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性寬懷過幾年，人死人生在眼前。
隨高隨下隨緣過，或長或短莫埋怨。
自有自無休歎息，家貧家富總由天。
平生衣祿隨緣度，一日清閑一日仙。」
話說夏壽到家回覆話，夏提刑隨卽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托賴長官餘光，這等力量，如何得？」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着你我沒曾過，隨他說去便。老爺那裡自有個明。」一面在廳上放卓兒留飯，談笑至晚，方纔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裡理，不在話下。却表廵按曾公，[01227]本上去不行，就知道官打點，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內多乖方舛訛，皆損下益上之。卽赴京朝覆命，上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于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太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蔡京怒，奏上徽宗天，說他「肆倡言，阻撓國」。那時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廵按御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太史陰令盤就劾其私，逮其家人，煅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于嶺表，以報其仇，此係後，表過不題。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戶外甥崔本，拏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裡趕着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卓面酒席，打聽蔡[01228]御史船到。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廵按宋御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先來家通報。這裡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知府州縣及各衛有司官員，早預祇應人馬，鐵桶相似。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蔡御史，送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里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御史船上拜，言邀請宋公之，蔡御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畢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畢，呈遞文，安歇一夜。到次日，只門吏來報：「廵鹽蔡爺來拜。」宋御史急令撤去公案，[01229]連忙整冠出迎。兩個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少頃，獻已畢。宋御史便問：「年兄期，幾時方行？」蔡御史道：「學生還待一日。」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御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蔡御史道：「他如今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過年兄。」宋御史令左右取遞的手本來，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蔡御史道：「就是他。如今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御史道：「學生初到此處，不好去得。」蔡御史道：「年兄怕怎的？旣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于是分付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01230]西門慶知此消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酒席。門首搭照山綵棚，兩院樂人奏樂，呌海鹽戲并雜耍承應。原來宋御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只用幾隊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御史坐兩頂轎，打着雙簷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東平府，抬起清河縣，都說廵按老爺認的西門官人，來他家吃酒來。慌的周守、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門道下轎，進去。宋御史與蔡御史都穿着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着兩把扇。只五間廳上，湘簾高捲，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卓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御史令[01231]家人具贄之禮：兩端湖紬，一部文集，四袋芽，一面端溪硯。宋御史只投個宛紅單拜帖，上：「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邀，同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僕乃一介武官，屬于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御史亦答禮相還，敘禮數。當下蔡御史讓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湯獻罷，階下蕭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餚列珍羞，湯陳桃浪，酒泛金波。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西門慶知道手下跟從人多，階下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門[01232]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用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費勾千兩金銀。那宋御史係江西南昌人，人浮躁。只坐沒多回，聽一摺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固留，蔡御史在傍便說：「年兄，無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卓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十擡，呌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卓席，兩墰酒，兩牽羊，兩對金絲花，兩疋段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筯。蔡御史的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麼敢領？」因看着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乎[01233]侑觴而已，何外？」比及官推讓之次，而卓席已擡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荊識，旣擾盛席，承厚貺，何以克當？餘容圖報不忘。」因向蔡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别。」于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西門慶回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捲棚內後坐。因分付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卓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僣，和管待，盛庫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說起：「頭裡他再不來，被我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01234]生那邊相熟，他纔來，他知府上與雲峰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于彼。