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里元宵，風光好，勝仙島蓬萊。玉塵飛動，車喝綉轂，月照樓臺。宮此夕歡諧，金蓮萬盞，撒向天街。迓鼓通宵，華燈競起，五夜齊開。」
此隻詞兒是前人所作，單題這元宵景致，人物繁華。且說西門慶那日打發吳月娘衆人，往吳妗家吃酒去。李智、黃四約坐。伯爵趕送出去，如此這般告訴：「我已替你公說，准在明日還找五百兩銀。」那李智、黃四向伯爵打恭打恭，到黃昏時分，就告辭去。廂房中和謝希還陪西門慶飲酒。只李銘掀簾進來。伯爵看，便道：「李日新來。」李銘扒在地[01141]下磕頭。西門慶問道：「吳惠怎的不來？」李銘道：「吳惠今日東平府官身沒去，在家裡害眼。的呌王柱來。」便呌王柱：「進來與爹磕頭。」那王柱掀簾進入房裡，朝上磕頭，與李銘站立在旁。伯爵道：「你家桂姐剛纔家去，你不知道？」李銘道：「的官身，到家洗洗臉就來，並不知道。」伯爵同西門慶說：「他兩個怕不的還沒吃飯哩，哥分付拿飯與他兩個吃。」童在旁說：「爹，呌他等一等，亦發和吹打的一答裡吃罷，沒拿飯去。」伯爵令童取過一個托盤來，卓上掉兩碟下飯，一盤燒羊肉，遞與李銘等：「拿飯，你每拿兩碗，在這明間吃罷。」說童兒：「我那俊侄，常言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這行人，故雖是當院出身，優兒比樂工不同，一概看待罷，顯的說你我[01142]不幇襯。」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一下，笑罵道：「怪不的你這狗材，行記中人只護行記中人，知這當差的苦甘。」伯爵道：「俊孩兒，你知道甚麼！你空做弟一塲，連『借玉憐香』四個字，你還不曉的甚生說。粉頭、優兒如同鮮花兒，你惜憐他，越發有精神；你但折剉他，敢就八聲甘州『懨懨瘦損』，難以存活。」西門慶笑道：「還是我的兒曉的道理。」那李銘、玉柱須臾吃飯。應伯爵呌過來分付：「你兩個會唱『雪月風花共裁剪』不會？」李銘道：「此是〔黃鍾〕，的每記的。」于是拿過箏來，王柱彈琵琶，李銘亦?箏，頓開喉音，〔黃鍾〕〔醉花隱〕：
「雪月風花共裁剪，雲雨夢香嬌玉軟。花正好，月初圓，雪壓風嵌，人比天涯遠。這此時欲寄斷鵬篇，爭柰我無岸的相思，好[01143]着我難運轉。」
〔喜鶯遷〕「指滄溟硯，簡城毫逮筆如椽。松烟，將泰山作墨硯，萬里青天錦箋，都做草聖傳。一會家，不盡心；一會家訴，訴不盡熬煎。」
〔出隊〕「憶當時初，俺風流業寃。兩心中便結下死生緣。一載間澤如膠漆堅。誰承望半路番騰，倒做離恨天。朝不，渾如隔十數年。無一頓飯不掛牽，無一刻光陰不唱念，無一個更兒將他來不夢。」
〔西門〕「無一個來人行，將他來不問遍。害可人有似風顛，相識每重還勸。不由我記掛在心間，思量的跟前活現，作念的口中粘涎。襟領前袖兒邊，淚痕流遍。想從前我和他[01144]語在前。那時節嬌當年，論聰明貫世何曾？他敢真誠處有萬千。」
〔刮地風〕「憶咱家他情無倦，淚江河成春戀。俺曾坐並着膝，語並着肩；俺曾芰荷香效他交頸鴛；俺曾把手兒行，共枕眠。天，是我緣薄分淺。」
〔水仙〕「非干是我自專，只不的鸞膠續斷絃。憶枕上盟言，念神前發願，心堅石穿。暗暗的禱告青天：若咱家負他前世緣，俏寃家不趁今生願，俺那世裡再團圓？」
〔尾聲〕「囑付你衷膓莫更變，要相逢除是動載經年。則你那身去遠，莫教心去遠。」
說話唱，看看晚來，正是：
「金烏漸漸落西山，玉兔看看上畫闌。[01145]
佳人款款來傳報，報道月移花影上紗窗。」
