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生長豪華,蠢牛嘗學麒麟走。不知自醜,強要求婚媾。
引古稱誇哂,歎終朝嘔嗔入口。央尋細剖,方覺顏兒厚。
右調點絳唇
話說張公被李公立逼著,要張公傳授考詩的細,張公一肚皮悶氣,正要借李公替他發洩,困挑他說道:「這趙宛姐容貌雖不曾窺,若論詩才,卻實實有幾分過人之處。但可恨他眼底無人,不識貴賤,信著筆一味譏誚於人。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打聽得他為人尖酸,他做一首詩出來,只認做是詩文丈接的好意,因信筆做一首和他。誰知他於詩中暗用古典捉人的白字,以賣弄他有才。我想,新慕名來的賓客,縱有一差誤,該包涵,就和盤托出,竟不顧人的死活。本當發作他幾句,因他是個相公的女兒,隔簾,雖說譏誚,卻無聲無色,沒人知道,因此忍耐出來,暗氣暗惱。吾兄若進去,我弟傳兄一個心法:任他題出來,只笑笑受,要求婚,切不可做詩和他,便任他尖酸,卻就無奈我何。」李公道:「他一個死相公的女兒,縱有才取笑於人,只好取笑那沒來歷之人,若是兄與我臣之,就是趙相公現在,卻不敢輕薄,何況死後之遺女,怎敢取笑於人。他若弄弄嘴兒,我就與他一個沒體面。」張公聽喜道:「如此方妙。不然,則你我貴介,俱無崖岸矣。今日暫時別去,候兄考詩後,看光景再商量。」說罷,就拱手,各自上馬,意氣揚揚,或來或去。張公回寓,且按下不題。卻說李公到趙相府門前下馬,兩個老僕就要問他討名帖,李公因說道:「朝廷能有幾個吏部尚?尚能有幾個公?我李公誰不認得?這名帖恐亦不消。」遂昂昂然競往裡走。走到前廳內,老僕婦只得引他到後廳。到後廳,兩個老僕便左右立著不敢入去,他便不管好歹,競走入去。及走到廳中,只幾間屋,卻關係宰相體統,只覺深深沉沉,肅肅穆穆,別自不同。李公據一張椅坐下,兩傍雖列著七八個僕婦,卻悄然無一人敢上前說話。李公坐半晌,無人瞅睬,只得開口向一個老僕婦說道:「我是北京吏部尚李老爺的親公,今年才十歲,聞知你姐的詩才高妙,特特慕名而來,要請教一首,萬勿拒。」老僕婦聽,忙傳命入簾而去。不期姐此時已在簾內窺李公的行狀,都肥頭胖臉,是個酒肉氣象,絕無文章趣昧。因他傳語求詩,欲要取笑他兩句,他口口吏部,聲聲公,知是一個狂妄之人,恐惹是非,遂含忍住,轉稱贊道他一首七言絕句,使他當不起而生慚愧。因題道:
醉中往往自稱仙,曾在長安市上眠。
若果清平題不愧,筆花應吐作青蓮。
姐題完,因叫僕婦送出來。與李公道:「姐題詩在此,要求公和韻。」原來李公是個酒徒,往往吃醉便倒街臥巷,胡言亂語,吐得滿身穢污,人都呼他做齷齪李酒鬼。只因人懼怕吏部威勢,不敢盛傳,他卻自家原曉得。今忽姐之詩開口就說他「醉」,就說他「市上眠」,就說他「吐」,有張公先入之言,只認做真是取笑於他,一時之間,直急得他暴跳如雷,聲亂嚷道:「我一個活尚公,與你死閣老的女兒,相去不遠,你就知道我齷齪李酒鬼的渾名,不該就題詩當面搶白,這等可惡!」正還要發作,只簾內走出一個僕婦來,對著李公說道:「姐請問公,這詩看得是那一句那一字觸公,指說明,再發作不遲。若是詩中之好歹尚有不分明,只輕信人挑撥之言而糊塗跳叫,未免遺識者之笑。」李公聽,愈加焦燥道:「我李公無不讀,連文章做得錦繡一般,終不成這一首歪詩就看不分明。你說我糊塗跳叫,我今說破,看可是糊塗。這詩開口就說『醉中』,豈非取笑我是個酒鬼?說我在『長安市上眠』,豈非取笑我醉後曾跌倒在街上?說我『吐作青蓮』;我酒吃多吐是時常不免,但我李公滿腹皆魚肉珍饈,不食酸薤野菜,那得便吐作青蓮,豈非觸於我?我今一一說破,再有何說?」只簾內走出一個僕婦來,說道:「姐說公所論,字字皆肝膽之言,甚是有理,但恐詩有別趣,不是一人一論就可說得盡的。倘公有高明的好朋友,不妨再請教一位,若論這詩如公之言,姐情願囚首到公行台來謝罪。若是推尊,不是譏誚,還求公凡謹慎。」李公道:「我如此說明,他還不服,罷,我就再煩個朋友作做證不難。