我觀宋公人有些蹺蹊。」蔡御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沒甚蹺蹊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西門慶便道：「今日晚，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御史道：「過蒙愛厚。」因分付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日來接。」衆人都應諾去，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西門慶手下人都去，走下席來，來呌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分付：「卽去院中，坐名呌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後門裡用轎擡來，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西門慶復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弟在傍歌唱。西門慶[01235]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麼？」蔡御史道：「老母倒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舘着，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說在西臺，新點兩淮廵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廵按，他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陞工部主，往荊州催儧皇木去，待好來。」說畢，西門慶交海鹽弟上來遞酒。蔡御史分付：「你唱個〔漁家傲〕我聽。」弟排手在傍唱道：
「别後杳無，不疼不痛病難除。恨凄凄，旅舘有誰相知？魚沉不雁傳。山美人知何處？眠思夢想，此情誰？懨懨憔瘦，一似風中柳絮。知他幾時再得重相會。」[01236]
〔皂羅袍〕「滿日黃花初綻，怪淵明怎不回還。交人盻得眼睛穿，寃家怎不行方便？從伊别後，相思病纏，昏昏如醉，汪汪淚漣。知他幾時再得重相！」
「我愛他桃花面，笋生成十指纖纖。我愛他春山淡淡柳拖烟，我愛他清俊一雙秋波眼。烏鴉堆鬢，青絲翠綰，玳鈎月釣，丹霞襯臉。教人想得肝膓斷。」
「戍鼓鼕鼕初轉，聽樓頭畫角聲殘。搥床搗枕數千番，長吁短嘆千千遍。精神撩亂，語言倒顛。忘餐廢寢，和衣淚漣。終朝懞憧昏沉倦。」
「我你終朝思念，在那裡耍笑貪歡？忽然想起意懸懸，一番[01237]題起一番怨。恩深如海，情重似山，佳期非偶，離别最難。常言道藕斷絲不斷。」
正唱着，只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呌董嬌兒、韓金釧兒打後門來，在娘房裡坐着哩。」西門慶道：「你分付把轎擡過一邊纔好。」玳安道：「擡過一邊。」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在廵按御史，你不可怠慢他。用心扶侍他，我另酬荅你兩個。」那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分付，俺每知道。」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脚的。」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牆⋯越發毛辣已是。王府門首磕頭⋯俺們不吃這井[01238]裡水。」這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來保和陳經濟拏着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纔喬親家爹說，趁着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對蔡老爹說罷，只怕明日起身忙，西門慶道，交姐夫寫俺兩個名字在此。「你跟來。」那來保跟到捲棚槅外邊跪着。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在此，不敢干瀆。」蔡御史道：「四泉有甚，只顧分付，學生無不領命。」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那邊，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有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楊州支鹽。只是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因把揭帖遞上去，蔡御史看，上面寫着：「商人來保、崔本，舊派准鹽萬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笑道：「這個甚麼打緊。」一面把來保呌至近前跪下，分付：「與你蔡爺[01239]磕頭。」蔡御史道：「我到揚州，你等逕來察院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鹽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勾。」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童傍邊斟上酒，弟唱〔下山虎〕：
「中秋將至，漸覺心酸。只穿窗月，不故人還。聽叮噹砧聲滿耳，嘹嚦嚦北雁南還，怎不交人心中慘然。料想相思，斷送少年。黃昏後，更漏殘，把銀燈剔盡方眠。」
「當初携手，月下並肩。說下山盟海誓，對天禱言；若有個負意忘恩，早九泉。一向如何音信遠，空教我卜金錢。廢寢忘餐，有誰憐？黃昏後，更漏殘，把銀燈剔盡方眠。」
〔尾聲〕「蒼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邊，免使生獨自眠。」[01240]
唱畢，當下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于是從花園裡遊翫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裡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完。海鹽戲，西門慶已命手下管待酒飯，與兩賞錢，打發去。童把捲棚內家活收，關上角門。只兩個唱的盛粧打扮，立于階下，向前花枝招颭磕頭。但：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
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
蔡御史看，欲進不能，欲退不可，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遊，何别乎？」蔡御史[01241]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于是月下與妓携手，不啻恍若劉、阮之入天台。因進入軒內，文物依然，因索紙筆，要留題。西門慶卽令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餘，軒中文物尚依稀。
雨過童開樂圃，風回仙步花臺。
飲將醉處鍾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
此去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交童粘于壁上，以後日之遺焉。因問妓：「你等呌甚名字？」一個道：「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呌韓金釧兒。」蔡御史道：[01242]「你人有號沒有？」董嬌兒道：「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韓金釧兒方說：「的號玉卿。」董嬌兒道：「的賤號薇仙。」蔡御史一聞「薇仙」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童取棋卓來，擺下棋，蔡御史與董嬌兒兩個着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童拍手歌唱〔玉芙蓉〕，唱道：
「東風柳絮飄，玉砌蘭芽。這春光艶冶巧鬥難描。牆頭紅粉紅佳人笑，蹴罷鞦韆香汗消。尋芳興，不辭路遙。我只酒旗搖曳杏花稍。」
唱畢，蔡御史嬴董嬌兒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回奉蔡御史。韓金釧兒這裡遞與西門慶，陪飲一杯。童唱道：[01243]
「風吹蕉尾翻，雨洒荷珠亂。佳人盤鬢如蟬，湘紈半掩芙蓉面，綵袖輕飄賽蠻。秋波臉，雨情牽好難。引的人意遲寂寞淚闌干。」
飲酒，兩人下。董嬌兒贏，連忙遞酒一杯與蔡御史。西門慶在傍，陪飲一杯。童唱：
「黃花遍地開，百草皆凋敗，蛩吟唧唧空階。牛郎夜夜依然在，織女緣何不來？懨懨害，糊突夢怎猜？我會他涙滴濕表記鳳頭鞋。」
