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黃門侍郎顏之推撰 明蜀榮昌後學冷宗元校
涉務第十一
士君之處世,貴能有益於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以費人君祿位。國之用材,較不過六: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鑒達治體,經綸博雅;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不忘前古;則軍旅之臣,取其斷決有謀,強幹習;四則藩屏之臣,取其明練風俗,清白愛民;五則使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00099]六則興造之臣,取其程功節費,開略有術,此則皆勤學守行者所能辨。人性有長短,豈責具美於六塗哉?但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媿耳。
吾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陳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晉朝南渡,優借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幹者,擢令僕已下,尚郎、中舍人已上,典掌機要。其餘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惜行捶楚,所以處[00100]於清名,蓋護其短。至於臺閣令史,主監帥,諸王簽省,並曉習吏用,濟辦時須,縱有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多委使,蓋用其長。人每不自量,舉世怨梁武帝父愛人而疏士夫,此亦眼不能其睫耳。
梁世士夫,皆尚褒衣博帶,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無乘馬者。周弘正宣城王所愛,給一果下馬,常服御之,舉朝以放達。至乃尚郎乘馬,則糾劾之。及侯景之亂,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
古人欲知稼穡之艱難,斯蓋貴穀務本之道。夫食[00101]民天,民非食不生矣,日不粒,父不能相存。耕種之,茠鉏之,刈獲之,載積之,打拂之,簸揚之,凡幾涉手,而入倉廩,安可輕農而貴末業哉?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僕之,未嘗目觀起一撥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餘務乎?故治官則不,營家則不辦,皆優閑之過。
省第十
銘金人云:「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多多患。」至哉[00102]斯戒!能走者奪其翼,善飛者減其指,有角者無上齒,豐後者無前足,蓋天道不使物有兼焉。古人云:「多少善,不如執一;鼫鼠五能,不成伎術。」近世有兩人,朗悟士,性多營綜,略無成名,經不足以待問,史不足以討論,文章無可傳於集,迹未堪以留愛翫,卜筮射六得,醫藥治十差五,音樂在數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畫繪、棋博,鮮卑語、胡,煎胡桃油,煉錫銀,如此之類,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異端,當精妙。
上陳,起自戰國,逮於兩,風流彌廣。原其體度:攻人主之長短,諫諍[00103]之徒;訐群臣之得失,訟訴之類;陳國家之利害,對策之伍;帶私情之與奪,遊說之儔。總此四塗,賈誠以求位,鬻言以幹祿。或無絲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時所納,初獲不貲之賞,終陷不測之誅,則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主父偃之類甚衆。良史所,蓋取其狂狷一介,論政得失耳,非士君守法度者所。今世所睹,懷瑾瑜而握蘭桂者,悉恥之。守門詣闕,獻言計,率多空薄,高自矜誇,無經略之體,咸秕糠之微,十條之中,一不足採,縱合時務,已漏先覺,非謂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00104]被發奸私,面相酬證,途回冗,翻懼𠎝?尤;人主外護聲教,脫加含養,此乃僥幸之徒,不足與比肩。
諫諍之徒,以正人君之失爾,必在得言之地,當盡匡贊之規,不容茍免偷安,垂頭塞耳;至於就養有方,思不出位,干非其任,斯則罪人。故表記云:「君,遠而諫,則諂;近而不諫,則屍利。」論語曰:「未信而諫,人以謗己。」
君當守道崇德,蓄價待時,爵祿不登,信由天命。須求趨競,不顧羞慚,比較材能,斟量功伐,厲色揚聲,東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獲酬謝,或有諠聒時人視聽,求發遣;以此得官,謂才力,何[00105]異盜食致飽,竊衣取溫哉!世躁競得官者,便謂「弗索何獲」;不知時運之來,不求亦至。靜退未遇者,便謂「弗胡成」;不知風雲不與,徒求無益。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勝算乎!