西門慶命收家火，使人請傅夥計、韓道國、雲主管、賁四、陳經濟，門首用一架圍屏圍，安放兩張卓席，懸掛兩盞羊角燈，擺設酒筵，堆集許多春檠菓盒，各樣餚饌。西門慶與伯爵、希都一代上面坐。夥計、主管兩邊打橫。門首兩邊，一邊十盞金蓮燈，還有一座烟火。西門慶分付等堂客來家時放。先是六個樂工，擡銅鑼銅鼓，在門首吹打，動起樂來。那一回銅鑼銅鼓，清吹細樂上來。李銘、王柱兩個優兒箏、琵琶上來，彈唱燈詞〔畫眉序〕：「花月滿春城」。那街上來往圍看的人莫敢仰視。西門慶帶忠靖冠，絲絨鶴氅，白綾襖。玳安與平安兩個一遞一桶放花兒。兩名排軍各執攬杆，攔攩閑人，不許向前擁擠。不一時，碧天雲靜，[01146]一輪皓月東升之時，街上遊人十分熱閙。但：
「戶戶嗚鑼擊鼓，家家品竹彈絲。遊人隊隊踏歌聲，士女翩翩垂舞調。鰲山結綵，巍峩百尺矗晴雲；鳳禁縟香，縹緲千層籠綺隊。閑廷內外，溶溶寶月光輝；畫閣高低，燦燦花燈照耀。市六街人閙熱，鳳城佳節賞元宵。」
且說後邊春梅、迎春、玉筲、蘭香、玉衆人，月娘不在，聽門首吹打銅鼓彈唱，放烟火，都打扮着走來，在圍屏背後扒着望外瞧。童兒和畫童兒兩個在圍屏背後火盆上篩酒。原來玉筲和童舊有私情，兩個常時戲狎。兩個因按在一處奪瓜兒磕，不妨火盆上坐着一錫瓶酒，推倒，那火烘烘望上騰起來，漰一地灰起去。那玉筲還只顧嘻笑，被西門慶聽，[01147]使下玳安兒來問：「是誰笑？怎的這等灰起？」那日春梅穿着新白綾襖，紅遍地金比甲，正坐在一張椅兒上。看他兩個推倒酒，一經搗聲罵玉筲：「好個怪浪的淫婦，，就邪的不知怎麼樣兒的！只當兩個把酒推倒纔罷，都還嘻嘻哈哈，不知笑的是甚麼！把火漰死，平白落人恁一頭灰。」那玉筲他罵起來，諕的不敢言語，往後走。慌的童兒走上去回說：「的火盆上篩酒來，扒倒錫瓶裡酒。」那西門慶聽，更不問其長短，就罷。先是那日，賁四娘打聽月娘不在，平昔知道春梅、玉筲、迎春、蘭香四個是西門慶貼身荅應，得寵的姐兒，節下安排許多菜蔬菓品，使他女孩兒長兒來，要請他四個去他家裡散心坐坐。衆人領來李嬌兒，嬌[01148]兒說：「我燈草拐扙不定。你還請問你爹去。」問雪蛾，雪蛾亦發不不敢承攬。看看挨到掌燈已後，賁四娘使長兒來邀四人。蘭香推玉筲，玉筲推迎春，迎春推春梅，要令齊，往李嬌兒轉央和西門慶說，放他去。那春梅坐着紋絲兒不動，及罵玉筲等：「都是那沒食面的行貨！從沒酒席，聞些氣兒來。我就去不成，不到央及他家去。一個個鬼攛揝的似，不知忙的是甚麼，你教我半個眼兒看的上！」那迎春、玉筲、蘭香都穿上衣裳，打扮的齊齊整整出來，不敢去。這春梅只顧坐着不動身。童賁四嫂使長兒來邀，說道：「我被着爹罵兩句，罷，等我上去替姐們稟稟去。」一直走到西門慶身邊，掩口對耳說道：「賁四嫂家節間要請姐們坐坐，姐教我來稟問爹，[01149]去不去？」西門慶聽，分付：「教你姐每收拾去，早些來，家裡沒人。」這童連忙走下來，說道：「還虧我到上頭，一言就准。教你姐快收拾去，早些來。」那春梅慢慢纔往房裡勻施脂粉去。不一時，四個都一答兒裡出門，童扯圍屏，掩過半邊來，遮着過去。到賁四家，賁四娘，如同天上落下來的一般，迎接裡間屋裡。頂槅上點着綉毬紗燈，一張卓兒上整齊菜，春盛堆滿滿的。趕着春梅呌姑，迎春呌姑，玉筲是姑，蘭香是四姑，都過禮。請過韓回娘來相陪⋯教下人家，另是一分菜蔬。當春梅、迎春上坐，玉筲、蘭香對席，賁四嫂與韓回娘打橫，長兒往來盪酒拿菜。按下這裡不題。西門慶因呌過樂工來，分付：「你們吹一套〔東風料峭〕『好近』與我聽。」正値後邊拿上[01150]玫瑰元宵來，銀金匙，衆人拿起來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應佳節。李銘、王柱席前拿樂器，接着彈唱此詞，端的聲慢悠揚，挨徐合節。道：