但我是過路之人,相識朋友俱不在此,曲阜朋友我不認得;惟王撫台在此做官,除非將此詩去央他看個好歹,便彼此沒得賴,不知你姐可有膽氣與他看去。」只簾裡走出一個僕婦來,說道:「姐說,此詩若蒙王憲台一評,則死生惟命,今日且求公暫存厚道。」李公在前已發作幾句,後姐一味溫和,並不唐突,今約定請撫台看詩,那裡好說狂妄之言,只說道:「我今且去,明日自有撫台作主。」說罷,依舊昂昂然走出來。到寓中,細細將詩看兩遍,說他「醉中市上眠」、「吐作青蓮」,愈看愈惱。到次日清晨,就收拾袖詩,騎著馬,來軍門。到軍門前,竟不顧好歹,竟撥通撥通的擊起鼓來。守府門的職役看,驚忙來問,是吏都尚的公,不敢十分發作,只得好好款住,叫人暗暗傳信入去。王撫台聽是吏都李尚的公從京中出來,不知為著何,只得先叫差官出來請公到賓館中坐下,然後遲半響,方走出來相。遜坐,就問道:「賢契榮,不知為著何,這等匆匆來教本院?」李公道:「朝廷政,道路閒人何敢煩問。惟境內臣之女,巧借考詩名色,而取辱過路臣之,似乎有老憲台人之雅化。」王撫台聽著驚道:「據賢契說來,恰是為趙少師令愛而發。但久知此女無論才學出群,即其為人,亦謙謹異常,絕不以筆鋒之利而剝貧士,何況臣之。不知賢契有何所,而憤憤作此不平之鳴?萬萬不可信人過耳之言。」李公道:「晚生隻身過此,並無同人。因久慕趙姐詩名,因往求一詩以為榮。雖未曾具祝敬,其過失於草草,亦不為過,奈何竟信筆題詩四句,將晚生在京師醉吐醜狀俱細細描寫出,與人作笑話,惡毒之情,其實難堪。無人可訴,只得來控稟人,少為戒飭。」王撫台道:「只怕沒有此。」李公聽含怒道:「晚生如此受辱,老人猶溺愛為之不信,幸而其詩尚存,請人一覽,辱晚生不辱晚生自矣。」一面說,一面就在袖中取出趙姐的原詩稿呈與撫台。撫台忙接展開一看,看完,不禁笑起來道:「本院就說趙姐一個多才有養之閨秀,決無取笑辱人之理。此詩乃賢契一時性急看差。」李公道:「四句詩無甚深意,明明是說我好酒醉,往往跌倒在長安市上,吐滿地,就似畫的青蓮一般。老人就要與他遮飾,恐遮飾不來。」王撫台笑道:「本院忝列督制,焉肯為遮飾,況此詩字字出於古典,引借賢契才美,皆可考,何用遮飾。」李公道:「老憲台就說醉倒市上是贊晚生好處,請問老憲台,這醉倒市上稱仙吐作青蓮,是那一朝、那一位才的古典?」王撫台道:「凡詩家賢美今人,不便稱揚,往往借前朝同姓才以寓推尊之意。今趙姐因男女考詩,難於面加譽美,因賢契姓李,故借引唐時詩人李太白之高風俠況以表揚賢契之高風俠況。此加厚於賢契之美意,賢契為何轉疑其取笑?豈不差之毫釐,失之千里。」李公聽吃驚道:「據老憲台這般說來,這李太白會吃酒,會吃醉睡在市上,會吐作青蓮?」王撫台道:「杜工部飲中八仙歌,盛述李太白『自稱臣是酒中仙』,稱其『長安市上酒家眠』。因李太白別號青蓮,故贊賢契筆花吐氣,應作青蓮,非言吐酒,賢契奈何轉認做取笑?豈不辜負這女待賢契一團好意?」李公聽,沉吟半晌說不出話來。王撫台因說道:「賢契不須沉吟,若疑本院存私黨護,可將此詩呈與尊翁老先生一覽,則其好歹彰彰然明白矣。」因將原詩送還李公。李公王撫台論詩鑿鑿有據,言侃侃甚公,口才軟,因說道:「細聆老憲台老人諄諄曲諭,看此到是晚生多疑有罪。本再詣趙姐簾下少申荊請,只緣進省甚急,不能久住,統容進京,自竭誠致謝可。」說罷,即別王撫台出來,正是:
詩情豈許俗人知,胡亂看來羞可知。
縱是蠢人顏面老,應削去半邊皮。
李公被王撫台解出詩中好意,帶譏帶笑,甚覺沒趣。回到寓處,不敢去張公,竟悄悄的起身往北去。張公在寓,還要候李公之信。後訪知他錯看詩,軍門討個沒趣,悄悄去,自覺無顏,須得悄悄去,正是:
人弄輕狂,多在熱鬧處。
及到決撒時,會潛逃去。