齊之季世,多以財貨託附外家,諠動女謁。拜守宰者,印組光華,車騎輝赫,榮兼九族,取貴一時。而執政所患,隨而伺察,旣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風塵,便乖肅正,坑阱殊深,瘡痏未復,縱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後噬臍,亦復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嘗一言與時人論身分,不能通達,亦無尤焉。
王晉云:「佐饔得嘗,佐闘得。」此言[00106]善則預,惡則去,不欲黨人非義之。凡損於物,皆無與焉。然而窮鳥入懷,仁人所憫;況死士我,當棄之乎?伍員之託漁舟,季布之入廣柳,孔融之藏張儉,孫嵩之匿趙岐,前代之所貴,而吾之所行,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報讎,灌夫之橫怒求地,遊俠之徒,非君之所。如有逆亂之行,得罪於君親者,不足恤焉。親友之迫危難,家財己力,當無所吝;若橫生圖計,無理請謁,非吾教。墨翟之徒,世謂熱腹,楊朱之侶,世謂冷腸;腸不可冷,腹不可熱,當以仁義節文爾。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東[00107]學士與關中太史競歷,凡十餘人,紛紜累歲,內史牒付議官平之。吾執論曰:「抵諸儒所爭,四分幷減分兩家爾。歷象之要,可以晷景測之;今驗其分至薄蝕,則四分疏而減分密。疏者則稱政令有寬猛,運行致盈縮,非算之失;密者則云日月有遲速,以術求之,預知其度,無災祥。用疏則藏奸而不信,用密則任數而違經。且議官所知,不能精於訟者,以淺裁深,安有肯服?旣非格令所司,幸勿當。」舉曹貴賤,咸以然。有一禮官,恥此讓,苦欲留連,強加考覈。機杼旣薄,無以測量,還復採訪訟人,窺望長短,朝夕聚議,寒[00108]暑煩勞,背春涉冬,竟無予奪,怨誚滋生,赧然而退,終內史所迫:此好名之辱。
止足第十
禮云:「欲不可縱,誌不可滿。」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唯在少欲知足,立涯限爾。先祖靖侯戒侄曰:「汝家生門戶,世無富貴;自今仕宦不可過千石,婚姻勿貪勢家。」吾終身服膺,以名言。
天地鬼神之道,皆惡滿盈。謙虛沖損,可以免害。人生衣趣以覆寒露,食趣以塞飢乏耳。形骸之內,尚不得奢靡,己身之外,而欲窮驕泰邪?周穆王、秦始皇、武帝,富[00109]有四海,貴天,不知紀極,猶自敗累,況士庶乎?常以十口家,奴婢盛多,不可出十人,良田十頃,堂室纔蔽風雨,車馬僅代杖策,蓄財數萬,以擬吉凶急速,不啻此者,以義散之;不至此者,勿非道求之。
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後顧五十人,足以免恥辱,無傾危。高此者,便當罷謝,偃仰私庭。吾近黃門郎,已可收退;當時羈旅,懼罹謗讟,思此計,僅未暇爾。自喪亂已來,因托風雲,僥幸富貴,旦執機權,夜填坑谷,朔歡卓、鄭,晦泣顏、原者,非十人五人。慎之哉!慎之哉![00110]
誡兵第十四
顏氏之先,本乎鄒、魯,或分入齊,世以儒雅業,遍在記。仲尼門徒,升堂者七十有,顏氏居八人焉。秦、、魏、晉,下逮齊、梁,未有用兵以取達者。春秋世,顏高、顏鳴、顏息、顏羽之徒,皆一闘夫耳。齊有顏涿聚,趙有顏最,末有顏良,宋有顏延之,並處將軍之任,竟以顛覆。郎顏駟,自稱好武,更無迹。顏忠以黨楚王受誅,顏俊以據武威殺,得姓已來,無清操者,唯此人,皆罹禍敗。頃世亂離,衣冠之士,雖無身手,或聚徒衆,違棄素業,僥幸戰功。吾旣羸薄,仰惟前代,故[00111]寘心於此,孫誌之。孔力翹門關,不以力聞,此聖證。吾今世士夫,纔有氣幹,便倚賴之,不能被甲執兵,以衛社稷;但微行險服,逞弄拳腕,則陷危亡,則貽恥辱,遂無免者。
國之興亡,兵之勝敗,博學所至,幸討論之。入帷幄之中,參廟堂之上,不能主盡規以謀社稷,君所恥。然而每文士,頗讀兵,微有經略。若居承平之世,睥睨宮閫,幸災樂禍,首逆亂,詿誤善良;如在兵革之時,構扇反覆,縱橫說誘,不識存亡,強相扶戴:此皆陷身滅族之本。誡之哉!誡之哉!
習五兵,便乘騎,正可稱武夫爾。今世士夫,[00112]但不讀,卽稱武夫兒,乃飯囊酒甕。
養生第十五
神仙之,未可全誣;但性命在天,或難鐘值。人生居世,觸途牽縶:幼少之日,旣有供養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資須,公私驅役;而望遁迹山林,超然塵滓,千萬不遇一爾。加以金玉之費,爐器所須,益非貧士所辦。學如牛毛,成如麟角。華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內教,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不願汝曹專精於此。若其愛養神明,調護氣息,慎節起臥,均適寒暄,禁忌食飲,將餌藥物,遂其所[00113]稟,不夭折者,吾無間然。諸藥餌法,不廢世務。庾肩吾常服槐實,年七十餘,目看細字,鬚髮猶黑。鄴中朝士,有單服杏仁、枸杞、黃精、朮、車前得益者甚多,不能一一說爾。吾嘗患齒,搖動欲落,飲食熱冷,皆苦疼痛。抱樸牢齒之法,早朝叩齒百下良;行之數日,卽便平愈,今恆持之。此輩術,無損於,亦可修。凡欲餌藥,陶隱居太清方中總甚,但須精審,不可輕脫。近有王愛州在鄴學服松脂,不得節度,腸塞而死,藥所誤者甚多。
夫養生者先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後養之,勿徒養其無生。單豹養於[00114]內而喪外,張毅養於外而喪內,前賢所戒。嵇康著養生之論,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餌之徵,而以貪溺取禍,往世之所迷。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涉險畏之途,干禍難之,貪欲以生,讒慝而致死,此君之所惜哉;行誠孝而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不咎。自亂離已來,吾名臣賢士,臨難求生,終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憤懣。侯景之亂,王公將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無全者。唯吳郡太守張嵊,建義不捷,賊所害,辭色不撓;及鄱陽王世謝夫人,登屋詬怒,射而斃。夫人,謝[00115]遵女。何賢智操行若此之難?婢妾引決若此之易?悲夫!
