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毗傳
辛毗字佐治，潁川陽翟人。其先建武中，自隴西東遷。毗隨兄評從袁紹。太祖司空，辟毗，毗不得應命。及袁尚攻兄譚於平原，譚使毗詣太祖求和。英雄記曰：譚、尚戰於外門，譚軍敗奔北。郭圖說譚曰：「今將軍國小兵少，糧匱勢弱，顯甫之來，久則不敵。愚以爲可呼曹公來擊顯甫。曹公至，必先攻鄴，顯甫還救。將軍引兵而西，自鄴以北皆可虜得。若顯甫軍破，其兵奔亡，又可斂取以拒曹公。曹公遠僑而來，糧餉不繼，必自逃去。比此之際，趙國以北皆我之有，亦足與曹公爲對矣。不然，不諧。」譚始不納，後遂從之。問圖：「誰可使？」圖荅：「辛佐治可。」譚遂遣毗詣太祖。太祖將征荊州，次于西平。毗太祖致譚意，太祖悅。後數日，更[01336]欲先平荊州，使譚、尚自相弊。他日置酒，毗望太祖色，知有變，以語郭嘉。嘉白太祖，太祖謂毗曰：「譚可信？尚必可克不？」毗對曰：「明公無問信與詐，直當論其勢耳。袁氏本兄弟相伐，非謂他人能閒其間，乃謂天下可定於己。今一旦求救於明公，此可知。顯甫顯思困而不能取，此力竭。兵革敗於外，謀臣誅於內，兄弟讒鬩，國分；連年戰伐，而介冑生蟣蝨，加以旱蝗，饑饉並臻，國無囷倉，行無裹糧，天災應於上，人困於下，民無愚智，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亡尚[01337]之時。兵法稱有石城湯池帶甲百萬而無粟者，不能守。今往攻鄴，尚不還救，即不能自守。還救，即譚踵其後。以明公之威，應困窮之敵，擊疲弊之寇，無異迅風之振秋葉矣。天以袁尚與明公，明公不取而伐荊州。荊州豐樂，國未有釁。仲虺有言：『取亂侮亡。』方今袁不務遠略而內相圖，可謂亂矣；居者無食，行者無糧，可謂亡矣。朝不謀夕，民命靡繼，而不綏之，欲待他年；他年或登，自知亡而改脩厥德，失所以用兵之要矣。今因其請救而撫之，利莫焉。且四方之寇，莫[01338]於河北；河北平，則六軍盛而天下震。」太祖曰：「善。」乃許譚平，次于黎陽。明年攻鄴，克之，表毗議郎。久之，太祖遣都護曹洪平下辯，使毗與曹休參之，令曰：「昔高祖貪財好色，而良、平匡其過失。今佐治、文烈憂不輕矣。」軍還，丞相長史。文帝踐阼，遷侍中，賜爵關內侯。時議改正朔。毗以魏氏遵舜、禹之統，應天順民；至於湯、武，以戰伐定天下，乃改正朔。孔曰「行夏之時」，左氏傳曰「夏數得天正」，何必期於相反。帝善而從之。帝欲徙冀州士家十萬戶實河南。時連蝗民饑，群[01339]司以不可，而帝意甚盛。毗與朝臣俱求，帝知其欲諫，作色以之，皆莫敢言。毗曰：「陛下欲徙士家，其計安出：」帝曰：「卿謂我徙之非邪？」毗曰：「誠以非。」帝曰：「吾不與卿共議。」毗曰：「陛下不以臣不肖，置之左右，廁之謀議之官，安得不與臣議邪！臣所言非私，乃社稷之慮，安得怒臣！」帝不荅，起入內；毗隨而引其裾，帝遂奮衣不還，良久乃出，曰：「佐治，卿持我何太急邪？」毗曰：「今徙，旣失民心，無以食。」帝遂徙其半。嘗從帝射雉，帝曰：「射雉樂哉！」毗曰：「於陛下甚樂，而於羣下[01340]甚苦。」帝默然，後遂之稀出。上軍將軍曹真征朱然于江陵，毗行軍師。還，封廣平亭侯。帝欲興軍征吳，毗諫曰：「吳、楚之民，險而難禦，道隆後服，道洿先叛，自古患之，非徒今。今陛下祚有海內，夫不賓者，其能久乎？昔尉佗稱帝，陽僭號，歷年未幾，或臣或誅。何則，違逆之道不久全，而德無所不服。方今天下新定，土廣民稀。夫廟筭而後出軍，猶臨而懼，況今廟筭有闕而欲用之，臣誠未其利。先帝屢起銳師，臨江而旋。今六軍不增於故，而復循之，此未易[01341]。今日之計，莫若脩范蠡之養民，法管仲之寄政，則充國之屯田，明仲尼之懷遠；十年之中，彊壯未老，童齓勝戰，兆民知義，將士思奮，然後用之，則役不再舉矣。」帝曰：「如卿意，更當以虜遺孫邪？」毗對曰：「昔周文王以紂遺武王，惟知時。苟時未可，容得已乎！」帝竟伐吳，至江而還。明帝即位，進封潁鄉侯，邑百戶。時中監劉放、令孫資信於主，制斷時政，臣莫不交好，而毗不與往來。毗敞諫曰：「今劉、孫用，衆皆影附，人宜降意，和光同塵；不然必有謗言。」毗正[01342]色曰：「主上雖未稱聦明，不闇劣。吾之立身，自有本未。就與劉、孫不平，不過令吾不作公而已，何危害之有？焉有丈夫欲公而毀其高節者邪？」宂從僕射畢軌表言：「尚僕射王思精勤舊吏，忠亮計略不如辛毗，毗宜代思。」帝以訪放、資，放、資對曰：「陛下用思者，誠欲取其効力，不貴虛名。毗實亮直，然性剛而專，聖慮所當深察。」遂不用。出衞尉。