「東野翠烟喜，遇芳天晴曉。惜花心惟，春來起得偏早。教人探取，間東君肯與我春多少？丫鬟笑語回言道，昨夜海棠開。」
〔千秋歲〕「杏花稍着黎花雪，一點梅豆青。流水橋邊，流水橋邊，只聽的賣花人聲聲頻呌。鞦韆外行人道，我只聽的粉牆內佳人歡笑。笑道春光好。我把這花籃兒旋簇，食壘高挑。」
〔越恁好〕「閙花深處，涌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佐，倒尋女伴[01151]闘百草。翠巍巍的柳條，忒楞楞的曉鶯飛過樹梢；撲簌簌亂橫，舞翩翩粉碟兒飛過畫橋。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暢飲，月下歡笑。」
〔紅綉鞋〕「聽一派鳳管鸞簫，一簇翠圍珠繞。捧玉樽，醉頻倒。歌金縷，舞甚麼，恁明月上花稍，月上花稍。」
〔尾聲〕「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銀燈花下燒。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虛度。」
這裡彈唱飯酒不題。且說玳安與陳經濟袖着許多花炮，呌兩個排軍，拿着兩個燈籠，竟往吳妗家接月娘。衆人正在明間，和吳姨、吳妗、吳舜五媳婦兒、郁姐在傍彈唱着，正飲酒。陳經濟來，「教舅和姐夫房裡坐，你舅今日[01152]不在家，衛裡看着造冊哩。」一面放卓兒，拿春盛點心酒菜上來，陪經濟。玳安走到上邊，對月娘說：「爹使的來接娘們來，請娘早些家去，恐晚夕人亂，和姐夫一答兒來。」月娘因着頭裡惱他，就一聲兒沒言語荅他。吳妗便呌來定兒：「拿些甚麼兒與玳安兒吃。」來定兒道：「酒肉湯飯都前頭擺下，和他一處兒吃罷。」吳月娘道：「忙怎的？那裡纔來乍到就與他吃罷！教他前邊站着，我每就起身。」吳妗道：「姑娘，慌怎的？上門兒怪人家。比來姑娘們在俺這裡，節下姊妹間衆位開懷坐坐兒。左右家裡有他娘和他姐在家裡，怕怎的？老早就要家去！是别人家是一說。」因呌郁姐：「你唱個好曲兒伏侍，他衆位娘說你。」孟玉樓道：「他六娘好不惱他哩，不與他做生日。」郁姐連忙[01153]下席來與李瓶兒磕四個頭，說道：「自從與五娘做生日，家去就不好起來。昨日妗奶奶這裡接我去，教我纔收拾䦛䦟來。若好時，怎的不與你老人家磕頭！」金蓮道：「郁姐，你六娘不自在哩。你唱個好的與他聽，他就不惱你。」那李瓶兒在旁只是笑，不做聲。郁姐道：「不打緊，拿琵琶過來，等我唱。」妗呌吳舜臣媳婦鄭姐：「你把你位姑娘和衆位娘的酒兒斟上，這一日還沒上過鍾酒兒。」那郁姐接琵琶在手，唱〔一江風〕道：
「時那，這凄涼如何過？羅幃錦帳和衣臥。歹哥哥，你許下我丑時來，不覺寅時錯。疼心腸等他待如何？拋閃我，愿神靈降與他災和殃。」
「卯時的，亂挽起烏雲髻，羞對菱花鏡。想多情，穿不的錦綉衣[01154]裳，戴不起翡翠珍珠，解不開心頭悶。辰時已過，巳時不影。奴家你憂成病。」
「午時排，這相思真個害，害的我魂不在。想多才，你記的月下星前，誓海盟山，誰把你輕看待？他若是未時來，把奴愁懷解，申時買個猪頭兒賽。」