心第十六
世之,信而有徵,家世心,勿輕慢。其間妙旨,具諸經論,不復於此,少能贊述;但懼汝曹猶未牢固,略重勸誘爾。
原夫四塵五蔭,剖析形有;六舟駕,運載群生:萬行空,千門入善,辯才智惠,豈徒七經、百氏之博哉?明非堯、舜、周、孔所及。內外兩教,本一體,漸積異,深淺不同。內典初門,設五種禁;外典仁義禮智信,皆與之符。仁者,不殺之禁;義者,不盜之[00116]禁;禮者,不邪之禁;智者,不淫之禁;信者,不妄之禁。至如畋狩軍旅,燕享刑罰,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之節,使不淫濫爾。周、孔而背釋宗,何其迷!
俗之謗者,抵有五:其一,以世界外及神化無方迂誕,其,以吉凶禍福或未報應欺誑,其,以僧尼行業多不精純奸慝,其四,以糜費金寶減耗課役損國,其五,以縱有因緣如報善惡,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後世之乙乎?異人。今並釋之於下云。
釋一曰:夫遙之物,寧可度量?今人所知,莫若天地。天積氣,地積塊,日陽精,月[00117]陰精,星萬物之精,儒家所安。星有墜落,乃石矣;精若是石,不得有光,性質重,何所繫屬?一星之徑,者百里,一宿首尾,相去數萬;百里之物,數萬相連,闊狹從斜,常不盈縮。星與日月,形色同爾,但以其等差;然而日月當石?石旣牢密,烏兔焉容?石在氣中,豈能獨運?日月星辰,若皆是氣,氣體輕浮,當與天合,往來環轉,不得錯違,其間遲疾,理宜一等;何故日月五星十八宿,各有度數,移動不均?寧當氣墜,忽變石?地旣滓濁,法應沈厚,鑿土得泉,乃浮水上;積水之下,復有何物?江河百谷,從何處[00118]生?東流到海,何不溢?塘尾閭,渫何所到?沃焦之石,何氣所然?潮汐去還,誰所節度?天懸指,那不散落?水性就下,何故上騰?天地初開,便有星宿;九州未劃,列國未分,翦疆區野,若躔次?封建已來,誰所制割?國有增減,星無進退,災祥禍福,就中不差;乾象之,列星之夥,何分野,止繫中國?昴旄頭,匈奴之次;西胡、東越,雕題、交阯,獨棄之乎?以此而求,迄無者,豈得以人尋常,抑必宇宙外?凡人之信,唯耳與目;耳目之外,咸致疑焉。儒家說天,自有數義:或渾或蓋,乍宣乍安。斗極所周,管維所屬,若所親,不容[00119]不同;若所測量,寧足依據?何故信凡人之臆說,迷聖之妙旨,而欲必無恆沙世界、微塵數劫?而鄒衍亦有九州之談。山中人不信有魚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如魚;武不信弦膠,魏文不信火布;胡人錦,不信有蟲食樹吐絲所成;昔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氈帳,及來河北,不信有萬斛船:皆實驗。世有祝師及諸幻術,猶能履火蹈刃,種瓜移井,倏忽之間,十變五化。人力所,尚能如此;何況神通感應,不可思量,千里寶幢,百由旬座,化成凈土,踴出妙塔乎?
釋曰:夫信謗之徵,有如影響;耳聞目,其已多,[00120]或乃精誠不深,業緣未感,時儻差闌,終當獲報耳。善惡之行,禍福所。九流百氏,皆同此論,豈獨釋典虛妄乎?項橐、顏回之短折,伯夷、原憲之凍餒,盜跖、莊蹻之福壽,齊景、桓魋之富強,若引之先業,冀以後生,更通耳。如以行善而偶鐘禍報,惡而儻值福征,便生怨尤,卽欺詭;則亦堯、舜之云虛,周、孔之不實,欲安所依信而立身乎?
釋曰:開闢已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責其精絜乎?有名僧高行,棄而不說;若睹凡僧流俗,便生非毀。且學者之不勤,豈教者之過?俗僧之學經律,何異世人之學詩、[00121]禮?以詩、禮之教,格朝廷之人,略無全行者;以經律之禁,格出家之輩,而獨責無犯哉?且闕行之臣,猶求祿位;毀禁之侶,何慚供養乎?其於戒行,自當有犯。一披法服,已墮僧數,歲中所計,齋講誦持,比諸白衣,猶不啻山海。
釋四曰:內教多途,出家自是其一法耳。若能誠孝在心,仁惠本,須達、流水,不必剃落鬚髮;豈令罄井田而起塔廟,窮編戶以僧尼?皆由政不能節之,遂使非法之寺,妨民稼穡,無業之僧,空國賦算,非覺之本旨。抑論之:求道者,身計;惜費者,國謀。身計國謀,不可兩遂。誠臣徇主而棄[00122]親,孝安家而忘國,各有行。儒有不屈王侯高尚其,隱有讓王辭相避世山林;安可計其賦役,以罪人?若能偕化黔首,悉入道場,如妙樂之世,禳佉之國,則有自然稻米,無盡寶藏,安求田蠶之利乎?
