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四覆明勾引,神交題盡風流蘊。消息倩東風,知音耳早聰。
尋蹤重再訪,姓字並無誑,顛倒蓬萊,春光梅已開。
右調菩薩蠻
話說司空約親到列眉村尋訪趙白不遇,回到家中,沒頭沒腦,不好回復父親,欲要丟開,因起課的說後來好,不敢放下,每日思思算算,甚費躊躇,且按下不題。卻說趙如自在司空學士家辭出,因他求婚,便要脫身回去。只因司空約的求美詩,風流,有深情,屬意其人,故俏悄的和一首,透個消息,使他好來尋訪。打聽得他處州本鄉本土,沒有絕色,慕西湖之名,故托名遊學,竟到西湖上去尋訪。恐和詩中這個消息,一時不得到他眼耳中,「倘他湖上別諧配偶,則我和詩這番情況,豈不虛費。且我回家株守空山,毫無用處,且西湖天下名勝,既要在詩文中弄風雅,則西湖咫尺,安可不到。借此訪他,到西湖中去一遊,不但觀覽風景,倘能遇巧,再透一個消息與他,是一件快。」算計定,遂僱一隻舡而去。
不數日,到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一間的寓處住下。不訪僧,不交友,每日只是獨往獨來,流覽那山水之勝。只寶馬香車,竺六橋的遊人不絕;彩舟畫舫,裡湖外湖內的吹鼓不休。人千人萬,怎能知司空約在於何處,這個消息卻怎生傳遞。想來想去,這想出個眾中傳信的算計來,故題兩首挑逗之詩;一首七言絕句,寫在冷泉亭壁上,一首七言詩,寫在斷橋的酒樓上。看不出滋味的,不過徒讀一番罷,若遇著有心之人,觸發其中痛癢,便自然關情。要窮源究本。初題詩甚以為計,過幾日,不知司空約看與不青,未免費躊躇。然而無可奈何。因心愛救美之詩,注意在司空約身上,無心復去他求,料難久住,就買舟回去。回到處州郡城,恐怕撞司空家人,遂不敢入城,竟在城外轉回身。看看到列眉村口,便遠遠住下。到次日絕早,先打發老家人並僕婦先拿行李回家,自己卻以為女兒在家,無人認得,故仍是男裝,侯天微有亮影,便從村口走入來。不期才走到庵前,早看庵壁上有人寫龍蛇飛舞的十數行半真半草的字在上面,心下暗驚道:「此村壁如何得有文人字跡?」忙走近前一看,方知是兩首詩,前一首是七言絕句,後一首是七言律詩。驚,以為奇。急急看是何人所題,卻正是司空約名姓,吃一驚不。因想道:「如何反在此題詩?」驚疑不定,只得細細看詩。看完詩,參詳詩意,方知司空約兩首消息懼已傳到,故來追求尋訪。恰不遇,因而題詩致意。趙如看得分明,不禁滿心歡喜。因看一遍,默默將詩記,不敢久留,遂忙忙走回家去。卻喜山野僻靜,竟無人看。既到家,眾家人婦女來。略問問家,便先開樓,走到上面,取筆硯將詩出,再細細玩味。因解說道:「說『情絲百丈長』與『無端指引』,是指西湖上詩而言。他說『啞口周旋』,是感激我暗暗題詩。其馀『桃花流水』與『明暗真假』、『哄人』諸句,方是不遇而少致其怨。我前一他求美詩做得纏綿親切,便知他是一個有心多情之人。今我湖上詩,便急急來尋訪;尋訪不,便再致怨;恐我是試他不堅,復自表其誠。若非多情,若非有心,焉能及此。且所題之詩,細密如蠶吐之絲,清新如澄江之練,而筆香墨彩,字字可人,愈令人放他不下。但可惜男女嫌疑,難於會面,斧柯隔絕,無計關通,卻如何區處?」想道:「他到此尋訪一遍。無蹤影,自看得從前許多指點,俱屬荒唐矣,豈不將他一片熱腸都弄冷。為今之計,除非借他試驗之言,再通一個消息與他方妙。」想道:「若要通他消息,不須另生枝葉,只須將他題壁詩,再和個分明,他便不復生疑。」算計定,便先和他絕句道:
雖說山長水長。如何寸寸論春光。
桃花流水依燃在,尋著源頭自吐香。