「酉時下，不由人心牽掛，誰說幾句知心話？謊寃家，你在謝舘秦樓倚翠偎紅，色膽天來。戌時點上燭，早晚不他，亥時去卜個龜兒卦。」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這一回恁涼凄凄的起來？」來安在旁說道：「外邊天寒下雪哩。」孟玉樓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單薄？我倒帶個綿披襖來，咱這一回夜深不冷麼？」月娘道：「是[01155]下雪，呌個廝，家裡取皮襖來咱們穿。」那來安連忙走下來，對玳安說：「娘分付，教人家去取娘們皮襖哩。」那玳安便呌琴童兒：「你取去罷，等我在這裡伺侯。」那琴童不開，一直家去。少頃，月娘想起金蓮的皮襖，因問來安兒：「誰取皮襖去？」來安道：「琴童取去。」月娘道：「不問我就去。」玉樓道：「剛纔短一句話，就教他拿俺的皮襖。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月娘道：「怎的家中沒有？還有當的人家一件皮襖，取來與六娘穿就是。」月娘便問：「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却使這奴才去？你呌他來。」一面把玳安呌到根前，吃月娘儘力罵幾句好的：「好奴才！是你怎的不動。遣將兒，使那個奴才去？不問我聲兒，不知就去。但坐壇遣將兒，怪不的你做官兒，恐怕打[01156]動他展指兒巾，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錯怪的。頭裡娘分付教的去，的敢不去？若使來安下來，只說教一個家裡去。」月娘道：「那來安奴才敢分付你？俺們恁老婆還不敢使你哩！如今但的你這奴才們，想有此摺兒怎的！一來至烟薰的佛像掛在牆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說你恁行動兩頭戳舌，獻動出尖兒，外合裡表，奸懶食纔，奸消流水，背地瞞官作弊，幹的那繭兒，我不知道？頭裡你家主沒使你送李桂兒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氊包，你還匹手奪過去。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你，使你進來說，你怎的不進來？你使就恁送他，裡面圖嘴吃去，却使别人進來。須知我若罵，只罵那個人，你還說你不久慣牢成？」玳安道：「這個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爹[01157]他抱着氊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罷。』使他進來時。娘說留丫頭不留丫頭不在於的，的管他怎的？」月娘怒，罵道：「賊奴才，還要說嘴哩！我可不這裡閑着和你犯牙兒哩！你這奴才，脫脖倒坳過颺。我使着不動，耍嘴兒。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對他說，把這欺心奴才，打與他個爛羊頭不筭！」吳妗道：「玳安兒，還不快替你娘們取皮襖去！他惱。」道：「姐姐，你分付他拿那裡皮襖與他五娘穿？」潘金蓮接過來說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襖。教他家裡稍我的披襖來我穿罷。人家當的，赤色好歹，黃狗皮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話，不氣長，久後還贖的去。」月娘道：「這皮襖纔不是當，倒是當人李智少十六兩銀，准折的皮襖。當的王招宣府裡那件皮襖，與李嬌[01158]兒穿。」因分付玳安：「皮襖在橱裡，教玉筲尋與你，就把姐的皮襖帶來。」