李公考詩之後,憤憤而去,趙姐不放心,叫人打聽,方知虧王撫台解明詩不相,自抱羞慚而去,因自想道:「我只以為考詩選才,定逢吉士,誰知考多時,竟不獲一可兒。只一司空,不期他先已有聘。都是我命中不該配合佳偶,故強求無用,莫若甘老閨中,以延先少師數年之脈。若叫我以珠玉作瓦礫,苟且從人,這是萬萬不能。就是李公之,王撫台詩,雖知非我之罪,然一女,不安分閨閣中而垂簾考詩,亦未免多,何況考來考去,未嘗有一實際。」因吩咐老家人道:「自今以後,考詩之,我不行。不但不去尋訪,就來領考者,須一概辭去。」老家人道:「既不許人考詩,則撫台老爺這張告示貼在照牆上是多,可要洗去?」趙姐道:「洗去更好,免得留跡。」眾家人領姐之命,正走出府門要叫人用水洗告示,忽一個少年,正看完告示,喜孜孜走到府門前,對著老家人拱拱手道:「我學生一路訪來,聞知府上姐許人考詩,故特特走來,要求老丈通報一聲,感激不盡。」老家人忙忙回復道:「相公昨日來還好,今日來遲。不湊巧。」那生聽吃驚,因問道:「這是為何?莫非考詩原是虛傳?」老家人道:「考詩行許久,怎是虛傳。只因近日有一位貴公來考詩,不合生些口角,故姐惱,吩咐我們從今日為始,凡有來的,一概謝絕,不許再傳。」正說者,只是兩個老家人,一個提著一桶水,一個拿著一張梯,到對內照壁上去洗告示。那生看是真,連連跌腳道:「我怎這等無緣。急急趕來,偏不前不後收拾告示。」想一想,因上前對著老家人深深一揖道:「我學生雖說來遲,卻尚在未收告示之先。敢求老丈用個情人,入稟一聲,倘或姐念遠來之苦。開恩一考,不可知。若定下破例,我學生去甘心。」老家人那生苦苦求他,那生生得俊秀異常,怕失對頭,因答道:「既是相公這等相托,只得著膽入去稟聲姐,允與不允,我卻不能專主。」那生道:「如此多感。」老家人遂轉身入內。不期姐不在後廳,已入內閣。老家人不敢入去,只得轉叫一個僕婦到閣中去傳語道:「外面有一個生要求姐賜考。」姐聽怒道:「我已吩咐過叫他一概辭去,為何來纏擾?」僕婦不敢進言,忙走出後廳,回老家人道:「姐怪你纏擾,甚是不喜,還不快去辭。」老家人討個沒趣,急走到府門外,先搖著頭,對著那生道:「相公請回罷,考詩是萬萬不能。」那生聽,慘然失色。默然無語,呆呆的立半響,方想出主意來,忙叫跟隨的家人,開拜匣,取出筆硯並一張箋紙來,寫一首七言絕句,付與老家人道:「姐既不容考,我道路之人,怎敢相強,只得快快去。但來此一番,無限深情,兩不相照,豈不辜負。萬不得已,留此一詩,待我去之後,敢煩老丈傳與姐一覽,雖無益,算得一時行雲流水的影。」老家人那生眷戀殷殷,不好搶白他,只得糊塗接。那生老家人接詩箋,方拱拱手淒然而去。正是:
才與才交自合宜,相逢一定燥詩脾。
誰知不遇空去,眼慢眉低行步遲。
那生老家人接他那幅詩箋就要送進去。因姐才怪他纏擾,「若再送詩入去,豈不是纏擾,更益其怒?欲要擱起不送入去,恐怕有看的報知姐,怪我隱匿。」想來想去,忽想道:「纏擾之,不過罵我幾聲罷,倘或隱匿誤,便罪重當不起。」算計定,便將詩箋拿到後廳來,依舊交與僕婦,叫他轉送入去。僕婦道:「姐方才保怪纏擾,你怎麼不知,來纏擾!」老家人道:「不是我歡喜纏擾,無奈我命裡晦氣星進宮,恰恰撞這纏魄之人。回已回絕,不料他臨去之時題這首詩央煩我送入。若不送入,明日姐知道,一定要罪我。」僕婦聽,只得替他傳入來。趙姐此時考詩之舉一時止,卻選婚無路,未免情思懨懨,只焚一爐香,在那裡細玩司空約之詩。忽僕婦送到詩箋,他看詩箋,不問長短,竟展開一看,只上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未看詩,先看字,早龍蛇中隱隱帶簪花之體,十分秀美,已自喜動顏色,再細看詩時,卻是:
柳嬌柔花紅,如何戀戀只司空?
若非筆墨才相對,定是蛾眉畫不工。
姐看完,不覺吃一驚,暗想道:「他譏俏我『才相對』、『畫不工』,這都罷,怎我戀戀司空他都知道,這人定是個奇人。」方問僕婦道:「這詩箋是那裡來的?」僕婦道:「我不知道,是王用叫我轉送進來。王用現在後廳候信,姐要知詳細,須去問他。」姐聽,那裡還等待的,即起身走到後廳來問老家人端的。只因這一問。有分教:才聯班謝,義結英皇。不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