帝方脩殿舍，百姓勞役，毗上疏曰：「竊聞諸葛亮講武治兵，而孫權巿馬遼東，量其意指，似欲相左右。豫不虞，古之善政，[01343]而今者宮室興，加連年穀麥不收。詩云：『民亦勞止，迄可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唯陛下社稷計。」帝報曰：「虜未滅而治宮室，直諫者立名之時。夫王者之都，當及民勞兼辦，使後世無所復增，是蕭何規摹之略。今卿魏重臣，亦宜解其。」帝欲平北芒，令於其上作臺觀，則孟津。毗諫曰：「天地之性，高高下下，今而反之，旣非其理；加以損費人功，民不堪役。且若九河盈溢，洪水害，而丘陵皆夷，將何以禦之？」帝乃止。魏略曰：諸葛亮圍祁山，不克，引退。張郃追之，爲流矢所中死。帝惜郃，臨朝而歎曰：「蜀未平[01344]而郃死，將若之何！」司空陳羣曰：「郃誠良將，國所依也。」毗心以爲郃雖可惜，然已死，不當內弱主意，而示外以不大也。乃持羣曰：「陳公，是何言歟！當建安之末，天下不可一日無武皇帝也，及委國祚，而文皇帝受命，黃初之世，亦謂不可無文皇帝也，及委棄天下，而陛下龍興。今國內所少，豈張郃乎？」陳羣曰：「亦誠如辛毗言。」帝笑曰：「陳公可謂善變矣。」 臣松之以爲擬人必於其倫，取譬宜引其類，故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毗欲弘廣主意，當舉若張遼之疇，安有於一將之死而可以祖宗爲譬哉？非所宜言，莫過於茲，進違其類，退似諂佞，佐治剛正之體，不宜有此。魏略旣已難信，習氏又從而載之，竊謂斯人受誣不少。青龍年，諸葛亮率衆出渭南。先是，將軍司馬宣王數請與亮戰，明帝終不聽。是歲恐不能禁，乃以毗將軍軍師，使持節；六軍皆肅，準毗節度，莫敢犯違。魏略曰：宣王數數欲進攻，毗禁不聽。宣王雖能行意，而每屈於毗。亮卒，復還衞尉。薨，謚曰肅侯。敞嗣，咸熙[01345]中河內太守。世語曰：敞字泰雍，官至衞尉。毗女憲英，適太常泰山羊耽，外孫夏侯湛爲其傳曰：「憲英聦明有才鑒。初文帝與陳思王爭爲太子，旣而文帝得立，抱毗頸而喜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憲英，憲英歎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弟敞爲大將軍曹爽參軍。司馬宣王將誅爽，因爽出，閉城門。大將軍司馬魯芝將爽府兵，犯門斬關，出城門赴爽，來呼敞俱去。敞懼，問憲英曰：『天子在外，太傅閉城門，人云將不利國家，於事可得爾乎？』憲英曰：『天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殆不得不爾！明皇帝臨崩，把太傅臂，以後事付之，此言猶在朝士之耳。且曹爽與太傅俱受寄託之任，而獨專權勢，行以驕奢，於王室不忠，於人道不直，此舉不過以誅曹爽耳。』敞曰：『然則事就乎？』憲英曰：『得無殆就！爽之才非太傅之偶也。』敞曰：『然則敞可以無出乎？』憲英曰：『安可以不出。職守，人之大義也。凡人在難，猶或卹之；爲人執鞭而棄其事，不祥，不可也。且爲人死，爲人任，親昵之職也，從衆而已。』敞遂出。宣王果誅爽。事定之後，敞歎曰：『吾不謀於姊，幾不獲於義。』逮鍾會爲鎮西將軍，憲英謂從子羊祜曰：『鍾士季何故西出？』祜曰：『將爲滅蜀也。』憲英曰：『會在事縱恣，非持久處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祜曰：『季母勿多言。』其後會請[01346]子琇爲參軍，憲英憂曰：『他日見鍾會之出，吾爲國憂之矣。今日難至吾家，此國之大事，必不得止也。』琇固請司馬文王，文王不聽。憲英語琇曰：『行矣，戒之！古之君子，入則致孝於親，出則致節於國，在職思其所司，在義思其所立，不遺父母憂患而已。軍旅之間，可以濟者，其惟仁恕乎！汝其慎之！』琇竟以全身。憲英年至七十有九，泰始五年卒。」
楊阜傳
