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征遠記室參軍鐘嶸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昔南風之辭，𡖖?雲之頌，厥義敻矣。夏歌曰：「鬱陶乎予心。」楚謠曰：「名余曰正則。」雖詩體未全，然是五言之濫觴也。逮󿀆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古詩𦕈?邈，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之製，非衰周之倡也。自王、[00005]揚、枚、馬之徒，詞賦競𠁊?，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巳。詩人之風，頓巳缺䘮。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木無文。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鬱󿀁文棟；劉楨、王粲，󿀁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自致於屬車者，蓋將百計。彬彬之盛，大󿀅於時矣。爾後陵遲衰微，迄於有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㪍爾復興，踵武前王，風流未沫，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00006]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儁上之才，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賛成厥美。然彼衆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謝益壽斐然繼作。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艶難蹤，固巳含跨劉、郭，陵轢潘、左。故知陳思󿀁建安之傑，公幹、仲宣󿀁輔。陸機󿀁太康之英，安仁、景陽󿀁輔。謝客󿀁元嘉之雄，顏延年󿀁輔：斯皆五言之冠[00007]冕，文詞之命世也。夫四言，文約易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衆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於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詳切者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巳盡而意有餘，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00008]詞躓。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託詩以怨。至於楚臣去境，󿀆妾辭宮。或骨橫𦙚?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戎，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文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00009]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今之士俗，斯風熾矣。纔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鶩焉。於是庸音雜體，各各󿀁容。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獨觀謂󿀁警策，衆覩終淪平鈍。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古拙，謂鮑昭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而師鮑昭，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徒自棄於高聽，無涉於文流矣。觀王公搢紳之士，每博論之餘，何嘗[00010]不以詩󿀁口實。隨其嗜慾，商確不同，淄澠並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準的無依。近彭城劉士章，俊賞之士，疾其淆亂，欲󿀁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昔九品論人，七畧裁士，校以賔實，誠多未值。至若詩之󿀁技，較爾可知。以類推之，殆均博奕。方今皇帝，資生知之上才，體沉鬱之幽思，文麗日月，賞究天人。昔在貴遊，巳󿀁稱首。況八紘旣奄，風靡雲蒸，抱玉者聮肩，握珠者踵武。以瞰󿀆、魏而不顧，吞晉、宋於胷[00011]中。諒非農歌轅議，敢致流別。嶸之今録，庶周旋於閭里，均之於談笑耳。

古詩其體源出於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踈」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製。「客從遠方來」、「橘柚𡸁?華實」，亦󿀁驚絕矣！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

󿀆都尉李陵詩其源出於楚辭。文多悽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00012]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

󿀆婕妤班姬詩其源出於李陵。團扇短章，詞㫖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侏儒一節，可以知其工矣！

魏陳思王植詩其源出於國風。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嗟乎！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暎餘暉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00013]詩，則公榦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於廊廡之間矣。

魏文學劉楨詩其源出於古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眞骨淩霜，高風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然自陳思已下，楨稱獨步。

魏侍中王粲詩其源出於李陵。發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在曹、劉間，別構一體。方陳思不足，比魏文有餘。

晉步兵阮籍詩其源出於小雅。無雕蟲之功。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00014]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於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厥㫖淵放，󿀀趣難求。顏延之註解，怯言其志。

晉平原相陸機詩其源出於陳思。才高辭贍，舉體華美。氣少於公幹，文劣於仲宣。尚規矩，不貴綺錯，有󿀄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文章之淵泉也。張公歎其大才，信矣！

晉黃門郎潘岳詩其源出於仲宣。翰林歎[00015]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被之有綃縠，猶淺於陸機。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嶸謂益壽輕華，故以潘勝；翰林篤論，故歎陸󿀁深。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

晉黃門郎張協詩其源出於王粲。文體華淨，少病累。又巧構形似之言，雄於潘岳，靡於太冲。風流調達，實曠代之高手。詞彩葱蒨，音韻鏗鏘，使人味之亹亹不倦。

晉記室左思詩其源出於公幹。文典以怨，[00016]頗󿀁精切，得諷諭之致。雖野於陸機，而深於潘岳。謝康樂常言：「左太沖詩，潘安仁詩，古今難比。」

宋臨川太守謝靈運詩其源出於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累。嶸謂若人興多才高，博寓目輙󿀂，內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廻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暎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初，錢塘杜明師夜夢東南有人[00017]來入其舘，是夕，即靈運生於會稽。旬日，而謝玄亡。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於杜治養之。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治音稚，奉道之家靖室也。[00018]

鐘嶸詩品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