釋五曰:形體雖死,精神猶存。人生在世,望於後身似不相屬;及其歿後,則與前身似猶老少朝夕耳。世有魂神,示現夢想,或降童妾,或感妻孥,求索飲食,徵須福佑,亦不少矣。今人貧賤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業;以此而論,安可不之作地乎?夫有孫,自是天地間一蒼生耳,何預身?而乃愛護,遺其基址,況[00123]於己之神爽,頓欲棄之哉?凡夫蒙蔽,不未來,故言彼生與今非一體耳;若有天眼,鑒其念念隨滅,生生不斷,豈可不怖畏邪?君處世,貴能克己復禮,濟時益物。治家者欲一家之慶,治國者欲一國之良,僕妾臣民,與身竟何親,而勤苦修德乎?亦是堯、舜、周、孔虛失愉樂耳。一人修道,濟度幾許蒼生?免脫幾身罪累?幸熟思之!汝曹若觀俗計,樹立門戶,不棄妻,未能出家;但當兼修戒行,留心誦讀,以來世津梁。人生難得,無虛過。儒家君,尚離庖廚,其生不忍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高柴、折像,未知內教,皆[00124]能不殺,此乃仁者自然用心。含生之徒,莫不愛命;去殺之,必勉行之。好殺之人,臨死報驗,孫殃禍,其數甚多,不能悉耳,且示數條於末。梁世有人,常以雞卵白和沐,云使髮光,每沐輒十枚。臨死,髮中但聞啾啾數千雞雛聲。
江陵劉氏,以賣鱔羹業。後生一兒頭是鱔,自頸以下,方人耳。
王克永嘉郡守,有人餉羊,集賓欲讌。而羊繩解,來投一客,先跪兩拜,便入衣中。此客竟不言之,固無救請。須臾,宰羊炙,先行至客。一臠入口,便下皮內,周行遍體,痛楚號叫;方復說之。遂作羊鳴而死。
梁孝元在江[00125]州時,有人望蔡縣令,經劉敬躬亂,縣廨被焚,寄寺而住。民將牛酒作禮,縣令以牛繫旛柱,屏除形像,鋪設床坐,於堂上接賓。未殺之頃,牛解,徑來至階而拜,縣令笑,命左右宰之。飲噉醉飽,便臥檐下。稍醒而覺體癢,爬搔隱疹,因爾成癩,十許年死。
楊思達西陽郡守,值侯景亂,時復旱儉,飢民盜田中麥。思達遣一部曲守視,所得盜者,輒截手腕,凡戮十餘人。部曲後生一男,自然無手。
齊有一奉朝請,家甚豪侈,非手殺牛,噉之不美。年十許,病篤,牛來,舉體如被刀刺,叫呼而終。
江陵高偉,隨吾入齊,凡數年,[00126]向幽州澱中捕魚。後病,每群魚嚙之而死。
世有癡人,不識仁義,不知富貴並由天命。娶婦,恨其生資不足,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誣,不識忌諱,罵辱婦之父母,卻成教婦不孝己身,不顧他恨。但憐己之女,不愛己之兒婦。如此之人,陰紀其過,鬼奪其算。慎不可與鄰,何況交結乎?避之哉!
證第十七
詩云:「參差荇菜。」爾雅云:「荇,接余。」字或莕。先儒解釋皆云:水草,圓葉細莖,隨水淺深。今是水悉有之,黃[00127]花似蓴,江南俗亦呼豬蓴,或呼荇菜。劉芳具有注釋。而河北俗人多不識之,博士皆以參差者是莧菜,呼人莧人荇,亦可笑之甚。
詩云:「誰謂荼苦?」爾雅、毛詩傳並以荼,苦菜。禮云:「苦菜秀。」案:易統通卦驗玄圖曰:「苦菜生於寒秋,更冬歷春,得夏乃成。」今中原苦菜則如此。一名遊冬,葉似苦苣而細,摘斷有白汁,花黃似菊。江南別有苦菜,葉似酸漿,其花或紫或白,如珠,熟時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釋勞。案:郭璞注爾雅,此乃蘵黃蒢。今河北謂之龍葵。梁世講禮者,以此當苦菜;旣無宿根,至春方生耳,亦誤[00128]。高誘注呂氏春秋曰:「榮而不實曰英。」苦菜當言英,益知非龍葵。
詩云:「有杕之杜。」江南本並木傍施,傳曰:「杕,獨貌。」徐仙民音徒計反。說文曰:「杕,樹貌。」在木部。韻集音次第之第,而河北本皆夷狄之狄,讀亦如字,此誤。
詩云:「駉駉牡馬。」江南皆作牝牡之牡,河北本悉放牧之牧。鄴下博士難云:「駉頌旣美僖公牧於垧野之,何限騲騭乎?」余答曰:「案:毛傳云:『駉駉,良馬腹幹肥張。』其下云:『諸侯六閑四種:有良馬,戎馬,田馬,駑馬。』若作放牧之意,通於牝牡,則不容限在良馬獨得駉駉之稱。良馬,天[00129]以駕玉輅,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無騲。周禮圉人職:『良馬,匹一人。駑馬,麗一人。』圉人所養,亦非騲;頌人舉其強駿者言之,於義得。易曰:『良馬逐逐。』左傳云:『以其良馬。』亦精駿之稱,非通語。今以詩傳良馬,通於牧騲,恐失毛生之意,且不劉芳義證乎?」
月令云:「荔挺出。」鄭玄注云:「荔挺,馬薤。」說文云:「荔,似蒲而,根可刷。」廣雅云:「馬薤,荔。」通俗文亦云馬藺。易統通卦驗玄圖云:「荔挺不出,則國多火災。」蔡邕月令章句云:「荔似挺。」高誘注呂氏春秋云:「荔草挺出。」然則月令注荔挺草名,誤矣。河北平澤率[00130]生之。江東頗有此物,人或種於階庭,但呼旱蒲,故不識馬薤。講禮者乃以馬莧;馬莧堪食,亦名豚耳,俗名馬齒。江陵嘗有一僧,面形上廣下狹;劉緩幼民譽,年始數歲,俊晤善體物,此僧云:「面似馬莧。」其伯父縧因呼荔挺法師。縧親講禮名儒,尙誤如此。