唱畢，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不勝酒力。」于是走出外邊來，跕立在于花下。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時分，月色纔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未曾賞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01244]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于是韓金釧兒拏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傍捧菓，童拍手唱第四個：
「梨花散亂飛，不遊蜂翅，窗前鵲踏枯枝。愁聞冒雪尋梅至，忽聽銅壺更漏遲。心，把離情自思。我他寫情，閣不住筆尖兒。」
蔡御史吃過，斟上一杯，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太多，令盛价收過去罷。」于是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峰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那韓金釧[01245]兒他一手拉着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到上房裡，月娘便問：「你怎的不陪他睡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我不來，只在那裡做甚麼？」良久，西門慶亦告安置進來。呌來興兒，分付：「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呌廚役，跟往門外承福寺去，那裡與你蔡老爹送行。呌兩個優兒荅應，休要誤。」來興兒道：「家裡娘上壽，沒人看來。」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呌廚後邊灶上做罷。」不一時，童、玳安收下家活來，討一壺好，往花園裡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蔡御史董嬌兒手中拏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着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蔡御史道：「無可[01246]題，就指着你這薇仙號。」于是燈下來興，拈起筆來，寫四句在上：
「院閑庭寂不譁，一池月上浸窗紗。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兩個收拾上床就寢。童、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裡睡，一宿晚景不題。次日早辰，蔡御史與董嬌兒一兩銀，用紅紙包封着。到于後邊，拏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籖。」因交月娘每人與他五錢，早從後門打發他去。童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粥。手下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謝。西門慶[01247]道：「學生日昨所言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裡去，千萬留神一，足仞不淺。」蔡御史道：「休說賢公華扎下臨，只盛价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說畢，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卓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優彈唱。數杯之後，坐不移時，蔡御史起身，夫馬坐轎在于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廵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情已問結，倘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這個不妨，我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他去就是。」西門慶作揖謝。看官聽說：後來宋御史往濟南去，河道中與蔡御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苗青來，蔡御史說道：[01248]「此係曾公手裡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個船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正是：「人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有詩單表人情之有虧人處。詩曰：
「公道人情兩是非，人情公道最難。
若依公道人情失，順人情公道虧。」
胡知府已受西門慶、夏提刑囑託，無不做分上。要說此係後。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御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别。」西門慶道：「萬惟保重，容差价問安。」說畢，蔡御史上轎而去。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遞，頭戴僧伽帽，身披袈裟，沙彌拿着托，遞去，合掌道問訊。西門慶荅禮相還，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年紀？」長老道：「僧七十有[01249]五。」西門慶道：「倒還這等康健。」因問：「法號稱呼甚麼？」長老道：「僧法名道堅。」「有幾位徒弟？」長老道：「止有兩個徒，本寺有十餘僧行。」西門慶道：「你這等院倒寬，只是欠修整。」長老道：「不瞞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葢造，長署裡沒錢糧修理，丟得壞。」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府周爺的香火院，我他家庄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你周爺，寫個緣簿，一般别處再化着，來我那裡，我資助你些布施。」道堅連忙合掌問訊謝。西門慶分付玳安兒，袋內取一兩銀謝長老：「今日打攪長老這裡。」道堅道：「僧不知老爺來，不曾預齋供。」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道堅連忙呌沙彌開便門。西門慶更衣，因方丈後面五間禪堂，有許多雲遊和尚，在那裡敲[01250]着木魚念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裡面觀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雞蠟篐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鬚亂拃，頭上有一𦠝?光簷，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垂着頭，把脖縮到腔裡，鼻口中流下玉筋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異相？等我呌醒他，問他個端的。」于是應聲呌那位僧人：「你是那裡人氏？何處高僧，雲遊到此？」呌頭一聲，不荅應；第聲，不言語；第聲，只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上打個挺，伸伸腰，睜開一隻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點頭兒，麄聲應道：「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問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01251]腰峰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遊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呌我有甚話說？」西門慶道：「你旣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沒有？」胡僧道：「我有，我有。」道：「我如今請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門慶道：「你說去，卽此就行。」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着兩個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分付玳安：「呌兩個驢，同師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來。」