楊阜字義山，天水冀人。魏略曰：阜少與同郡尹奉次曾、趙昂偉章俱發名，偉章、次曾與阜俱爲涼州從事。以州從牧韋端使詣許，拜安定長史。阜還，關右諸將問袁、曹勝敗孰在，阜曰：「袁公寬而不斷，好謀而少決；不斷則無威，少決則失後，今雖彊，終不能成業。曹公有雄才遠略，決機無疑，法一而兵精，能用度外之人，所任[01347]各盡其力，必能濟者。」長史非其好，遂去官。而端徵太僕，其康代刺史，辟阜別駕。察孝廉，辟丞相府，州表留參軍。馬超之戰敗渭南，走保諸戎。太祖追至安定，而蘇伯反河閒，將引軍東還。阜時奉使，言於太祖曰：「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西州畏之。若軍還，不嚴之，隴上諸郡非國家之有。」太祖善之，而軍還倉卒，不周。超率諸戎渠帥以擊隴上郡縣，隴上郡縣皆應之，惟冀城奉州郡以固守。超盡兼隴右之衆，而張魯遣將楊昂以[01348]助之，凡萬餘人，攻城。阜率國士夫及宗族弟勝兵者千餘人，使從弟岳於城上作偃月營，與超接戰，自正月至八月拒守而救兵不至。州遣別駕閻溫循水潛出求救，超所殺，於是刺史、太守失色，始有降超之計。阜流涕諫曰：「阜等率父兄弟以義相勵，有死無；田單之守，不固於此。棄垂成之功，陷不義之名，阜以死守之。」遂號哭。刺史、太守卒遣人請和，開城門迎超。超入，拘岳於冀，使楊昂殺刺史、太守。阜內有報超之志，而未得其便。頃之，阜以喪妻求葬假。阜外兄[01349]姜叙屯歷城。阜少長叙家，叙母及叙，說前在冀中時，歔欷悲甚。叙曰：「何乃爾？」阜曰：「守城不能完，君亡不能死，亦何面目以視息於天下！馬超背父叛君，虐殺州將，豈獨阜之憂責，一州士夫皆蒙其恥。君擁兵專制而無討賊心，此趙盾所以殺君。超彊而無義，多釁易圖耳。」叙母慨然，勑叙從阜計。計定，外與鄉人姜隱、趙昂、尹奉、姚瓊、孔信、武都人李俊、王靈結謀，定討超約，使從弟謨至冀語岳，并結安定梁寬、南安趙衢、龐恭等。約誓旣明，十七年九月，與叙起兵[01350]於鹵城。超聞阜等兵起，自將出。而衢、寬等解岳，閉冀城門，討超妻。超襲歷城，得叙母。叙母罵之曰：「汝背父之逆，殺君之桀賊，天地豈久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視人乎！」超怒，殺之。阜與超戰，身被五創，宗族昆弟死者七人。超遂南奔張魯。隴右平定，太祖封討超之功，侯者十一人，賜阜爵關內侯。阜讓曰：「阜君存無扞難之功，君亡無死節之効，於義當絀，於法當誅；超不死，無宜苟荷爵祿。」太祖報曰：「君與羣賢共建功，西土之人以美談。貢辭賞，仲尼謂之止善。[01351]君其剖心以順國命。姜叙之母，勸叙早發，明智乃爾，雖楊敞之妻蓋不過此。賢哉，賢哉！良史記，必不墜於地矣。」皇甫謐列女傳曰：姜叙母者，天水姜伯弈之母也。建安中，馬超攻冀，害涼州刺史韋康，州人悽然，莫不感憤。叙爲撫夷將軍，擁兵屯歷。叙姑子楊阜，故爲康從事，同等十餘人，皆略屬超，陰相結爲康報仇，未有閒。會阜妻死，辭超寧歸西，因過至歷，候叙母，說康被害及冀中之難，相對泣良久。姜叙舉室感悲，叙母曰：「咄！伯弈，韋使君遇難，豈一州之恥，亦汝之負，豈獨義山哉？汝無顧我，事淹變生。人誰不死？死國，忠義之大者。但當速發，我自爲汝當之，不以餘年累汝也。」因勑叙與阜參議，許諾，分人使語鄉里尹奉、趙昂及安定梁寬等，令叙先舉兵叛超，超怒，必自來擊叙，寬等因從後閉門。約誓以定，叙遂進兵入鹵，昂、奉守祁山。超聞，果自出擊叙，寬等從後閉冀門，超失據。過鹵，叙守鹵。超因進至歷，歷中見超往，以爲叙軍還。又傳聞超以走奔漢中，故歷無備。及超入歷，執叙母，母怒罵超。超被罵大怒，即殺叙母及其子，燒城而去。阜等以狀聞，太祖甚嘉之，手令襃揚，語如本傳。 臣松之案：謐稱阜爲叙姑子，而本傳云叙[01352]爲阜外兄，與今名內外爲不同。謐又載趙昂妻曰：趙昂妻異者，故益州刺史天水趙偉璋妻，王氏女也。昂爲羌道令，留異在西。會同郡梁雙反，攻破西城，害異兩男。異女英，年六歲，獨與異在城中。異見兩男已死，又恐爲雙所侵，引刀欲自刎，顧英而歎曰：「身死爾棄，當誰恃哉！吾聞西施蒙不絜之服，則人掩鼻，況我貌非西施乎？」乃以溷糞涅麻而被之，尠食瘠形，自春至冬。雙與州郡和，異竟以是免難。昂遣吏迎之，未至三十里，止謂英曰：「婦人無符信保傅，則不出房闈。昭姜沈流，伯姬待燒，每讀其傳，心壯其節。今吾遭亂不能死，將何以復見諸姑？所以偷生不死，惟憐汝耳。今官舍已近，吾去汝死矣。」遂飲毒藥而絕。時適有解毒藥良湯，撅口灌之，良久迺蘇。建安中，昂轉參軍事，徙居冀。會馬超攻冀，異躬著布韝，佐昂守備，又悉脫所佩環、黼黻以賞戰士。及超攻急，城中饑困，刺史韋康素仁，愍吏民傷殘，欲與超和。昂諫不聽，歸以語異，異曰：「君有爭臣，大夫有專利之義；專不爲非也。焉知救兵不到關隴哉？當共勉卒高勳，全節致死，不可從也。」比昂還，康與超和。超遂背約害康，又劫昂，質其嫡子月於南鄭。欲要昂以爲己用，然心未甚信。超妻楊聞異節行，請與讌終日。異欲信昂於超以濟其謀，謂楊曰：「昔管仲入齊，立九合之功；由余適秦，穆公成霸。方今社稷初定，治亂在於得人，涼州士馬，迺可與中夏爭[01353]鋒，不可不詳也。」