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來，陳經濟問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攮氣的營生！一遍生活兩遍做，這咱晚往家裡跑一遭。」逕走到家。西門慶還在門首吃酒，傅夥計、雲主管都去，還有應伯爵、謝希、韓道國、賁四衆人吃酒未去。便問玳安：「你娘門來？」玳安道：「沒來。使的取皮襖來。」說畢，便往後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裡尋玉筲要皮襖，玉坐在炕上，正沒好氣，說道：「四個淫婦今日都在賁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襖放在那裡，往他家問他要去。」這琴童一直走到賁四家，且不呌，在窗外悄悄覷聽。只賁四嫂說道：「姑和姑，怎的這半日酒不上，菜兒不揀一筯兒？嫌俺家兒人家，整[01159]治的不好吃恁的？」春梅道：「四嫂，俺們酒勾。」賁四嫂道：「耶嚛！沒的說，怎的這等上門兒怪人家！」呌韓回老婆：「便是我的切憐，就如東副東一樣，姑、四姑根前酒，你替我勸勸兒，怎的單扳！」呌長姐：「篩酒來，斟與姑吃，你四姑鍾兒斟淺些兒罷。」蘭香道：「我自來吃不的。」賁四嫂道：「你姐兒們今日受餓，沒甚麼可口的菜兒管待，休要笑話。今日要呌先生來，唱與姑娘們下酒，恐怕爹那裡聽着。淺房淺屋，說不的俺家兒人家的苦。」說着，琴童兒敲敲門，衆人多不言語。半日，只聽長兒問：「是誰？」琴童道：「是我。尋姐說話。」一面開門，那琴童入來，玉筲便問：「娘來？」那琴童看着待笑，半日不言語。玉筲道：「怪雌牙兒！因問着你，看雌的那牙，問着不言語。」琴童道：「娘們還在妗家吃[01160]酒哩。天陰下雪，使我來家取皮襖來，都教包去哩。」玉筲道：「皮襖在外描金厢裡不是，呌玉拿與你。」琴童道：「玉說教我來問你要。」玉筲道：「你信那淫婦兒，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襖的都打發與他，俺娘沒皮襖，自我不動身。」蘭香對琴童：「你娘皮襖，問鸞要。」迎春便向腰裡拿鑰匙與琴童兒：「教綉春開裡間門拿與你。」那琴童兒走到後邊，上房玉和玉梅房中鸞都包皮襖交與他。正拿着往外走，遇玳安，問道：「你來家做甚麼？」玳安道：「你還說哩！你來，平白教娘罵我一頓好的，使我來取五娘的皮襖來。」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襖去。」玳安道：「你取，還在這裡等着，我一答兒裡去。你先去不打緊，惹的娘罵我。」說畢，玳安來到上房，[01161]玉正在炕上籠着爐臺拷，口中磕瓜兒，玳安，問道：「原來你來。」玳安道：「你說哩，受一肚氣在這裡。」于是把月娘罵他一節，前後訴說一遍，「着琴童取皮襖，嗔我不來，說我遣將兒。因五娘沒皮襖，教我來去說：橱裡有李准折的一領皮襖，教拿與我去哩。」玉道：「玉筲拿裡間門上鑰匙，都在賁四家吃酒哩，教他來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裡去取皮襖便來，教他呌去。我且歇歇腿兒，拷拷火兒着。」那玉便讓炕頭兒與他，並有相挨着向火。玉道：「壺裡有酒，篩盞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顧。」玉下來，把壺坐在火上，抽開抽梯，拿一盞臘鵝肉，篩酒與他。