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卷第二
二十四则
本卷(回)字数:5815

唐重牡丹

歐陽公牡丹釋名云:「牡丹初不載文字,人如之流,皆善詠花,當時有一花之異者,彼必形於篇什,而寂無傳焉,唯劉夢得有詠魚朝恩宅牡丹詩,但云一叢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異也。」予按,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韻,又秦中吟十篇,內買花一章,凡百言,云:「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而[00073]諷諭樂府牡丹芳一篇,三百四十七字,絕道花之妖豔,至有「遂使王公與卿士,游花冠蓋日相望」,「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語。又寄微之百韻詩云:「唐昌玉蕊會,崇敬牡丹期。」注:「崇敬寺牡丹花,多與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詩云:「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醉󿀀盩厔詩云:「數日非關王事繫,牡丹花盡始歸來。」元微之入永壽寺看牡丹詩八韻,和樂天秋題牡丹叢三韻,酬胡󿀍詠牡丹一絕,又有五言二[00074]絕句。許渾亦有詩云:「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徐凝云:「三條九陌花時節,萬馬千車看牡丹。」又云:「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然則未嘗無詩,人未嘗不重此花也。

長歌之哀

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此語誠然。元微之江陵,病中聞白樂天左降江州,作絕句云:「殘燈無燄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樂天以爲:[00075]「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悵望」,此三字旣不佳,又不題爲病中作,失其意矣。東坡彭城󿀊由來訪之,留百餘日而去,作二小詩曰:「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牀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秋來東閣涼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臥北窗呼不醒,風吹松竹雨淒淒。」東坡以爲讀之殆不可爲懷,乃和其詩以自解。至今觀之,尚能使人淒然也。[00076]

韋蘇州

韋蘇州集中,有逢楊開府詩云:「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蒱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撫惸嫠。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味此詩,蓋應物自敘其少年事也,其不羈乃如此。李肇[00077]史補云:「應物爲性高潔,鮮食寡慾,所居焚香掃地而坐,其爲詩馳驟建安已還,各得風韻。」蓋記其折節後來也。唐史失其事,不爲立傳,高適亦少落魄,年五十始爲詩,卽工。皆天分超卓,不可以常理論云。應物爲三衛,正天寶間,所爲如是,而吏不敢捕,又以見時政矣。

古行宮詩

白樂天長恨歌上陽人歌,元微之連昌宮詞,道開元間宮禁事,最爲深切矣。然微之行宮[00078]絕句云:「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語少意足,有無窮之味。

隔是

樂天詩云:「江州去日聽箏夜,白髮新生不願聞。如今格是頭成雪,彈到天明亦任君。」元微之詩云:「隔是身如夢,頻來不爲名,憐君近南住,時得到山行。」格與隔二字義同,格是猶言已是也。

張良無後

張良陳平,皆󿀆祖謀臣,之爲人,非可比也。[00079]嘗曰:「我多陰謀,道家之所禁。吾世卽廢矣,以吾多陰禍也。」傳國至曾孫,而以罪絕,如其言。然之爵但能至子,去其死才十年而絕,後世不復紹封,其禍更促於,何哉?予蓋嘗考之,沛公嶢關將欲連和,曰:「不如因其懈怠擊之。」公引兵大破軍。項羽󿀆王約中分天下,旣解而東歸矣。有養虎自遺患之語,勸王回軍追而滅之。此其事固不止於殺降也,其無後宜哉![00080]

周亞夫

周亞夫,堅壁不出。軍中夜驚,內相攻擊擾亂,至於帳下。亞夫堅臥不起。頃之,復定。奔壁東南陬,亞夫使備西北。已而果奔西北,不得入。󿀆史書之,以爲亞夫能持重。按,亞夫細柳時,天子先驅至,不得入。文帝稱其不可得而犯。今乃有軍中夜驚相攻之事,安在其能持重乎?

󿀆輕族人

爰盎晁錯,但云:「方今計,獨有斬耳。」而景帝[00081]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主父偃齊王於死,武帝欲勿誅,公孫丞相爭之,遂族郭解客殺人,吏奏無罪,公孫󿀒夫議,遂族。且兩人本不死,因議者之言,殺之足矣,何遽至族乎?󿀆之輕於用刑如此!