楊深感之，以爲忠於己，遂與異重相接結。昂所以得信於超，全功免禍者，異之力也。及昂與楊阜等結謀討超，告異曰：「吾謀如是，事必萬全，當柰月何？」異厲聲應曰：「忠義立於身，雪君父之大恥，喪元不足爲重，況一子哉？夫項託、顏淵，豈復百年，貴義存耳。」昂曰：「善。」遂共閉門逐超，超奔漢中，從張魯得兵還。異復與昂保祁山，爲超所圍，三十日救兵到，乃解。超卒殺異子月。凡自冀城之難，至于祁山，昂出九奇，異輒參焉。太祖征中，以阜益州刺史。還，拜金城太守，未發，轉武都太守。郡濵蜀，阜請依龔遂故，安之而已。會劉遣張飛、馬超等從沮道趣下辯，而氐雷定等七部萬餘落反應之。太祖遣都護曹洪禦超等，超等退還。洪置酒會，令女倡著羅縠之衣，蹋鼓，一坐皆笑。阜厲聲責洪曰：「男女之別，國之節，何[01354]有於廣坐之中裸女人形體！雖桀、紂之亂，不甚於此。」遂奮衣辭出。洪立罷女樂，請阜還坐，肅然憚焉。及劉取中以逼下辯，太祖以武都孤遠，欲移之，恐吏民戀土。阜威信素著，前後徙民、氐，使居京兆、扶風、天水界者萬餘戶，徙郡槐里，百姓襁負而隨之。政舉綱而已，下不忍欺。文帝問侍中劉曄等：「武都太守何如人？」皆稱阜有公輔之節。未及用，會帝崩。在郡十餘年，徵拜城門校尉。阜常明帝著𧛕?，被縹綾半裦袖，阜問帝曰：「此於禮何法服？」帝默然不荅，[01355]自是不法服不以阜。遷將作匠。時初治宮室，發美女以充後庭，數出入弋獵。秋，雨震電，多殺鳥雀。阜上疏曰：「臣聞明主在上，羣下盡辭。堯、舜聖德，求非索諫；禹勤功，務卑宮室；成湯遭旱，咎責己；周文刑於寡妻，以御家邦；文躬行節儉，身衣弋綈：此皆能昭令問，貽厥孫謀者。伏惟陛下奉武皇帝開拓之業，守文皇帝克終之元緒，誠宜思齊往古聖賢之善治，總觀季世放盪之惡政。所謂善治者，務儉約、重民力；所謂惡政者，從心恣欲，觸情而發。惟陛[01356]下稽古世代之初所以明赫，及季世所以衰弱至于泯滅，近覽末之變，足以動心誡懼矣。曩使桓、靈不廢高祖之法，文、景之恭儉，太祖雖有神武，於何所施其能邪？而陛下何由處斯尊哉？今吳、蜀未定，軍旅在外，願陛下動則思，慮而後行，重慎出入，以往鑒來，言之若輕，成敗甚重。頃者天雨，多卒暴雷電非常，至殺鳥雀。天地神明，以王者，政有不當，則災譴。克己內訟，聖人所記。惟陛下慮患無形之外，慎萌纖微之初，法孝文出惠帝美人，令得自嫁；頃所[01357]調送女，遠聞不令，宜後圖。諸所繕治，務從約節。曰：『九族旣睦，恊和萬國。』思厥宜，以從中道，精心計謀，省息費用。吳、蜀以定，爾乃上安下樂，九親熙熙。如此以往，祖考心歡，堯舜其猶病諸。今宜開信於天下，以安衆庶，以示遠人。」時雍丘王植怨於不齒，藩國至親，法禁峻密，故阜陳九族之義焉。詔報曰：「閒得密表，先陳往古明王聖主，以諷闇政，切至之辭，款誠篤實。退思補過，將順匡救，至悉矣。覽思苦言，吾甚嘉之。」後遷少府。是時司馬曹真伐蜀，遇雨不進。[01358]阜上疏曰：「昔文王有赤烏之符，而猶日仄不暇食；武王白魚入舟，君臣變色。而動得吉瑞，猶尚憂懼，況有災異而不戰竦者哉？今吳、蜀未平，而天屢降變，陛下宜深有以專精應荅，側席而坐，思示遠以德，綏邇以儉。閒者諸軍始進，便有天雨之患，稽閡山險，以積日矣。轉運之勞，擔負之苦，所費以多，若有不繼，必違本圖。傳曰：『可而進，知難而退，軍之善政。』徒使六軍困於山谷之間，進無所略，退不得，非主兵之道。武王還師，殷卒以亡，知天期。今年凶民饑，宜發明[01359]詔損膳減服，技巧珍玩之物，皆可罷之。昔邵信臣少府於無之世，而奏罷浮食；今者軍用不足，益宜節度。」帝即召諸軍還。後詔議政治之不便於民者，阜議以：「致治在於任賢，興國在於務農。若舍賢而任所私，此忘治之甚者。廣開宮館，高臺榭，以妨民務，此害農之甚者。百工不敦其器，而競作奇巧，以合上欲，此本之甚者。孔曰：『苛政甚於猛虎。』今守功文俗之吏，政不通治體，苟好煩苛，此亂民之甚者。當今之急，宜去四甚，並詔公卿郡國，舉賢[01360]良方正敦樸之士而選用之，此亦求賢之一端。」阜上疏欲省宮人諸不幸者，乃召御府吏問後宮人數。吏守舊令，對曰：「禁密，不得宣露。」阜怒，杖吏一百，數之曰：「國家不與九卿密，反與吏密乎？」帝聞而愈敬憚阜。帝愛女淑，未期而夭，帝痛之甚，追封平原公主，立廟洛陽，葬於南陵。將自臨送，阜上疏曰：「文皇帝、武宣皇后崩，陛下皆不送葬，所以重社稷、不虞。何至孩抱之赤而可送葬哉？」帝不從。帝旣新作許宮，營洛陽宮殿觀閣。阜上疏曰：「堯尚茅茨[01361]而萬國安其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或堂崇尺，度以九筵耳。