無人處，兩個就摟着咂舌親嘴。正吃着酒，只琴童兒進來。玳安讓他吃一盞，便[01162]使他：「呌玉筲姐來，拿皮襖與五娘穿。」那琴童把氊包放下，走到賁四家呌玉筲。玉筲罵道：「賊囚根，來做甚麼？」不來，遞與鑰匙，教玉開門。那玉開裡間房門，取一把鑰匙，通半日，白通不開，鎖門，那玉筲道：「不是那個鑰匙，娘橱裡鑰匙在床褥座下哩。」玉罵道：「那淫婦丁釘在人家不來，兩頭來回，只教使我！」着能開，橱裡沒皮襖。琴童兒往賁四家問去，來回走的抱怨：「就死死日夜，以省合氣！撞着恁瘟死鬼奶奶兒門，把人瘟沒出。」向玳安：「你說此回去，惹的娘罵。不說屋裡鎖，只怪俺們。」走去對玉筲說：「裡間娘橱裡尋，沒有皮襖。」玉筲想想，笑道：「我忘記，在外間橱裡。」到後邊，被玉罵道：「淫婦吃那野搗昏！皮襖在這[01163]裡，却到處尋。」一面取出來，將包襖包，連姐披襖，都交付與玳安、琴童。兩個拿到吳妗家，月娘罵道：「賊奴才，你說同，都不來罷！」那玳安不敢言語。琴童道：「娘的皮襖都有，等着姐尋這件青廂皮襖。」于是打開取出來，吳妗燈下觀看，說道：「好一件皮襖，五娘，你怎的說他不好，說是黃狗皮，那裡有恁黃狗皮，與我一件穿罷。」月娘道：「新新的皮襖兒，只是面前歇胸舊些兒。到明日，從新換兩個遍地金歇胸，穿着就好。」孟玉樓拿過來，與金蓮戲道：「我兒，你過來，你穿上這黃狗皮，娘與你試試看好不好。」金蓮道：「有本，明日問要一件穿，不枉的。平白拾人家舊皮襖，來披在身上做甚麼？」玉樓戲道：「好個不認業的，家有這一件皮襖，穿在身念佛。」[01164]于是替他穿上，寬寬，潘金蓮纔不言語。當下吳月娘是貂鼠皮襖，孟玉樓與李瓶兒俱是貂鼠皮襖，都穿在身上，拜辭吳妗、妗起身。月娘與郁姐一包錢銀。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妗、列位娘，磕頭罷。」當下吳妗與一對銀花兒，月娘與李瓶兒每人袖中摘去一兩銀與他，磕頭謝。吳妗同妗、鄭姐都還要送月娘衆人，因天氣落雪，月娘阻回去。琴童道：「頭裡下的還是雪，這回沾在身都是水珠兒，只怕濕娘們的衣服。問妗這裡討把傘打家去。」吳連忙取傘來，琴童兒打着，頭裡兩個排軍打着燈籠，一簇男女跟，走幾條巷，到街上。陳經濟路上放許多花炮，因呌：「銀姐，你家不遠，俺們送你到家。」月娘便問：[01165]「他家去那裡？」經濟道：「這條衚衕內一直進去，中間一座門樓，就是他家。」那吳銀兒道：「我這裡就辭娘們家去。」月娘道：「地下濕，姐家去罷，頭裡已是過禮，我還着廝送你到家。」因呌過玳安：「你送送銀姐家去。」經濟道：「娘，我與玳安兩個去罷。」月娘道：「罷，姐去你與他兩個同送他送。」那經濟得不的一聲，同玳安一路送去。吳月娘衆人便回家來，潘金蓮路上說：「姐姐，你原說咱每送他家去，怎的不去？」月娘笑道：「你只是個孩兒，哄你說着耍兒，你就信。皕春院裡，那處是那裡，你我送去？」潘金道：「像人家在院裡嫖院來，家裡老婆沒曾往那裡尋去？尋出沒曾打成一鍋粥？」月娘道：「你來時兒，他爹到明日往院裡去，尋他尋試試。倒沒的丟人家當粉頭拉[01166]去，看你那兩個眼兒裡！」說着，看看走東街口上，將近喬戶門首。只喬戶娘，和他外甥媳婦段姐，在門首站立。遠遠的月娘這邊一簇男女過來，拉請月娘進去，月娘再說道：「多謝親家盛情，天晚，不進去罷。」那喬戶娘那裡肯放，說道：「好親家，你怎的上門兒怪人家？」強把月娘衆人拉進去。客位內掛着燈，擺設酒菓，有兩個女兒彈唱，飲酒不題。却說西門慶在家門首，與伯爵衆人飲酒，酒已將闌。