詩云:「將其來施施。」毛傳云:「施施,難進之意。」鄭箋云:「施施,舒行貌。」韓詩亦重施施。河北毛詩皆云施施。江南舊本,悉單施,俗遂是之,恐少誤。
詩云:「有渰萋萋,興雲祁祁。」毛傳云:「渰,陰雲貌。萋萋,雲行貌。祁祁,徐貌。」箋云:「古者,陰陽和,風雨時,其來祁祁然,不[00131]暴疾。」案:渰已是陰雲,何勞復云「興雲祁祁」耶?「雲」當「雨」,俗寫誤耳。班固靈臺詩云:「光宣精,五行布序,習習祥風,祁祁甘雨。」此其證。
禮云:「定猶豫,決嫌疑。」離騷曰:「心猶豫而狐疑。」先儒未有釋者。案:尸曰:「五尺犬猶。」說文云:「隴西謂犬猶。」吾以人將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來迎候,如此返往,至於終日,斯乃豫之所以未定,故稱猶豫。或以爾雅曰:「猶如麂,善登木。」猶,獸名,旣聞人聲,乃豫緣木,如此上下,故稱猶豫。狐之獸,多猜疑,故聽河冰無流水聲,然後渡。今俗云:「狐疑,虎卜。」則其義。[00132]
左傳曰:「齊侯痎,遂痁。」說文云:「痎,日一發之瘧。痁,有熱瘧。」案:齊侯之病,本是間日一發,漸加重乎故,諸侯憂。今北方猶呼痎瘧,音皆。而世間傳本多以痎疥,杜征南亦無解釋,徐仙民音介,俗儒就通云:「病疥,令人惡寒,變而成瘧。」此臆說。疥癬疾,何足可論,寧有患疥轉作瘧乎?
尙曰:「惟影響。」周禮云:「土圭測影,影朝影夕。」孟曰:「圖影失形。」莊云:「罔兩問影。」如此等字,皆當光景之景。凡陰景者,因光而生,故卽謂景。淮南呼景柱,廣雅云:「晷柱掛景。」並是。至晉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彡,音杉。音於景反。[00133]而世間輒改治尙、周禮、莊、孟從葛洪字,甚失矣。
太公六韜,有天陳、地陳、人陳、雲鳥之陳。論語曰:「衞靈公問陳於孔。」左傳:「魚麗之陳。」俗本多作阜傍車乘之車。案諸陳字,並作陳、鄭之陳。夫行陳之義,取於陳列耳,此六假借,蒼、雅及近世字,皆無別字;唯王羲之學章,獨阜傍作車,縱復俗行,不宜追改六韜、論語、左傳。
詩云:「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傳云:「灌木,叢木。」此乃爾雅之文,故李巡注曰:「木叢生曰灌。」爾雅末章云:「木族生灌。」族亦叢聚。所以江南詩古本皆藂聚之藂,而古叢字似㝡字,近世儒[00134]生,因改㝡,解云:「木之最高長者。」案:衆家爾雅及解詩無言此者,唯周續之毛詩注,音徂會反,劉昌宗詩注,音在公反,祖會反:皆穿鑿,失爾雅訓。
「」是語已及助句之辭,文籍有之矣。河北經傳,悉略此字,其間字有不可得無者,至如「伯執殳」,「於旅語」,「回屢空」,「風,風,教」,及詩傳云:「不戢,戢;不儺,儺。」「不多,多。」如斯之類,儻削此文,頗成廢闕。詩言:「青青衿。」傳曰:「青衿,青領,學之服。」按:古者,斜領下連於衿,故謂領衿。孫炎、郭璞注爾雅,曹家注列女傳,並云:「衿,交領。」鄴下詩本,旣無「」字,群儒[00135]因謬說云:「青衿、青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飾。」用釋「青青」字,其失矣!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字,輒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誠可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學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後人。」謝炅、夏侯該,並讀數千卷,皆疑是譙周;而李蜀一名之,云:「姓范名長生,自稱蜀才。」南方以晉家渡江後,北間傳記,皆名僞,不貴省讀,故不。
禮王制云:「臝股肱。」鄭注云:「謂揎衣出其臂脛。」今皆作擐甲之擐。國博士蕭該云:「擐當作揎,音宣,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義。」案字林,蕭讀[00136]是,徐爰音患,非。
:「田肯賀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國劉顯,博覽經籍,偏精班,梁代謂之聖。顯臻,不墜家業。讀班史,呼田肯。梁元帝嘗問之,答曰:「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黃改『宵』『肯』。」元帝無以難之。吾至江北,本「肯」。
王莽贊云:「紫色蛙聲,餘分閏位。」蓋謂非玄黃之色,不中律呂之音。近有學士,名問甚高,遂云:「王莽非直鳶髆虎視,而復紫色蛙聲。」亦誤矣。