古之聖帝明王，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彫弊百姓之財力者。桀作琁室、象廊，紂傾宮、鹿臺，以喪其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天下叛之，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法則，夏桀、殷紂、楚靈、秦皇深誡。高高在上，實監后德。慎守天位，以承祖考，巍巍業，猶恐失之。不夙夜敬止，允恭卹民，而乃自[01362]暇自逸，惟宮臺是侈是飾，必有顛覆危亡之禍。易曰：『豐其屋，蔀其家，闚其戶，閴其無人。』王者以天下家，言豐屋之禍，至於家無人。方今虜合從，謀危宗廟，十萬之軍，東西奔赴，邊境無一日之娛；農夫廢業，民有饑色。陛下不以是憂，而營作宮室，無有已時。使國亡而臣可以獨存，臣不言；臣松之以爲忠至之道，以亡己爲理。是以匡救其惡，不爲身計。而阜表云「使國亡而臣可以獨存，臣又不言也」，此則發憤爲己，豈爲國哉？斯言也，豈不傷讜烈之義，爲一表之病乎！君作元首，臣股肱，存亡一體，得失同之。孝經曰：『天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臣雖駑怯，敢忘[01363]爭臣之義？言不切至，不足以感寤陛下。陛下不察臣言，恐皇祖烈考之祚，將墜于地。使臣身死有補萬一，則死之日，猶生之年。謹叩棺沐浴，伏俟重誅。」奏御，天感其忠言，手筆詔荅。每朝廷會議，阜常侃然以天下己任。數諫爭，不聽，乃屢乞遜位，未許。會卒，家無餘財。孫豹嗣。
高堂隆傳
高堂隆字升平，泰山平陽人，魯高堂生後。少諸生，泰山太守薛悌命督郵。郡督軍與悌爭論，名悌而呵之。隆按劒叱督軍曰：「昔魯定[01364]侮，仲尼歷階；趙彈秦箏，相如進缶。臨臣名君，義之所討。」督軍失色，悌驚起止之。後去吏，避地濟南。建安十八年，太祖召丞相軍議掾，後歷城侯徽文學，轉相。徽遭太祖喪，不哀，反游獵馳騁；隆以義正諫，甚得輔導之節。黃初中，堂陽長，以選平原王傅。王即尊位，是明帝。以隆給中、博士、駙馬都尉。帝初踐阼，羣臣或以宜響會，隆曰：「唐、虞有遏密之哀，高宗有不言之思，是以至德雍熙，光于四海。」以不宜會，帝敬納之。遷陳留太守。犢民酉牧，年七十[01365]餘，有至行，舉計曹掾；帝嘉之，特除郎中以顯焉。徵隆散騎常侍，賜爵關內侯。魏略曰：太史上漢歷不及天時，因更推步弦望朔晦，爲太和歷。帝以隆學問優深，於天文又精，乃詔使隆與尚書郎楊偉、太史待詔駱祿參共推校。偉、祿是太史，隆故據舊歷更相劾奏，紛紜數歲，偉稱祿得日蝕而月晦不盡，隆不得日蝕而月晦盡，詔從太史。隆所爭雖不得，而遠近猶知其精微也。青龍中，治殿舍，西取長安鍾。隆上疏曰；「昔周景王不儀刑文、武之明德，忽公旦之聖制，旣鑄錢，作鍾，單穆公諫而弗聽，泠州鳩對而弗從，遂迷不反，周德以衰，良史記焉，以永鑒。然今之人，好說秦、之奢靡以盪聖心，求取亡國不度之器，勞役費損，以德[01366]政，非所以興禮樂之和，保神明之休。」是日，帝幸上方，隆與卞蘭從。帝以隆表授蘭，使難隆曰：「興衰在政，樂何？化之不明，豈鍾之罪？」隆曰：「夫禮樂者，治之本。故簫韶九成，鳳皇來儀，雷鼓六變，天神以降，政是以平，刑是以錯，和之至。新聲發響，商辛以隕，鍾旣鑄，周景以弊，存亡之機，恒由斯作，安在廢興之不階？君舉必，古之道，作而不法，何以示後？聖王樂聞其闕，故有箴規之道；忠臣願竭其節，故有匪躬之義。」帝稱善。遷侍中，猶領太史令。崇華殿[01367]災，詔問隆：「此何咎？於禮，寧有祈禳之義乎？」隆對曰：「夫災變之發，皆所以明教誡，惟率禮脩德，可以勝之。易傳曰：『上不儉，下不節，孽火燒其室。』曰：『君高其臺，天火災。』此人君苟飾宮室，不知百姓空竭，故天應之以旱，火從高殿起。上天降鑒，故譴告陛下；陛下宜增崇人道，以荅天意。昔太戊有桑穀生於朝，武丁有雊雉登於鼎，皆聞災恐懼，側身脩德，年之後，遠夷朝貢，故號曰中宗、高宗。此則前代之明鑒。今案舊占，災火之發，皆以臺榭宮室誡。然今宮室之所[01368]以充廣者，實由宮人猥多之故。宜簡擇留其淑懿，如周之制，罷省其餘。此則祖乙之所以訓高宗，高宗之所以享遠號。」詔問隆：「吾聞武帝時，栢梁災，而起宮殿以厭之，其義云何？」隆對曰：「臣聞西京栢梁旣災，越巫陳方，建章是經，以厭火祥；乃夷越之巫所，非聖賢之明訓。五行志曰：『栢梁災，其後有江充巫蠱，衞太。』如志之言，越巫建章無所厭。