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門慶道：「已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這等朗言！」恐怕他走，分付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辭長老上馬，僕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01252]家中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後晌時分，只王六兒家沒人使，使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分付他宅門首只尋玳安兒說話。不玳安在門首，只顧立，立約一個時辰。正値月娘與李嬌兒送院裡李媽媽出來上轎，看一個十五六歲扎包髻兒廝，問：「是那裡的？」那廝不知走到根前，與月娘磕個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月娘問：「那安哥？」平安在傍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裡來的，恐怕他說岔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夥計家使來尋玳安兒，問韓夥計幾時來。」以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回後邊去。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王經來請[01253]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不想娘正送院裡李奶奶出來，門首上轎看，他冒冒勢勢走到根前，與娘磕頭。娘問他，說『我是韓家的』。早是我在傍邊，拉過一邊。落後娘問我，我說是韓夥計家的，使他來問他韓夥計幾時來。娘纔不言語。早是沒曾禡覺出來。等住回娘若問你，是這般說。」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𢵞?扇，「今日造化低的怎的？平白爹交我領這賊禿囚來。好近遠兒，從門外寺裡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脚兒，走的我上氣不接着下氣兒。爹交顧驢與他騎，他不騎。便便走着沒沒的，難我這兩條腿，把鞋底磨透，脚踏破。攘氣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麼？」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麼藥哩。」正說着，只聞喝道[01254]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乃人中神，果然先到。」一面讓至裡面廳上坐。西門慶呌童接衣裳，換帽，陪他坐的。那胡僧睜眼觀廳堂高遠，院宇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鬚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滾綉毬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皂色起楞的卓，卓上安着縧環樣須彌座理石屏風，週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觔的校椅，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桿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鼍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檯盛酒器。」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西門慶一面分付廝：「後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肴饌下飯都有。安放卓兒，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四碟果，[01255]四碟菜，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拿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葱𤆑?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樣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拿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員，夾着一條花觔滾肉，名喚一龍戲珠湯，一盤裂破頭高裝肉包。西門慶讓胡僧吃，教琴童拏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製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脚鍾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卽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醃臘鵝脖。是兩樣艶物與胡僧下酒：一碟癩蔔萄，一碟流心紅李。落後是一碗鱔魚麵與菜卷兒，一齊拏上來，與胡僧打[01256]散。登時把胡僧吃的?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可以勾。」西門慶呌左右拏過酒卓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旣是官人厚待于我，我與你幾丸罷。」于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兒，傾出百十丸，分付：「每次只一粒，不可多，用燒酒送下。」搬向那一個葫兒，揑取錢一塊粉紅膏兒，分付：「每次只許用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揑着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泄于人。」西門慶雙手接，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僧說：
「形如雞卵，色似鵝黃。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厦高堂，任[01257]你輕袋肥馬，任你才俊棟梁。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艶寵，十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鎗。服久寬脾胃，滋腎扶陽。百日鬚髮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猫嚐：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猫變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泄，毛脫盡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老婦顰眉蹙，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塲。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要問他求方，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于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那裡[01258]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因令玳安：「後邊快取十兩白金來。」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雲遊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疋四丈長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卽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僧方纔打問訊謝。臨出門，分付：「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拐杖，出門楊長而去。正是：「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有詩證：
「彌勒和尚到神州，布袋橫拖拄杖頭。
饒你化身千百化，一身還有一身愁。」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01259] [0126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