑。
富遭嫉妒貧遭辱，勤怕貪圖儉怕慳。
觸不分皆笑拙，機而作疑奸。
思量那件合人意，人難做做人難。」
話說次日有吳妗、楊姑娘、潘姥姥衆堂客，都來與孟玉樓做生日。月娘在後廳與衆客飲酒，倒罷，其中惹出一件來。那來旺兒因他媳婦自家癆病死，月娘新近與他娶一房媳婦，娘家姓宋，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裡使喚，後因壞出來，嫁與廚役蔣聰妻。這蔣聰[00527]常在西門慶家做活答應，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呌蔣聰去，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老婆央來旺兒對西門慶說，替他拿帖兒縣裡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蔣聰命。後來來旺兒哄月娘，只說是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使五兩銀，兩套衣服，四疋青紅布，并簪環之類，娶與他妻。月娘因他呌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蕙蓮。這個老婆屬馬的，金蓮兩歲，今年十四歲，生的黃白淨面，身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脚還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粧飾。龍江虎浪，就是嘲的班頭，壞家的領袖。若說他底[00528]本，他曾：
「斜倚門兒立，人來倒目隨。
托腮并咬指，無故整衣裳。
坐立隨搖腿，無人曲唱低。
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
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
初來時，同衆家人媳婦上竈，還沒甚麼粧飾，猶不作在意裡。後過一個月有餘，看玉樓、金蓮衆人打扮，他把䯼髻墊的高高的，梳的虛籠籠的頭髮，把水鬢描的長長的，在上邊遞遞水，被西門慶睃在眼裡。一日，設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五百兩銀，往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錦綉蟒衣，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有半年期程。約從十一月半頭，撘在旱路車上，起身去。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期到此，[00529]正値孟玉樓生日，月娘和衆堂客在後廳吃酒。西門慶那日在家，沒往那去，月娘分付玉筲：「房中另放卓兒，打發酒菜湯飯點心你爹吃。」西門慶因打簾內看惠蓮身上穿着紅紬對衿襖，紫絹裙，在席上斟酒，故意問玉筲：「那個穿紅襖的是誰？」玉筲回道：「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惠蓮。」西門慶道：「這媳婦怎的紅襖配着紫裙，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他一條别的顏色裙配着穿。」玉筲道：「這紫裙還是問我借的裙。」說就罷。須臾，過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往對門喬戶家吃生日酒去。約後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走到儀門首，這惠蓮正往外走，兩個撞滿懷，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來，就親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兒，你若依我，[00530]頭面衣服隨你揀着用。」那老婆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西門慶到上房，呌玉筲送一疋藍段到他屋裡，如此這般對他說：「爹昨日你酒席上斟酒，穿着紅襖配着紫裙，怪模怪樣的，不好看。說這紫裙還是問我借的，爹纔開廚櫃拿這疋段，使我送與你，教你做裙穿。」這惠蓮開看，却是一疋翠藍四季團花兼喜相逢段，說道：「我做出來，娘若問怎？」玉筲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這件，隨你要甚麼，爹與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何如？」那老婆聽，微笑而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裡伺候。」玉筲道：「爹說廝每看着，不好進你這屋裡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底下洞兒裡，那裡無人，堪[00531]可一會兒。」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不好意思的。」玉筲道：「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裡下棋，你去不妨。」當下約會已定，玉筲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底下成，玉筲在門首與他觀風。却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只鸞來請玉樓，說：「爹來家。」人就散，玉樓回後邊去。金蓮走到房中，勻臉，亦往後邊來。走入儀門，只門玉立上房門首，金蓮問：「你爹在屋裡？」玉搖手兒，往前指，這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角門首，只玉筲攔着門，金蓮只猜玉筲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筲慌：「五娘休進去，爹在裡面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怕你爹！」不由分說，進入花園裡來，各處尋一遍，走到藏春塢山洞兒裡，只他兩[00532]個人在裡面纔。老婆聽有人來，連忙繫上裙，往外走，看金蓮，把臉通紅，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裡做甚麼？」老婆道：「我來呌畫童兒來。」看着，一溜烟走。金蓮進來，看西門慶在裡邊繫褲，罵道：「賊沒廉耻的貨，你和奴淫婦白日裡在這裡端的幹的勾當兒！剛纔我打與那淫婦兩個耳纔好！不想他往外走。原來你就是畫童兒，他來尋你。你與我實說，和這淫婦偷幾遭？若不實說，等住回姐姐來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猪不筭！俺每閒的聲喚在這裡來，你來插上一把。老娘眼裡却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淫婦兒，悄悄兒罷，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實對你說，如此這般，連今日纔一遭。」金蓮道：「一遭遭？我不信。你旣要這奴才淫[00533]婦，兩個瞞神諕鬼弄剌兒，我打聽出來，休怪，我却和你每答話！」那西門慶笑的出去。金蓮到後邊，聽衆丫頭每說：「爹來家，使玉筲手巾裹着一疋藍段往前邊去，不知與誰。」金蓮就知是與來旺兒媳婦的，對玉樓亦不題起此。這老婆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脚，或跟着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教他兩個苟合，圖喜歡。惠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不筭，與他衣服、汗巾、首飾、香之類，只銀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粉，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門慶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竈，只教他和玉筲兩個在月娘房裡後邊竈上專頓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裡吃飯，與月[00534]娘做針指，不必細說。看官聽說：凡家主，切不可與奴僕并家人之婦苟且私狎，久後必紊亂上下，竊弄奸欺，敗壞風俗，殆不可制。有詩證：