漏泄禁中語

京房󿀆元帝事,至於十問十答。西󿀆所載君臣之語,未有如是之詳盡委曲者。蓋󿀆[00082]法漏泄省中語爲大罪,如夏侯勝出道上語,宣帝責之,故退不敢言,人亦莫能知者。初見帝時,出爲御史大夫鄭君言之,又爲張博道其語,密記之,後竟以此下獄棄市。今史所載,豈非獄辭乎?王章成帝王鳳之罪,亦以王音側聽聞之耳。

田叔

貫高謀弒󿀆祖,事發覺,󿀆趙王,有敢隨王罪三族,唯田叔孟舒等自髡鉗隨王,趙王旣出,上[00083]等爲郡守。文帝初立,召問曰:「公知天下長者乎?」曰:「故雲中孟舒,長者也。」是時,坐虜大入雲中,免。上曰:「虜入雲中孟舒不能堅守,士卒死者數百人,長者固殺人乎?」叩頭曰:「夫貫高等謀反,大子下明詔,有敢隨張王者,罪三族。然孟舒自髡鉗,隨張王,以身死之,豈自知爲雲中守哉!是乃所以爲長者。」上曰:「賢哉孟舒!」復召以爲雲中守。按,田叔孟舒同隨張王,今指言事,幾於自薦矣。不自以爲嫌,但欲直[00084]之事,文帝不以爲過,一言開悟,爲之復用,君臣之誠意相與如此。

孟舒魏尚

雲中孟舒,坐虜大入雲中免。田叔文帝曰:「匈奴來爲邊寇,孟舒知士卒罷敝,不忍出言,士爭臨城死敵,如子爲父,以故死者數百人。孟舒豈驅之哉!」上曰:「賢哉孟舒!」復召以爲雲中守。又馮唐文帝曰:「魏尚雲中守,虜嘗一入,率車騎擊之。士卒終日力戰。上功幕府。坐首虜差[00085]六級,下吏削爵。臣以爲陛下罰太重。」上赦魏尚,復以爲雲中守。按,孟舒魏尚,皆以文帝時爲雲中守,皆坐匈奴入寇獲罪,皆得士死力,皆用他人言復故官,事切相類,疑其只一事云。

秦用他國人

七國虎爭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國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國人,如田忌田嬰田文公仲公叔奉陽平原君魏王至以太子爲相。獨不然,其始與之謀國以開霸業者,[00086]公孫鞅也。其他若樓緩趙人,張儀魏冉范睢人,蔡澤燕人,呂不韋韓人,李斯楚人。皆委國而聽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諸人之力也。燕昭王郭隗劇辛樂毅,幾滅強人也。楚悼王吳起爲相,諸侯患之強,蓋人也。

曹參趙括

󿀆高祖疾甚,呂后問曰:「相國旣死,誰令代之?」上曰:「曹參可。」蕭何惠帝,病,上問曰:「君卽百歲[00087]後,誰可代君?」對曰:「知臣莫若主。」帝曰:「曹參何如?」曰:「帝得之矣。」曹參,聞薨,告舍人趣治行,吾且入相。居無何,使者果召趙括自少時學兵法,其父不能難,然不謂善;謂其母曰:「若必將之,破軍者必也。」後廉頗相持,秦應侯行千金爲反間於,曰:「之所畏,獨趙括耳。」趙王將。藺相如諫,王不聽。母上書言不可使,王又不聽。秦王已爲將,乃陰使白起王齕,遂勝曹參之宜爲相,[00088]以爲可,惠帝以爲可,蕭何以爲可,自以爲可,故󿀆用之而興。趙括之不宜爲將,其父以爲不可,母以爲不可,大臣以爲不可,秦王知之,相應侯知之,將白起知之,獨趙王以爲可,故用之而敗。嗚呼!將相安危所繫,可不監哉!且白起王齕,而乃以廉頗,不待於戰,而勝負之形見矣。