孔曰：『災者脩類應行，精祲相感，以戒人君。』是以聖主覩災責躬，退而脩德，以消復之。今宜罷散民役。宮室之[01369]制，務從約節，內足以待風雨，外足以講禮儀。清埽所災之處，不敢於此有所立作，萐莆、嘉禾必生此地，以報陛下虔恭之德。豈可疲民之力，竭民之財！實非所以致符瑞而懷遠人。」帝遂復崇華殿，時郡國有九龍，故改曰九龍殿。陵霄闕始構，有鵲巢其上，帝以問隆，對曰：「詩云『惟鵲有巢，惟鳩居之』。今興宮室，起陵霄闕，而鵲巢之，此宮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天意若曰，宮室未成，將有他姓制御之，斯乃上天之戒。夫天道無親，惟與善人，不可不深防，不可不深慮。夏、[01370]商之季，皆繼體，不欽承上天之明命，惟讒諂是從，廢德適欲，故其亡忽焉。太戊、武丁，覩災竦懼，祗承天戒，故其興勃焉。今若休罷百役，儉以足用，增崇德政，動遵帝則，除普天之所患，興兆民之所利，王可四，五帝可六，豈惟殷宗轉禍福而已哉！臣腹心，苟可以繁祉聖躬，安存社稷，臣雖灰身破族，猶生之年。豈憚忤逆之災，而令陛下不聞至言乎？」於是帝改容動色。是歲，有星孛于辰。隆上疏曰：「凡帝王徙都立邑，皆先定天地社稷之位，敬恭以奉之。將營[01371]宮室，則宗廟先，廄庫次，居室後。今圜丘、方澤、南北郊、明堂、社稷，神位未定，宗廟之制未如禮，而崇飾居室，士民失業。外人咸云宮人之用，與興戎軍國之費，所盡略齊。民不堪命，皆有怨怒。曰『天聦明自我民聦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輿人作頌，則嚮以五福，民怒吁嗟，則威以六極，言天之賞罰，隨民言，順民心。是以臨政務在安民先，然後稽古之化，格于上下，自古及今，未嘗不然。夫采椽卑宮，唐、虞、禹之所以垂皇風；玉臺瓊室，夏癸、商辛之所[01372]以犯昊天。今之宮室，實違禮度，乃更建立九龍，華飾過前。天彗章灼，始起於房心，犯帝坐而干紫微，此乃皇天愛陛下，是以發教戒之象，始卒皆於尊位，殷勤鄭重，欲必覺寤陛下；斯乃慈父懇切之訓，宜崇孝祗聳之禮，以率先天下，以昭示後昆，不宜有忽，以重天怒。」時軍國多，用法深重。隆上疏曰：「夫拓跡垂統，必俟聖明，輔世匡治，亦須良佐，用能庶績其凝而品物康乂。夫移風易俗，宣明道化，使四表同風，回首面內，德教光熙，九服慕義，固非俗吏之所能。今[01373]有司務糾刑，不本道，是以刑用而不措，俗弊而不敦。宜崇禮樂，班叙明堂，脩雍、射、養老，營建郊廟，尊儒士，舉逸民，表章制度，改正朔，易服色，布愷悌，尚儉素，然後禮封禪，功天地，使雅頌之聲盈于六合，緝熙之化混于後嗣。斯蓋至治之美，不朽之貴業。然九域之內，可揖讓而治，尚何憂哉！不正其本而救其末，譬猶棼絲，非政理。可命羣公卿士通儒，造具其，以典式。」隆以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自古帝王所以神明其政，變民耳目，故[01374]春稱王，明統。於是敷演舊章，奏而改焉。帝從其議，改青龍五年春月景初元年孟夏四月，服色尚黃，犧牲用白，從地正。遷光祿勳。帝愈增崇宮殿，彫飾觀閣，鑿太行之石英，采穀城之文石，起景陽山於芳林之園，建昭陽殿於太極之北，鑄作黃龍鳳皇奇偉之獸，飾金墉、陵雲臺、陵霄闕。百役繁興，作者萬數，公卿以下至于學生，莫不展力，帝乃躬自握土以率之。而遼東不朝。悼皇后崩。天作淫雨，冀州水出，漂沒民物。隆上疏切諫曰：蓋「天地之德曰生，聖人之[01375]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然則士民者，乃國家之鎮；穀帛者，乃士民之命。穀帛非造化不育，非人力不成。是以帝耕以勸農，后桑以成服，所以昭上帝，告虔報施。昔在伊唐，世值陽九厄運之會，洪水滔天，使鯀治之，績用不成，乃舉文命，隨山刊木，前後歷年十載。災眚之甚，莫過於彼，力役之興，莫久於此，堯、舜君臣，南面而已。禹敷九州，庶士庸勳，各有等差，君人，物有服章。今無若時之急，而使公卿夫並與厮徒共供役，聞之四夷，非[01376]嘉聲，垂之竹帛，非令名。是以有國有家者，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嫗煦養育，故稱「愷悌君，民之父母」。今上下勞役，疾病凶荒，耕稼者寡，饑饉荐臻，無以卒歲；宜加愍卹，以救其困。臣觀在昔籍所載，天人之際，未有不應。是以古先哲王，畏上天之明命，循陰陽之逆順，矜矜業業，惟恐有違。