簡策字,竹下施朿,七賜反。末代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夾者;猶如刺史之傍應朿,今亦作夾。徐仙民春秋、禮音,遂以筴[00137]正字,以策音,殊顛倒。史記作悉字,誤而述,作妬字,誤而姤,裴、徐、鄒皆以悉字音述,以妬字音姤。旣爾,則亦可以亥豕字音,以帝虎字音乎?
張揖云:「宓,今伏羲氏。」孟康古文注亦云:「宓,今伏。」而皇甫謐云:「伏羲或謂之宓羲。」按諸經史緯候,遂無宓羲之號。虙字從虍,音呼。宓字從宀,音綿。下俱必,末世傳寫,遂誤以虙宓,而帝王世紀因誤更立名耳。何以驗之?孔弟虙賤單父宰,卽虙羲之後,俗字亦宓,或復加山。今兗州永昌郡城,舊單父地,東門有賤碑,世所立,乃云:「濟南伏生,卽賤之[00138]後。」是知虙之與伏,古來通字,誤以宓,較可知矣。
太史公記曰:「寧雞口,無牛後。」此是刪戰國策耳。案:延篤戰國策音義曰:「尸,雞中之主。從,牛。」然則,「口」當「尸」,「後」當「從」,俗寫誤。
應劭風俗通云:「太史公記:『高漸離變名易姓,人庸保,匿作於宋,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有客擊筑,伎癢,不能無出言。』」案:伎癢者,懷其伎而腹癢。是以潘岳射雉賦亦云:「徒心煩而伎癢。」今史記並作「徘徊」,或作「徬徨不能無出言」,是俗傳寫誤爾。
太史公論英布曰:「禍之興自愛姬,生於妬媚,以至滅國。」外戚傳亦云:「成結寵[00139]妾妬媚之誅。」此「媚」並當作「媢」,媢亦妬,義禮記、蒼。且五宗世家亦云:「常山憲王后妬媢。」王充論衡云:「妬夫媢婦生,則忿怒鬬訟。」益知媢是妬之別名。原英布之誅意賁赫耳,不得言媚。
史記始皇本紀:「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於海上。」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年五月,長安民掘得秦時鐵稱權,旁有銅塗鐫銘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黔首安,立號皇帝,乃詔丞相狀、綰,灋度量𠟭?不夁,嫌疑者,皆明夁之。」凡四十字。其一所曰:「元年,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皇帝之,皆[00140]有刻辭焉。今襲號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如後嗣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刻此詔于左,使毋疑。」凡五十八字,一字磨滅,有五十七字,分明。其兼古隸。余被敕寫讀之,與內史令李德林對,此稱權,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狀貌之「狀」,丬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當「隗狀」耳。
云:「中外禔福。」字當從示。禔,安,音匙匕之匙,義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云如此。而江南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並提挈之意,恐誤。
或問:「注:『元后父名禁,故禁中省中。』何故以『省』代『禁』?」答曰:「案:周禮[00141]宮正:『掌王宮之戒令糾禁。』鄭注云:『糾,猶割,察。』李登云:『省,察。』張揖云:『省,今省詧。』然則井、所領反,並得訓察。其處旣常有禁衞省察,故以『省』代『禁』。詧,古察字。」
明帝紀:「四姓侯立學。」按:桓帝加元服,賜四姓及梁、鄧侯帛,是知皆外戚。明帝時,外戚有樊氏、郭氏、陰氏、馬氏四姓。謂之侯者,或以年獲封,故須立學耳。或以侍祠猥朝,侯非列侯,故曰侯,禮云:「庶方侯。」則其義。
後云:「鸛雀銜鱔魚。」多假借鱣鮪之鱣;俗之學士,因謂之鱣魚。案:魏武四時食制:「鱣魚如五斗奩,長[00142]一丈。」郭璞注爾雅:「鱣長丈。」安有鸛雀能勝一者,況頭中?鱣純灰色,無文章。鱓魚長者不過尺,者不過指,黃地黑文;故都講云:「蛇鱓,卿夫服之象。」續及搜神記亦說此,皆作「鱓」字。孫卿云:「魚鱉鰌鱣。」及韓非、說苑皆曰:「鱣似虵,蠶似蠋。」並作「鱣」字。假「鱣」「鱓」,其來久矣。
後:「酷吏樊曄天水郡守,涼州之歌曰:『寧乳虎穴,不入曄城寺。』」而江南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之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寧當論其六七乎?