信近於義

「信近於義,言可復󿀌。恭近於禮,遠恥辱󿀌。因不[00089]失其親,亦可宗也。」程明道曰:「因恭信而不失其所以親,近於禮義,故亦可宗。」伊川曰:「因不失於相近,亦可尚也。」又曰:「因其近禮義而不失其親,亦可宗也。況於盡禮義者乎?」范純父曰:「君子所因者本,而立愛必自親始,親親必及人。故曰因不失其親。」呂與叔分爲三事。謝顯道曰:「君師友三者,雖非天屬,亦可以親,捨此三者之外,吾恐不免於諂賤。惟親不失其所親,然後可爲宗也。」楊中立曰:「信不失義,恭不悖禮,又因不失其親[00090]焉,是亦可宗也。」尹彥明曰:「因其近,雖未足以盡禮義之本,亦不失其所宗尚也。」予竊以謂義與禮之極,多至於不親,能至於不失其親,斯爲可宗也。然未敢以爲是。

剛毅近仁

剛毅者,必不能令色;木訥者,必不󿀁巧言。此近仁鮮仁之辨󿀌。

忠恕違道

曾󿀊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曰:「忠恕違[00091]道不遠。」學者疑爲不同。伊川云:「中庸恐人不喻,乃指而示之近。」又云:「忠恕固可以貫道,󿀊思恐人難曉,故降一等言之。」又云:「中庸曾󿀊之言雖是如此,又恐人尚疑忠恕未可便爲道。故曰違道不遠。」游定夫云:「道一而已,豈參彼此所能豫哉?此忠恕所以違道,爲其未能一以貫之也。雖然,欲求入道者,莫近於此。此所以違道不遠也。」楊中立云:「忠恕固未足以盡道,然而違道不遠矣。」侯師聖云:「󿀊思之忠恕,施諸己而不願,亦[00092]勿施於人。此已是違道。若聖人,則不待施諸己而不願,然後勿施諸人也。」諸公之說大抵不同。予竊以爲道不可名言,旣麗於忠恕之名,則爲有跡。故曰違道。然非忠恕二字亦無可以明道者。故曰不遠。非謂其未足以盡道也。違者違去之謂,非違畔之謂。老󿀊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蘇󿀊由解云:「道無所不在,無所不利,而水亦然。然而旣已麗於形,則於道有間矣。故曰幾於道。然而可名[00093]之善,未有若此者。故曰上善。」其說與此略同。

求為可知

「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爲可知也。」爲之說者,皆以爲當求爲可知之行。唯謝顯道云:「此論猶有求位求可知之道,在至論則不然,難用而莫我知,斯我貴矣,夫復何求?」予以爲君子不以無位爲患,而以無所立爲患;不以莫己知爲患,而以求爲可知爲患。第四句蓋承上文言之。夫求之有道,若汲汲然求爲可知,則亦無[00094]所不至矣。

里仁

「里仁爲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孟子論函矢巫匠之術,而引此以質之,說者多以里爲居,居以親仁爲美。予嘗記一說云,函矢巫匠皆里中之仁也。然於仁之中有不仁存焉,則仁亦在夫擇之而已矣。嘗於鄭景望言之,景望不以爲然。予以爲此特謂閻巷之間所推以爲仁者,固在所擇,正合孟󿀊之意。不然,仁之爲道大矣,尚安所擇[00095]而處哉?