先是伯爵與希人整吃一日，頂顙吃不下去，西門慶在樓上打盹，趕眼錯把菓碟兒帶減碟都收拾個淨光，倒在袖裡，都收拾個淨光，和韓道國就走，只落下賁四，不敢往屋裡去，直陪着。西門慶打發樂工酒來吃，各都與賞錢，打發出門。看[01167]着收家火，滅息燈燭，後邊去。只平安走來賁四家呌道：「姐們還不起身，爹進去。」那春梅聽，和迎春、玉筲等慌的行回不顧將，拜賁四嫂，辭的一溜烟跑。只落下蘭香在後邊，别鞋，趕不上，罵道：「你們都搶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别，白穿不上。」到後邊，打聽西門慶在李嬌兒房裡，都來磕頭。師父西門慶進入李嬌兒房中，都躲到上房，和玉在一處。玉筲進來，道萬福。那玉還說玉筲：「娘那裡使廝來要皮襖，你就不來管兒，教我來拿，我不知那根鑰匙開橱門，甫能開，沒有，落後却在外邊橱櫃裡尋出來。你放在裡頭，昏搶，你不知道！姐姐們都乞勾來罷，一個曾長出愧兒來？」那玉筲倒吃相的臉飛紅，便道：「怪淫婦兒，如何[01168]狗撾臉似的？人家不請你，怎的和俺每使性兒？」玉道：「我稀罕那淫婦請！」師父在傍勸道說：「姐姐們義讓一句兒罷，你爹在屋裡聽着。只怕你娘們來家，頓下些兒伺候着。」正說着，只琴童抱進氊包來，玉筲便問：「娘來？」琴童道：「娘們來，被喬親家娘在門首讓進去吃酒哩，將好起身。」兩個纔不言語。不一時，月娘等從喬戶娘家出來，到家門首，賁四娘走出來廝。陳經濟和賁四一面取出一架烟火來，在門首看放一回烟火，方纔進來。衆人與李嬌兒、師父道萬福。雪蛾走來，向月娘根前磕頭，與玉筲等人禮，月娘因問：「他爹在那裡？」李嬌兒道：「剛纔在我那屋裡，我打發他睡。」月娘一聲兒沒言語。只春梅、迎春、玉筲、蘭香進來磕頭，李嬌[01169]兒便說：「今日前邊賁四嫂請四個出去，坐回兒就來。」月娘聽，半日沒言語，罵道：「恁戍精狗肉們，平白去做甚麼！誰教他去來？」李嬌兒道：「問過他爹纔去來。」月娘道：「問他？好有張主的貨！你家初一十五開的廟門早⋯都竟出些鬼來。」師父道：「我的奶奶，恁四個上畫兒的姐姐，還說是鬼。」月娘道：「上畫兒只畫兒半邊兒！平白放出做甚麼，與人家喂眼兒！」孟玉樓月娘說來的不好，就先走。落後金蓮玉樓起身，和李瓶兒、姐走。止落師父和月娘同在一處睡。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香消燭冷樓臺夜，挑菜燒燈掃雪天。」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去。月娘約飯時前後，與孟玉樓、李瓶兒個同送師父家去。因在門裡首站立，看[01170]一個鄉裡卜龜兒卦兒的老婆，穿着水合襖，藍布裙，勒黑包頭，背着搭褳，正從街上走來。月娘使廝呌進來，在門裡鋪下卦帖，安下靈龜，說道：「你卜卜俺們。」那老婆扒在地下，磕四個頭：「請問奶奶多年紀？」月娘道：「你卜個屬龍兒命的女。」那老婆道：「若是龍兒四十歲，龍兒十歲。」月娘道：「是十歲，八月十五日時生。」那老婆把靈龜一擲，轉一遭兒住，揭起頭一張卦帖兒，上面畫着一個官人，和一位娘在上面坐。其餘多是侍從人，有坐的，有立的，守着一庫金銀財寶。老婆道：「這位當家的奶奶是戊辰生。戊辰己巳林木，人一生有仁義，性格寬洪，心慈好善，有經佈施，廣行方便。一生操持，把家做活，替人頂缸受氣，還不道是喜怒有常，主下人不[01171]足，正是：喜怒起來笑嘻嘻，惱將起來閙哄哄。别人睡到日頭半天還未起，你人早在堂前禁轉。梅香洗銚鐺，雖是一時風火性，轉眼却無心，就和人說有，笑有。