後楊由傳云:「風吹削胏。」此是[00143]削札牘之柹耳。古者,誤則削之,故左傳云「削而投之」是。或卽謂札削,王褒童約曰:「削代牘。」蘇竟云:「昔以摩硏編削之才。」皆其證。詩云:「伐木滸滸。」毛傳云:「滸滸,柹貌。」史家假借肝胏字,俗本悉作脯臘之脯,或反哺之哺。學士因解云:「削哺,是屏障之名。」旣無證據,亦妄矣!此是風角占候耳。風角曰:「庶人風者,拂地揚塵轉削。」若是屏障,何由可轉?
輔決云:「前隊夫范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筩。」「果」當作塊顆之「顆」。北土通呼物一塊,改一顆,蒜顆是俗間常語耳。故陳思王鷂雀賦曰:「頭如果蒜,目似擘[00144]椒。」道經云:「合口誦經聲璅璅,眼中淚出珠䂺。」其字雖異,其音與義頗同。江南但呼蒜符,不知謂顆。學士相承,讀裹結之裹,言鹽與蒜共一苞裹,內筩中耳。正史削繁音義,音蒜顆苦戈反,皆失。
有人訪吾曰:「魏志蔣濟上云『弊攰之民』,何字?」余應之曰:「意攰卽是𤿡?倦之𤿡?耳。要用字苑云:𤿡音九僞反。字見廣雅及陳思王集也。張揖、呂忱並云:『支傍作刀劒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音九僞反。」
晉中興:「太山羊曼,常頽縱任俠,飲酒誕節,兗州號濌伯。」此字皆無音訓。梁孝元帝常謂吾[00145]曰:「由來不識。唯張簡憲教,呼嚃羹之嚃。自爾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簡憲是湘州刺史張纘謚,江南號碩學。案:法盛世代殊近,當是耆老相傳;俗間有濌濌語,蓋無所不施,無所不容之意。顧野王玉篇誤黑傍沓。顧雖博物,猶出簡憲、孝元之下,而人皆云重邊。吾所數本,並無作黑者。重沓是多饒積厚之意,從黑更無義旨。
古樂府歌詞,先述,次及婦,婦是對舅姑之稱。其末章云:「丈人且安坐,調弦未遽央。」古者,婦供舅姑,旦夕在側,與兒女無異,故有此言。丈人亦長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00146]祖考先亡丈人。疑「丈」當「」,北間風俗,婦呼舅人公。「丈」之與「」,易誤耳。近代文士,頗作婦詩,乃匹嫡並耦己之群妻之意,加鄭、衞之辭,雅君,何其謬乎?
古樂府歌百里奚詞曰:「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吹扊扅;今日富貴忘我!」「吹」當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句曰:「鍵,關牡,所以止扉,或謂之剡移。」然則當時貧困,並以門牡木作薪炊耳。聲類作扊,或作扂。
通俗文世間題云「河南服虔字愼造」。虔旣是人,其敍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通俗反音,甚[00147]會近俗。阮孝緒云「李虔所造」。河北此,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晉中經簿及七志,並無其目,竟不得知誰制。然其文義允愜,實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訓,亦引服虔俗說,今復無此,未知卽是通俗文,當有異?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
或問:「山海經,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以何?」答曰:「史之闕文,日久矣;加復秦人滅學,董卓焚,典籍錯亂,非止於此。譬猶本草神農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眞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諸藥物;爾雅周公所作,而云『張仲孝友』;[00148]仲尼修春秋,而經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而有燕王喜、高祖;汲冢瑣語,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云『兼天下,海內並厠,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贊云七十四人出佛經;列女傳亦向所造,其歆作頌,終於趙悼后,而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後人所羼,非本文。」
或問曰:「東宮舊何以呼鴟尾祠尾?」答曰:「張敝者,吳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鄕俗訛謬,造作字耳。吳人呼祠祀鴟祀,故以祠代鴟字;呼紺禁,故以系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竹簡反,[00149]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金傍作患鐶字,木傍作鬼槐字,火傍作庶炙字,旣下作毛暨字;金花則金傍作華,窗扇則木傍作扇:諸如此類,專輒不少。問:「東宮舊『六色罽䋿』,是何等物?當作何音?」答曰:「案:說文云:『莙,牛藻,讀若威。』音隱:『塢瑰反。』卽陸機所謂『聚藻,葉如蓬』者。郭璞注蒼亦云:『蘊,藻之類,細葉蓬茸生。』然今水中有此物,一節長數寸,細茸如絲,圓繞可愛,長者十節,猶呼莙。寸斷五色絲,橫著綫股間繩之,以象莙草,用以飾物,卽名莙;於時當紺[00150]六色罽,作此莙以飾緄帶,張敞因造系旁畏耳,宜作隈。」