「西門貪色失尊卑，群妾爭妍竟莫疑。
何月娘欺不在，暗通僕婦亂倫𡚋?。」
一日，臘月初八日，西門慶早起，約下應伯爵，與街坊尚推官家送殯。教廝馬下兩疋，等伯爵白不到。一面李銘來，教唱春梅等四人彈唱。西門慶正在廳上圍爐坐的，教春梅、玉筲、蘭香、迎春一般兒四個，都打扮出來，看着李銘指撥，教演他彈唱。女婿陳經濟在傍陪着說話，正唱弄梅花，還未，只伯爵來，應寶跟着，夾着氊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00535]後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是你應爹，都來罷，躲怎的！」與伯爵兩個相作揖，纔待坐下，西門慶令四個過來：「與應爹磕頭。」那春梅等朝上磕頭下去，慌的伯爵還喏不迭，誇道：「誰似哥好有福，出落的恁四個好姐姐，水葱兒的一般，一個賽一個。却怎生好？你應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沒曾帶的甚麼在身邊，改日送胭粉錢來罷。」少頃，春梅等四人禮，進去。陳經濟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門慶道：「你如何今日這咱纔來？」應伯爵道：「不好告訴你的。女病一向，近日纔教好些。房下記掛着，今日接他家來，散心住兩日。亂着，旋教應保呌轎，買些東西在家，我纔來，遲一步兒。」西門慶道：「教我只顧等着你，咱吃粥好去。」隨卽一面分付廝，後邊看粥[00536]來吃。只李銘伯爵，打半跪，伯爵道：「李自新，一向不你。」李銘道：「的有。連日的在北邊徐公公那裡答應，兩日來爹宅裡伺侯。」說着，兩個廝放卓兒，拿粥來吃。就是四個醎食，十樣菜兒，四碗頓爛：一碗蹄，一碗鴿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雞兒，銀廂甌兒粳米投着各樣榛松栗、果仁、梅桂、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伯爵、陳經濟吃，就拿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杯。壺裡還剩下上半壺酒，分付廝畫童兒：「連卓兒擡下去，廂房內與李銘吃。」就穿衣服起身，同應伯爵並馬相行，與尚推官送殯去。只落下李銘，在西廂房吃畢酒飯。那月娘房裡玉筲和蘭香衆人，打發西門慶出門，在廂房內亂廝有成一塊，一回，都往對過東廂房西門姐房裡掴混[00537]去，止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有酒，春梅袖口寬，把手兜住。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些，被春梅怪呌起來，罵道：「好賊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王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那王八靈聖兒出來，平白捻我手的來。賊王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你問聲兒去，我手裡你來弄鬼！等來家等我說，把你這賊王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王八學不成唱？愁本司院尋不出王八來，撅臭你這王八！」被他千八、萬王八，罵的李銘拿着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正是：「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李銘諕的往外走，春梅氣狠狠直罵進後邊來。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兒并宋惠蓮在房[00538]裡下棋，只聽春梅從外罵將來，金蓮便問道：「賊肉兒，你罵誰哩？誰惹你來？」氣的春梅道：「情知是誰，尀耐李銘那王八！爹臨去，好意分付廝，留下一卓菜并粳米粥兒與他吃。有玉筲他每，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着王八雌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兒怎的！頑一回，都往姐那邊廂房裡去。王八無人，儘力向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着我𠷣?𠷣?待笑，我饒他！那王八我喓喝罵起來，他就卽夾着衣裳往外走。剛纔打與賊王八兩個耳刮纔好！賊王八，你看個人兒行，我不是那不不四的邪皮行貨，教你這王八在我手裡弄鬼，我把王八臉打綠！」金蓮道：「怪肉兒，學不學，沒要緊，把臉兒氣的黃黃的！等爹來家說，把賊王八攆去就是。那[00539]裡緊等着供唱撰錢哩怎的，教王八調戲我這丫頭，我知道賊王八業礶滿！」春梅道：「他就倒運着，量娘的兄弟。那怕他娘，莫不挾仇打我五棍兒怎的！」宋惠蓮道：「論起來，你是樂工，在人家教唱，不該調戲良人家女。照顧你一個錢，是養身父母，休說一日六飯兒扶侍着。」金蓮道：「扶侍着？臨還要錢兒去。按月兒，一個月與他五兩銀。賊王八，錯上墳，你問聲家裡這些廝每，那個敢望着他雌牙笑一笑兒，吊個嘴兒？遇喜歡，罵兩句；若不喜歡，拉倒他主根前就是打。着緊把他的扛的眼直直的，看不出他來？賊王八造化低，你惹他？生姜⋯你還沒曾經着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沒你！你爹去，你進來便罷，平白只顧和他那廂房裡做甚麼？却教那王[00540]八調戲你。」春梅道：「都是玉筲和他每，只顧頑笑成一塊，不肯進來。」玉樓道：「他個如今還在那屋裡？」春梅道：「都往對過姐房裡去。」玉樓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樓起身去。良久，李瓶兒亦回房，使綉春呌迎春去。至晚，西門慶來家，金蓮一五一十告訴西門慶。門慶分付來興兒，今後休放進李銘來走動，自此遂斷路兒，不敢上門。這李銘，正是：「從前作過，沒興一齊來。」有詩證：
「習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閑庭弄錦槽。
不意李銘遭譴斥，春梅聲價競天高。」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00541][005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