只是這位疾厄宮上着刑星，常沾些啾啷，吃你這心好，濟過來，往後有七十歲活哩。」孟玉樓道：「你看這位奶奶命中有沒有？」婆道：「休怪婆說。兒女宮上有些貴，往後只好招過出家的兒送老罷，不能，隨你多少存不的。」玉樓向李瓶兒笑道：「就是你家吳應元，做道士家名哩。」月娘指着玉樓：「你呌他卜卜。」玉樓道：「你卜個十四歲的女命，十一月十七日寅時生。」那婆從新撇卦帖，把靈龜一卜，轉到命宮上住。揭起第張卦帖來，上面畫着一個女人，配着個男人：頭一個帽商旅打扮，第個穿[01172]紅官人，第個是個秀才。守着一庫金銀，有左右侍從人伏侍。婆道：「這位奶奶是甲年生，甲乙丑海中金。命犯刑六害，夫主尅過方可。」玉樓道：「己尅過。」婆道：「你人温柔和氣，好個性兒。你惱那個人不知，喜歡那個人不知，顯不出來。一生上人喜下欽敬，夫主寵愛。只一件，你饒與人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人駁襍，饒吃還不道你道你是。你心地好去，雖有人拱不動你。」玉樓笑道：「剛纔廝討銀，和爹亂這回，亂將出來，自我吃，却是頂缸受氣。」月娘道：「你看這位奶奶往後有沒有？」婆道：「濟得好，個女兒罷，上不敢許。若說壽，倒儘有。」月娘道：「你卜上這位奶奶。李姐，你與他八字兒。」李瓶兒笑道：「我是屬羊的。」[01173]婆道：「若屬羊的，今年廿七歲，辛未年生的，生幾月？」李瓶兒道：「正月十五日午時。」那婆卜轉龜兒，到命宮上矻磴住。揭起卦帖來，上面畫着兩個娘，個官人：頭個官人穿紅，第個官人穿綠，第個穿青。懷着個孩兒，守着一庫金銀財寶，傍邊立着個青臉撩牙紅髮的兒。婆道：「這位奶奶，庚午辛未路傍土。一生榮華富貴，吃有，穿有，所招的夫主都是貴人。人心地有仁義，金銀財帛不計較。人吃轉他的，他喜歡；不好吃不轉他倒惱。只是吃比肩不知的虧，凡恩將仇報。正是：比肩刑害亂擾擾，轉眼無情就放刁。寧逢虎摘生路，休遇人前兩面刀。奶奶，你休怪我說：你儘好疋紅羅，只可惜尺頭短些，氣惱上要忍耐些，就是上難。」李瓶兒道：「今已是寄[01174]名做道士。」婆道：「旣出家，無妨。一件，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要哭聲纔好。」說畢，李瓶兒袖中掏出五分一塊銀，月娘和玉樓每人與錢五十文。剛打發卜龜卦婆去，只潘金蓮和姐從後邊出來，笑道：「我說後邊不，原來你們都往前頭來。」月娘道：「俺們剛纔送師父出來，卜這回龜兒卦。你早來一步，教他與你卜卜兒罷。」金蓮拉頭兒道：「我是不卜他。常言：『筭的着命，筭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打看，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裡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說畢，和月娘同後邊去。正是：「萬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有詩證：[01175]
「甘羅發早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
范單家貧石崇富，筭來各是只爭時。」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0117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