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擁狂瀾浪正顛，孤舟斜泊抱愁眠。
離嗚呌切寒雲外，驛鼓清分旅夢邊。
詩思有添池草綠，河船天約晚潮昇。
憑虛細數誰知己，惟有故人月在天。」
此一首詩，單題塞北以車馬常，江南以舟楫便。南人乘舟，北人乘馬，葢可信。話說江南楊州廣陵城內，有一苗員外，名喚苗天秀。家有萬貫資財，頗好詩禮。年四十歲，身邊無。止有一女，尚未出嫁。其妻李氏，身染痼疾在床。家盡托與寵妾刁氏，名喚刁七兒，原是楊州馬頭娼妓出身。天秀用銀百兩[01177]娶來家，納側室，寵嬖無比。忽一日，有一老僧在門首化緣，自稱是東京報恩寺僧，因堂中缺少一尊鍍金銅羅，故雲遊在此，訪善紀。天秀問之不吝，卽施銀五十兩與那僧人。僧人道：「不消許多，一半足以完此像。」天秀道：「吾師休嫌少，除完佛像，餘剩可作齋供。」那僧人問訊致謝，臨行向天秀說道：「員外左眼眶下有一道白氣，乃是死氣，主不出此年，當有災殃。你有如此善緣與我，貧僧焉乃不預先說與你知。今後隨有甚，切勿出境。戒之，戒之！」言畢，作辭天秀而去。那消半月，天秀偶遊後園，其家人苗青⋯平白是個浪⋯正與刁氏在亭側相倚私語，不意天秀卒至，躲避不及。看不由分說，將苗青痛打一頓，誓欲逐之。苗青恐惧，轉央親鄰，再勸留得免，終是切恨在心。不[01178]期有天秀表兄黃美，原是楊州人氏，乃舉人出身，在東京開封府做通判，亦是博學廣識之人。一日，差人寄一封來楊州與天秀，要請天秀上東京，一則遊玩，者謀其前程。苗天秀得不勝歡喜，因向其妻妾說道：「東京乃輦轂之地，景物繁華所萃。吾心久欲遊覽，無由得便。今不期表兄來相招，實有以慰平生之意。」其妻李氏便說：「前日僧人相你面上有災厄，囑付不可出門。且此去京都甚遠，况你家私沉重，拋下幼病妻在家，未審此去前程如何，不如勿往善。」天秀不聽，反加怒叱，說道：「丈夫生于天地之間，桑弧蓬矢，不能遨遊天下，觀國之光，徒老死牖下，無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餘資，何愁功名之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干我，切勿多言。」人于是分付[01179]家人苗青，收拾行李衣裝，多打點兩廂金銀，載一船貨物，帶兩個家童并苗青，來上東京，取功名如拾芥，得美職猶唾手。遺囑付妻妾守家，値日起行，正値秋末冬初之時，從楊州馬頭上船，行數日，到徐州洪。但一派水光，十分陰惡：
「萬里長洪水似傾，東流海島若雷鳴。
滔滔雪浪令人怕，客旅逢之誰不驚。」
前過地名陝灣，苗員外看天晚，命舟人泊住船隻。是天數將盡，合當有。不料搭的船隻却是賊船，兩個艄皆是不善之徒：一個姓陳，名喚陳；一個姓翁，乃是翁八。常言道：「不着家人，弄不得家鬼。」這苗青深恨家主苗天秀，日前被責之仇，一向要報無由。口中不言，心內暗道：「不如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與[01180]兩個艄做一路，拿得將家主害性命，推在水內，盡分其財物。我這一回去，再把病婦謀死，這分家私連刁氏都是我情愛的。」正是：「花枝葉下猶藏剌，人心怎保不懷毒？」這苗青由是與兩個艄密密嘀量，說道：「我家主皮廂中還有一千兩金銀，千兩段疋，衣服之類極廣。汝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陳、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不瞞你說，亦有此意久矣。」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睡，苗青在艪後。將近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呌「有賊」，苗天秀從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手持利刀，一下剌中脖下，推在洪波蕩裡。那安童正要走時，乞翁八一悶棍打落于水中。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廂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并其段貨衣服，點數均分。艄便說：「我[01181]哥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艄盡把皮廂中一千兩金銀，并苗員外衣服之類分乞，依前撑船回去。這苗青另搭船隻，載至臨青馬頭上，鈔關上過，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楊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後船，便來。」這個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從僕人之害，不得好死。雖則不納忠言之勸，其亦數難逃。不想安童被艄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芦港，得岸上來，在於堤邊號泣連聲。看看天色微明之時，忽上流有一隻漁船撑將下來。船上坐着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簑。只聽得岸邊芦荻深處有啼哭，移船過來看時，[01182]却是一個十七八歲廝，滿身是水。問其始末情由，却是楊州苗員外家童，在洪上被刧之。這漁翁帶下船，撑回家中，取衣服與他換，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乎？却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隨公公在此。」漁翁道：「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其日月。一日，是合當有。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陳、翁八在船上飲酒，穿着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卽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寃當雪矣。」漁翁道：「如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當下落安童將情具告到廵河周守府內，守沒賍證，不接狀。告到提刑院，夏提刑是強盜刧殺人等，把[01183]狀批行。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把陳、翁八獲住，到於案，責問口詞。艄安童在傍執證，沒得動刑，一一招承，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賍而去。」