和律詩道:
才美雖然交有神,其中滋味半甘辛。
花心深隱休尋錯,柳眼低垂要認真。
但願心中知有我,不須牙冷笑無人。
河洲何桃夭美,全賴東鳳吹拂頻。
趙如和完,棉箋寫出,啟落款是「列眉村趙白奉和司空默愛兄過訪不遇有感之作」。因想道:「詩已和,寫已寫,但怎生能夠到他眼中?」若要改裝自到郡城去尋門路,只覺得太自輕;欲要托人寄去,卻並無一個往來之人。欲要叫老家人送去,恐怕露形跡,被人跟尋將來,窺底裡;欲要借名投進去且就走開,只覺躲躲藏藏,不甚公器,尋思半響,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只須叫老家人送到前番寓的觀音庵裡,只推說不認得的司空學士家裡,轉將寺僧送去,便來去任情,兩不相礙矣。」算計停當,因將和詩用封筒封好,上面寫著:「送上司空相公開拆」,注著:「台字默愛」。吩咐家人:「這可交與庵僧收,你即悄悄走回來,不可被人看。」老家人領命而去。
到郡城,此時是五月天氣,日漸長,到觀音庵,天還不晚。恰恰遇著廟僧,就取出封簡來,遞與庵僧,因說道:「我家相公向日在此打攪,今有一封兒,要送與司空老爺家相公,困我認不得他府上住在那裡,欲求老師父著人巷我轉送送去。明日我家相公來總謝罷。」庵僧接道:「不打緊,明早就替你送去。你相公幾時來?天將晚,你就在這裡住罷。」老家人道:「相公要就來,我還有要出城。」遂忙忙辭出來,別處去宿,正是:
明人做暗,半露半遮藏。
若問能何在,機關是作忙。
到次日,庵僧受趙家人之托,不敢怠慢,因自己將送到司空學士家裡,交付與管門的家人,道:「這是列眉村趙相公著人送來與相公的,因他認不得府上,故轉托我送來。叔可收明交入去,不要差池。」管門人接道:「知道,老師父請回罷。」庵僧自去。管門看得平常,只等相公起來,吃過飯,方才交入去。司空約初接,不知是那裡來的,及拆開開細看,方知是趙白和題牆的詩,早滿心歡心。再細細看詩,詩「休尋錯」、「要認真」等句,皆是責他尋訪得不仔細之意,愈加歡喜道:「如此看起來,果是我尋訪得不仔細。既是列眉村沒有個趙白,則此詩,卻是誰人和的?若說這趙白不住在列眉村,為何列眉村口牆壁的詩,他就看?細細想來,還是我前日粗心浮氣,訪得不詳細,鄉下人耳目粗淺,識人不廣,故致我虛往返一番,轉受人之譏誚。倘或再往,是如此,卻將如何?」因想起道:「他送來,畢竟有人,細問其人,自然知道。」因叫管門的家人進來問道:「這趙相公送來的人今在何處?」管門人回道:「這趙相公送人不曾來,是觀音庵和尚代他送來的。」司空約道:「既是庵僧送來,你可去問他庵僧,趙相公的管家還在麼?如在,可同他來,我有話問他。」管家人領命,忙忙去問來回復道:「趙相公的管家因不要領回,故投過就回去。」司空約聽。甚是懊悔,道:「他既有人來,就該問他個詳細。豈不為妙,偏偏不巧,放他去。明日去尋訪,未免要費力。」因想道:「這趙白前日突然去,父親曾命我訪消息,打聽著落,因尋訪不著,故不曾復得父親之命。今他既送此詩來,雖還未其人,然詩俱在,便是消息,便是著落,豈可不通知父親。」因拿詩,自走到後廳來,尋父親說道:「前日父親曾吩咐孩兒想趙白無端而去,故孩兒一時想不出,因問明列眉村即是趙家坳,孩兒來到列眉村去尋訪趙白。再尋訪,只是不。一時心不細,因題一絕一律於村口壁上,以致懷疑焉有之意。不想這列眉村中原有個趙白,孩兒詩,甚是不悅,故和詩,叫人送來與孩兒,深怪孩兒訪之不細。」一面說,一面就將和詩奉上父親,道:「請看便知。」司空學士接一看,不勝喜道:「此果然是趙生之詩。其人既果在列眉村,則來去不為虛妄矣。」