󿀆采眾議

󿀆元帝時,珠崖反,連年不定。上與有司議大發軍,待詔賈捐之建議,以爲不當擊。上以問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陳萬年以爲當擊,丞相于定國以爲捐之議是,上從之,遂罷珠崖郡匈奴呼韓邪單于旣事󿀆,上書願保塞上谷以西,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天子令下有司議,議者皆以爲便,郎中侯應習邊事,以爲不可許。上[00096]問狀,對十策,有詔勿議罷邊塞事。成帝時,匈奴使者欲降,下公卿議,議者言宜如故事受其降。光祿大夫谷永以爲不如勿受,天子從之。使者果詐也。哀帝時,單于求朝,帝欲止之,以問公卿,亦以爲虛費府帑,可且勿許。單于使辭去。黃門郎揚雄上書諫,天子寤焉,召還匈奴使者,更報單于書而許之。安帝時,大將軍鄧隲欲棄涼州,並力北邊,會公卿集議,皆以爲然,郎中虞詡陳三不可,乃更集四府,皆從議。北匈奴復強,[00097]西域諸國旣絕於󿀆,公卿多以爲宜閉玉門關絕西域。鄧太后召軍司馬班勇問之,以爲不可,於是從議。順帝時,交址蠻叛,帝召公卿百官及四府椽屬,問以方略,皆議遣大將發兵赴之,議郎李固駁之,乞選刺史太守以往,四府悉從議,嶺外復平。靈帝時,涼州兵亂不解,司徒崔烈以爲宜棄,詔會公卿百官議之,議郎傅爕以爲不可,帝從之。此八事者,所繫利害甚大,一時公卿百官旣同定議矣,賈捐之以下八人,皆[00098]以郎大夫之微,獨陳異說。󿀆皆非明主,悉能違衆而聽之,大臣無賢愚亦不復執前說,蓋猶有公道存焉。每事皆能如是,天下其有不治乎?

󿀆母后

󿀆母后預政,不必臨朝及少主,雖長君亦然。文帝周勃薄太后曰:「綰皇帝璽,將軍於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帝謝曰:「吏方驗而出之。」遂赦反誅,景帝欲續之,[00099]竇太后曰:「吳王老人也,宜爲宗室順善,今乃首亂天下,奈何續其後!」不許,許立後。郅都臨江王竇太后怒,會匈奴󿀆法,帝曰:「忠臣。」欲釋之。后曰:「臨江王獨非忠臣乎?」於是斬武帝王臧趙綰太皇竇太后不悅儒術,請毋奏事東宮,后大怒,求得二人奸利事以責上,上下吏,殺之。竇嬰田蚡廷辯,王太后大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且帝寧能爲石人邪!」帝不直,特爲太后故殺韓嫣得幸[00100]於上,江都王爲太后泣,請得入宿衛比,后繇此銜以奸聞,后使使賜死。上爲謝,終不能得。成帝張放,太后以爲言,帝常涕泣而遣之。

田千秋郅惲

󿀆武帝戾太󿀊田千秋訟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當何罪?」帝大感悟曰:「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公當遂爲吾輔佐。」遂拜爲丞相。光武郭后郅惲言曰:「夫婦之好,父不能得之[00101]於子,況臣能得之於君乎?是臣所不敢言。雖然,願陛下念其可否之計,無令天下有議社稷而已。」帝曰:「善恕己量主。」遂以郭氏中山王太后,卒以壽終。此二人者,可謂善處人骨肉之間,諫不費詞,婉而能入者矣。

戾太󿀊

戾太󿀊死,武帝追悔,爲之族江充家,黃門蘇文譖太子,至於焚殺之。李壽加兵刃於太子,亦以他事族。田千秋以一言至爲丞相,又作[00102]󿀊官,爲󿀀來望思之臺。然其孤孫囚繫於郡邸,獨不能釋之,至於掖庭令養視而不問也,豈非󿀆法至嚴,旣坐太子以反逆之罪,雖心知其冤,而有所不赦者乎?

灌夫任安

竇嬰爲丞相,田蚡爲太尉,同日免。後爲丞相,而不用無執,諸公稍自引而怠騖,唯灌夫獨否。衛青爲大將軍,霍去病才爲校尉,已而皆爲大司馬。日衰,去病日益貴。故入門下多去[00103]去病,唯任安不肯去。灌夫任安,可謂賢而知義矣。然皆以他事卒,不免於族誅,事不可料如此。

單于朝󿀆

󿀆宣帝黃龍元年正月,匈奴單于來朝,二月歸國,十二月帝崩。元帝竟寧元年正月,又來朝,五月帝崩。故哀帝時,單于願朝,時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游來厭人。自黃龍竟寧時,中國輒有大故,上由是難之。旣不許矣,俄以揚雄之言,復許[00104]之。然元壽二年正月,單于朝,六月帝崩。事之偶然符合,有如此者。[00105] [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