這裡把人監下，差人訪拿苗青，拿到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早有衙門首透信兒的人悄悄報與苗青，苗青把這件兒慌，把店門鎖，暗暗躲在經紀樂家。這樂就在獅街石橋西首，韓道國家隔壁，門面一間，到底層房兒居住。他渾家樂嫂與王六兒所交敬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坐；王六兒無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閙。這樂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01184]西門老爹的外室，是他家夥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聽，連忙就下跪，說道：「但得除割我身上沒，恩有重報，不報有忘。」于是寫說帖，封下五百兩銀，兩套粧花段衣服，樂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和銀并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來。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玳安夾着氊包，騎着頭口，從街心裡來。王六兒在門首，呌下來問道：「你往那裡去來？」玳安道：「我跟爹走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兒道：「你爹如今在那裡？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先往家去。」王六兒便呌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嬸，管他這！[01185]休要把輕看。如今衙問裡監着那兩個船家，供着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來，不勾打發脚下人的哩。我不管别的帳，韓嬸和他說，只與我十兩銀罷。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火頭。成，你的甚麼打緊。寧可我們不要，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韓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不羞當面。先斷過，後嘀量。」王六兒當下以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得的紅頭紅臉，咱家爹問，却怎的回爹？」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裡來。」于是玳安只吃一甌就走。王六兒道：「你到好歹累你說，我這裡等着哩。」玳安一直上頭口來家，交進氊包，後邊立等的。西門慶房中睡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01186]安慢慢走到根前，無淂說：「的回來，韓嬸呌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甚麼話？我知道。」說是，正値劉學官來借銀。打發劉學官去，西門慶騎馬，帶着眼紗帽，便呌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客位坐下，王六兒出來拜。那日韓道國因來前邊舖裡該上宿，沒來家。老婆買許多東西，呌老馮廚下整治，等候西門慶。一面丫鬟錦兒拿上來，婦人遞。西門慶分付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裡去，把門關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家中定親，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只因令親吳嫂那裡說起，和喬家做這門親，他家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還不[01187]敢陪，胡亂親上做親罷。」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好，只是爹如今居着恁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甚麼哩！」說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裡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着一張椅兒，籠着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間壁經紀樂娘，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裡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他這名字，免提他。他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帖，因問：「他拿那禮物謝你？」王六兒向廂中取出五十兩銀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麼？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在船上[01188]與兩個船家嘀議，殺害家主，攛在河裡，圖財謀命。如今打撈不着屍首；當官兩個船家招尋他，原跟來的一個廝安童，當官口執證着要他。這一個過去，穩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供他有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來做甚麼？還不快送與他去！」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丫頭錦兒，把樂娘兒呌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去。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脚底下。正是：「驚駭六葉連肝膽，諕壞魂七魄心。」卽請樂一處嘀議道：「寧可把千貨銀都使，只要救得性命家去。」樂道：「如今老爹上邊卽發此言，一些半些恒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頂得凑一千貨物與他。其餘節級、原解、緝捕，再[01189]得一半纔得勾用。」苗青道：「况我貨物未賣，那討銀來？」因使過樂娘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一千兩銀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親往老爹宅裡進禮去。」