司空約道:「他去來雖不為虛妄,然兒雖通聲氣,卻實實未其人,意欲明日再去一。倘前言不爽,將妹妹的婚姻再申定一番,豈不更妙。」司空學士道:「我前要你推測者,恐他指東划西,其言不足憑耳。今列眉村與趙白其人其地俱實,則『金榜標名』與『花燭生春』一詩,亦已盟之久矣,何須再訂,再訂反覺多。況今秋鄉試在邇,莫若讓他與你鄉試過,看中與不中,再作道理。若只管去瑣瑣,未免有女家之體。」司空約聽道:「父親所教甚是,且放下再處。」遂退出來。暗想道:「父親所論已定者,乃趙白與妹婚姻。著是趙如和我求美之詩,許我『西如今別有村』,至於西湖上月老指我蓬萊之路,分明是我的一段婚姻,卻才現得一影,尚不知形在何處,若不急去訪,豈不失之千里。就是趙白兩首和詩譏刺我訪求不細心,亦無非還要我去重訪耳。測其要我去重訪之心,未必正圖一識其面,一敘寒溫耳,定然有美玉蘊於櫝中,要人識取耳。我若茫茫漠漠,不知領會,豈下辜負他番四復之深意。其人若只尋常,還罷,倘是個絕色佳人,豈不自誤。莫若瞞著父親,還去一訪,看個有無好醜,好放心。」主意定,遂推托有別,悄悄到列眉村來尋訪消息。正是:
有消有息不須尋,消息全無怎放心。
不放心尋消息在,放心消息竟沉沉。
趙如得老家人送去詩的回信,以為詩到司空約那邊,定來重訪。要仍與他一個不面?不獨要將他重來尋訪之興掃盡,竟要連後面婚姻之路俱阻塞斷,則從前兩番和詩,俱屬無用,若真真與他歡然接,將前後一一說明,恐怕太容易,使人看得等閒,後來做,便不欽敬,便不猛勇。只打點取個巧,微露半面,以為龍首,使他窺,驚驚喜喜,信以為真,卻深藏半面以為龍之尾,使他不得,猜猜疑疑,留以結婚姻之案,則從前指點,足令人生感,向後功名,不敢不勉矣。這些機關,皆是趙如平時打點在胸中,今日正當其時,只得要用。卻喜得他恰有一個寡居伯母王氏,沒有兒,雖有些田產,因所用不多,竟不料理耕種,所收甚薄。與如卻是親房,過從甚好,一月之中,到有半月住住如家裡。如長成,日日為他親著急。如因將這段婚姻之,俱細細對他說,要他作個引頭。喜得他恰住入村來的路上,正好招邀。這伯母王氏,一一俱問明白,便回家去,日日坐在門前守候,只侯七八日。這日將晚,方看一位少年官人,生得風流俊秀,穿著一身紗衣,騎著一匹駿馬,從村口入來。後面跟著一個老家人、一個童,一健僕挑著行李。王氏看,知是那一竅,便故意現身走到街中使他看。此時是五月十日,家家耘種甚忙,天氣初熱,路上行人甚少。司空約進得村來,便勒馬叫家人去尋舊寓的主人。恰恰的舊主人夫妻都下田去,門是鎖的,家人,只得向前另尋人家。遠遠看有一婦人立在街中,因忙走上前向著那婦人道:「我家相公有到此,因天晚,要借你家暫住一夜,明日重謝,何如?」那婦人故意看一看道:「我家不是飯店,如何下客?但看你相公是個貴人,不妨得,請在老身家下停住。」即則家人將行李搬進來,那婦人連忙將送上。吃畢,司空約即問道:「你此處有個趙白相公,可認得麼?」趙媽媽道:「既有其人,如何認不得?」司空約道:「既是認得,為何我前次來,村頭村尾都問遍,無一人知道?」趙媽媽道:「這不知,定有個緣故。你且說來,待我老身與你認認看看。」司空約道:「這個人姓趙名白,表字非玉,年紀才十七八歲,生得人物清秀,就如花朵一般。明明有人,為何再問不出?」趙媽媽道:「若問趙白,莫說外姓沒人知道,就是我老身同一趙姓,不知道,就到家譜上去查,沒個趙白相公。執定有人,難道是說謊。此中差錯,有個緣故。」司空約道:「有甚麼縧故?求媽媽教。」趔媽媽道:「待我說與你聽。」只因這一說,面勝似聞名,聞名不面。不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