然後治道用興，德與神符，災異旣發，懼而脩政，未有不延期流祚者。爰及末葉，闇君荒主，不崇先王之令軌，不納正士之直言，以遂其情志，恬忽變戒，未有不尋踐禍難，至於顛[01377]覆者。天道旣著，請以人道論之。夫六情五性，同在於人，嗜欲廉貞，各居其一。及其動，交爭于心。欲彊質弱，則縱濫不禁；精誠不制，則放溢無極。夫情之所在，非好則美，而美好之集，非人力不成，非穀帛不立。情苟無極，則人不堪其勞，物不充其求。勞求並至，將起禍亂。故不割情，無以相供。仲尼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由此觀之，禮義之制，非苟拘分，將以遠害而興治。今吳、蜀賊，非徒白地虜、聚邑之寇，乃據險乘流，跨有士衆，僭號稱帝，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01378]來告，權、並脩德政，復履清儉，輕省租賦，不治玩好，動咨耆賢，遵禮度。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惡其如此，以難卒討滅，而國憂乎？若使告者曰，彼賊並無道，崇侈無度，役其士民，重其徵賦，下不堪命，吁嗟日甚。陛下聞之，豈不勃然忿其困我無辜之民，而欲速加之誅，其次，豈不幸彼疲弊而取之不難乎？苟如此，則可易心而度，義之數亦不遠矣。且秦始皇不築道德之基，而築阿房之宮，不憂蕭墻之變，而脩長城之役。當其君臣此計，亦欲立萬世之業，使[01379]孫長有天下，豈意一朝匹夫呼，而天下傾覆哉？故臣以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將至於敗，則弗之矣。是以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將亡，然後至於不亡。昔文帝稱賢主，躬行約儉，惠下養民，而賈誼方之，以天下倒縣，可痛哭者一，可流涕者，可長歎息者。況今天下彫弊，民無儋石之儲，國無終年之畜，外有彊敵，六軍暴邊，內興土功，州郡騷動，若有寇警，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將吏奉祿，稍折減，方[01380]之於昔，五分居一；諸受休者絕廩賜，不應輸者今皆出半：此官入兼多於舊，其所出與參少於昔。而度支經用，更每不足，牛肉賦，前後相繼。反而推之，凡此諸費，必有所在。且夫祿賜穀帛，人主所以惠養吏民而之司命者，若今有廢，是奪其命矣。旣得之而失之，此生怨之府。周禮，天府掌九伐之則以給九式之用，入有其分，出有其所，不相干乘而用各足。各足之後，乃以式貢之餘，供王玩好。上用財，必考于司會。會音膾。今陛下所與共坐廊廟治天下者，[01381]非司九列，則臺閣近臣，皆腹心造膝，宜在無諱。若豐省而不敢以告，從命奔走，惟恐不勝，是則具臣，非鯁輔。昔李斯教秦世曰：「人主而不恣睢，命之曰天下桎梏。」世用之，秦國以覆，斯亦滅族。是以史遷議其不正諫，而世誡。奏，帝覽焉，謂中監、令曰：「觀隆此奏，使朕懼哉！」隆疾篤，口占上疏曰：曾有疾，孟敬問之。曾曰：「鳥之將死，其鳴哀；人之將死，其言善。」臣寢疾病，有增無損，常懼奄忽，忠款不昭。臣之丹誠，豈惟曾，願陛下少垂省覽！渙然改[01382]往之過謬，勃然興來之淵塞，使神人嚮應，殊方慕義，四靈效珍，玉衡曜精，則王可邁，五帝可越，非徒繼體守文而已。臣常疾世主莫不思紹堯、舜、湯、武之治，而蹈踵桀、紂、幽、厲之跡，莫不蚩笑季世惑亂亡國之主，而不登踐虞、夏、殷、周之軌。悲夫！以若所，求若所致，猶緣木求魚，煎水作冰，其不可得，明矣。尋觀代之有天下，聖賢相承，歷載數百，尺土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萬國咸寧，九有有截；鹿臺之金，巨橋之粟，無所用之，仍舊南面，夫何哉！然癸、辛之[01383]徒，恃其旅力，知足以拒諫，才足以飾非，諂諛是尚，臺觀是崇，淫樂是好，倡優是說，作靡靡之樂，安濮上之音。上天不蠲，眷然回顧，宗國墟，下夷于隷，紂縣白旗，桀放鳴條；天之尊，湯、武有之，豈伊異人，皆明王之胄。且當六國之時，天下殷熾，秦旣兼之，不脩聖道，乃構阿房之宮，築長城之守，矜夸中國，威服百蠻，天下震竦，道路以目；自謂本枝百葉，永垂洪暉，豈寤世而滅，社稷崩圮哉？近孝武乘文、景之福，外攘夷狄，內興宮殿，十餘年間，天下嚻然。乃信越巫，懟天[01384]遷怒，起建章之宮，千門萬戶，卒致江充妖蠱之變，至於宮室乖離，父相殘，殃咎之毒，禍流數世。