王六兒拿禮帖復到房裡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旣是恁般，我分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拿他。教他卽便進禮表。」當下樂娘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西門慶間壁有人，不敢久坐，吃幾鍾酒，與老婆坐回房，馬來接，就起身家去。次日，到衙門早發放，不題問這件，分付緝捕：「你休捉這苗青。」就托經紀樂，連夜替他會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日，都發盡，共賣一千七百兩銀。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另的五十兩銀，另送他四套上色[01190]衣服。且說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裝在四個酒壜內，宰一口猪。約掌燈已後時分，擡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童、琴童四個禁，與十兩銀纔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己要十兩銀。須臾，西門慶出來，捲棚內坐的，不掌燈。月色朦朧纔上來，擡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着頭，說道：「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死生難報。」西門慶道：「你這件情，我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有老一個罪名。卽是人說，我饒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卽便星夜回去。」因問：「你在楊州那裡？」苗青磕頭道：「的在楊州城內住。」西門慶分付後邊拿[01191]來，那苗青在松樹下立着吃，磕頭告辭回去。呌回來問：「下邊原解的，你都與他說不曾說？」苗青道：「的外邊人說停當。」西門慶分付：「旣是說，你卽回家。」那苗青出門，走到樂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苗青拿出五十兩來，筭餘下幾疋段，都謝樂夫婦。五更替他顧長行牲口，起身往楊州去。正是：「忙忙如䘮家之狗，急急似漏網之魚。」不說苗青逃出性命不題，單表西門慶、夏提刑從衙門中散出來，並馬而行。走到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着馬鞭兒說道：「長官不棄，降到舍下一敘。」把夏提邀到家來。門首同下馬，進到廳上敘禮。請入捲棚內，寬衣服，左右拿上來吃，童、玳安走上，安放卓席擺設。夏提刑道：「不當閑來打[01192]攪長官。」西門慶道：「豈有此理。」須，兩個廝用方盒拿菜，就在傍邊擺下，各樣雞蹄、鵝、鴨、鮮魚下飯，就是十六碗。吃飯，收家火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金把鍾兒，銀臺盤兒，金鑲象牙筯兒。飲酒中間，西門慶慢慢題起苗青的來：「這廝昨日央及個士夫，再來對學生說，餽送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于於把禮帖遞與夏提刑，夏提刑看，便道：「恁憑長官尊意裁處。」西門慶道：「依着學生，明日只把那個賊人真賍送過去罷，不消要這苗青。那個原告廝安童，便收領在外。待有苗天秀屍首，給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夏提刑道：「長官這些意就不是。長官得極是，此是長官費心一壜，何得讓於我？然使不得。」彼此推辭[01193]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裝五百兩在食盒內。夏提刑下席來，作揖謝說道：「旣是長官愛，我學生再辭，顯的迂濶。盛情感激不盡，實多愧。」領幾杯酒，方纔告辭起身。這裡西門慶隨卽就差玳安拿盒，還當酒擡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拿回帖，賞玳安兩銀，兩名排軍四錢，俱不在話下。常言道：「火到猪頭爛，錢到公辦。」且說西門慶、夏提刑已是會定，次日，到衙門裡陞廳，那提孔、節級并緝捕、觀察，都被樂替苗青上下打點停當。擺設下刑具，監中提出陳、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西門慶怒，喝令左右：「與我用起刑來！你兩個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以舟緝裝載名，實是刧幇鑿漏，邀截客[01194]旅，圖財致命。有這個廝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將棍打他落水。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頭賴别人？」因把玳安提上來，問道：「是誰剌死你主人，推在水中來？」安童道：「某日夜至更時分，先是苗青呌有賊，的主人出船艙觀看，被陳一刀戮死，推在水去。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纔得逃出性命，苗青並不知下落。」西門慶道：「據這廝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展轉得過？」於是每人兩夾棍、十桹頭，打的脛骨皆碎，殺猪似呌動。他一千兩賍貨已追出半，餘者花費無存。這裡提刑連日做文，歇過賍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與西門慶相交，照依原行文，疊成案卷，將陳、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只把安童保領在外聽候。有日走到[01195]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具訴：「苗青情奪主人家，使錢提刑，除他名字出來。主人寃仇何時得報？」黃通判聽，連夜修，并他訴狀封在一處，與他盤費，就着他往廵按山東察院裡投下。這一來，管教苗青之禍從頭上刃起，西門慶往時做過，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證：
「善惡從來畢有因，吉凶禍福並肩行。
平生不作虧心，夜半敲門不乞驚。」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011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