臣觀黃初之際，天兆其戒，異類之鳥，育長燕巢，口爪胷赤，此魏室之異，宜防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可選諸王，使君國典兵，往往棊跱，鎮撫皇畿，翼亮帝室。昔周之東遷，晉、鄭是依，呂之亂，實賴朱虛，斯蓋前代之明鑒。夫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詠德政，則延期過歷，下有怨歎，掇授能。由此觀之，天下之天下，非獨陛下之天下。臣百疾所鍾，氣力稍微，輒自輿出，還[01385]里舍，若遂沈淪，魂而有知，結草以報。詔曰：「生廉侔伯夷，直過史魚，執心堅白，謇謇匪躬，如何微疾未除，退身里舍？昔邴吉以陰德，疾除而延壽；貢禹以守節，疾篤而濟愈。生其彊飯專精以自持。」隆卒，遺令薄葬，歛以時服。習鑿齒曰：高堂隆可謂忠臣矣。君侈每思諫其惡，將死不忘憂社稷，正辭動於昏主，明戒驗於身後，謇諤足以勵物，德音沒而弥彰，可不謂忠且智乎！詩云：「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又曰：「曾是莫聽，大命以傾。」其高堂隆之謂也。初，太和中，中護軍蔣濟上疏曰「宜遵古封禪」。詔曰：「聞濟斯言，使吾汗出流足。」寢歷歲，後遂議脩之，使隆撰其禮儀。帝聞隆沒，歎息曰：「天不欲成吾，高堂生舍我亡。」[01386]琛嗣爵。始，景初中，帝以蘇林、秦靜等並老，恐無能傳業者。乃詔曰：「昔先聖旣沒，而其遺言餘教，著於六藝。六藝之文，禮急，弗可斯須離者。末俗背本，所由來久。故閔譏原伯之不學，荀卿醜秦世之坑儒，儒學旣廢，則風化曷由興哉？方今宿生巨儒，並各年高，教訓之道，孰其繼？昔伏生將老，文帝嗣以鼂錯；穀梁寡疇，宣帝承以十郎。其科郎吏高才解經義者十人，從光祿勳隆、散騎常侍林、博士靜，分受四經禮，主者具設課試之法。夏侯勝有言：『士病不[01387]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今學者有能究極經道，則爵祿榮寵，不期而至。可不勉哉！」數年，隆等皆卒，學者遂廢。初，任城棧潛，太祖世歷縣令，潛字彥皇，見應璩書林。嘗督守鄴城。時文帝太，耽樂田獵，晨出夜還。潛諫曰：「王公設險以固其國，都城禁衞，用戒不虞。雅云：『宗維城，無俾城壞。』曰：『猶之未遠，是用簡。』若逸于遊田，晨出昏，以一日從禽之娛，而忘無垠之釁，愚竊惑之。」太不悅，然自後游出差簡。黃初中，文帝將立郭貴嬪皇后，潛上疏諫，語在后[01388]妃傳。明帝時，衆役並興，戚屬疏斥，潛上疏曰：「天生蒸民而樹之君，所以覆燾羣生，熙育兆庶，故方制四海匪天，裂土分疆匪諸侯。始自皇，爰曁唐、虞，咸以愽濟加于天下，醇德以洽，黎元賴之。王旣微，降逮于，治日益少，喪亂弘多，自時厥後，亦罔克乂。太祖濬哲神武，芟除暴亂，克復王綱，以開帝業。文帝受天明命，廓恢皇基，踐阼七載，每未遑。陛下聖德，纂承洪緒，宜崇晏晏，與民休息。而方隅匪寧，征夫遠戍，有海外，縣旌萬里，六軍騷動，水陸轉運，百姓舍[01389]業，日費千金。興殿舍，功作萬計，徂來之松，刊山窮谷，怪石珷玞，浮于河、淮，都圻之內，盡甸服，當供稾秸銍粟之調，而苑囿擇禽之府，盛林莽之穢，豐鹿兎之藪；害農功，地繁茨棘，災疫流行，民物潰，上減和氣，嘉禾不植。臣聞文王作豐，經始勿亟，百姓來，不日而成。靈沼、靈囿，與民共之。今宮觀崇侈，彫鏤極妙，忘有虞之總期，思殷辛之瓊室，禁地千里，舉足投網，麗擬阿房，役百乾谿，臣恐民力彫盡，下不堪命。昔秦據殽函以制六合，自以德高皇，功兼五帝，欲[01390]號謚至萬葉，而世顛覆，願黔首，由枝幹旣杌，本實先拔。蓋聖王之御世，克明俊德，庸勳親親；俊乂在官，則功業可隆，親親顯用，則安危同憂；深根固本，並幹翼，雖歷盛衰，內外有輔。昔成王幼沖，未能莅政，周、呂、召、畢，並在左右；今旣無衞侯、康叔之監，分陝所任，非旦、奭。東宮未建，天下無副。願陛下留心關塞，永保無極，則海內幸甚。」後燕中尉，辭疾不就，卒。
評曰：辛毗、楊阜，剛亮公直，正諫匪躬，亞乎汲黯之高風焉。高堂隆學業脩明，志在匡君，因變陳[01391]戒，發於懇誠，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俾魏祖虞，所謂意過其通者歟！[01392] [0139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