栢人城東北有一孤山,古無載者。唯闞駰十州志以舜納於麓,卽謂此山,其上今猶有堯祠焉;世俗或呼宣務山,或呼虛無山,莫知所出。趙郡士族有李穆叔、季節兄弟、李普濟,亦學問,並不能定鄕邑此山。余嘗趙州佐,共太原王邵讀栢人城西門內碑。碑是桓帝時栢人縣民縣令徐整所立,銘曰:「土有巏務山,王喬所仙。」方知此巏務山。巏字遂無所出。務字依諸字,卽旄丘之旄;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當音權務耳。入鄴,[00151]魏收說之,收嘉嘆。値其趙州莊嚴寺碑銘,曰:「權務之精。」卽用此。
或問:「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答曰:「、魏以來,謂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云皷,一皷、皷、皷、四皷、五皷,亦云一更、更、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節。西都賦亦云:『衞以嚴更之署。』所以爾者,假令正月建寅,斗柄夕則指寅,曉則指午矣;自寅至午,凡歷五辰。冬夏之月,雖復長短參差,然辰間遼闊,盈不至六,縮不至四,進退常在五者之間。更,歷,經,故曰五更爾。」
爾雅云:「朮,山薊。」郭璞注云:「今朮似薊而生山中。」案:朮葉其體似薊,近世文[00152]士,遂讀薊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恐失其義。
或問:「俗名傀儡郭禿,有故實乎?」答曰:「風俗通云:『諸郭皆諱禿。』當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戲調,故後人其象,呼郭禿,猶文康象庾亮耳。」
或問曰:「何故名治獄參軍長流乎?」答曰:「帝王世紀云:『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長流之山,此事本出山海經。流作留。於祀主秋。』此說本於月令。按:周禮秋官,司寇主刑罰、長流之職,、魏捕賊掾耳。晉、宋以來,始參軍,上屬司寇,故取秋帝所居嘉名焉。」
客有難主人曰:「今之經典,皆謂非,說文所言,皆云是,然則許愼勝孔乎?」主人撫[00153]掌笑,應之曰:「今之經典,皆孔手迹耶?」客曰:「今之說文,皆許愼手迹乎?」答曰:「許愼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孔存其義而不論其文。先儒尙得改文從意,何況寫流傳耶?必如左傳止戈武,反正乏,皿蟲蠱,亥有首六身之類,後人自不得輒改,安敢以說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專以說文是,其有援引經傳,與今乖者,未之敢從。相如封禪曰:『導一莖六穗於庖,犧雙觡共抵之獸。』此導訓擇,光武詔云:『非徒有豫養導擇之勞』是。而說文云:『導是禾名。』引封禪證;無妨自當[00154]有禾名導,非相如所用。『禾一莖六穗於庖』,豈成文乎?縱使相如天才鄙拙,強此語;則下句當云『麟雙觡共抵之獸』,不得云犧。吾嘗笑許純儒,不達文章之體,如此之流,不足憑信。抵服其,隱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鄭玄注,往往引以證;若不信其說,則冥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焉。」
世間學者,不通古今,必依篆,是正記;凡爾雅、蒼、說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互有同異。西晉已往字,何可全非?但令體例成就,不專輒耳。考校是非,特須消息。至如「仲尼居」,字之中,兩字非體,[00155]蒼「尼」旁益「丘」,說文「尸」下施「几」:如此之類,何由可從?古無字,多假借,以中仲,以說悅,以召邵,以閒閑:如此之徒,亦不勞改。自有訛謬,過成鄙俗,「亂」旁「舌」,「揖」下無「耳」,「黿」、「鼉」從「龜」,「奮」、「奪」從「雚」,音舘。「席」中加「帶」,「惡」上安「西」,「鼓」外設「皮」,「鑿」頭生「毀」,「離」則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經」旁,「臯」分「澤」片,「獵」化「獦」,音葛。出山海經。「寵」變成「竉」,竉音邙動反,孔也,故從穴。「業」左益「土」,「靈」底著「器」,「率」字自有律音,強改別;「單」字自有善音,輒析成異:如此之類,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說文,蚩薄世字,從正則懼人不識,隨俗則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筆。所漸廣,更知通變,[00156]救前之執,將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猶擇微相影響者行之,官曹文,世間尺牘,幸不違俗。案:彌亘字從閑舟,詩云:「亘之秬秠」是。今之隸,轉舟日;而何法盛中興乃以舟在間舟航字,謬。春秋說以人十四心德,詩說以在天下酉,以貨泉白水眞人,新論以金昆銀,國志以天上有口吳,晉以黃頭人恭,宋以召刀邵,參同契以人負告造:如此之例,蓋數術謬語,假借依附,雜以戲笑耳。如猶轉貢字項,以叱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讀乎?潘、陸諸離合詩、賦,栻卜、破字經,[00157]及鮑昭謎字,皆取會流俗,不足以形聲論之。
河間邢芳語吾云:「賈誼傳云:『日中必熭。』註:『熭,暴。』曾人解云:『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須臾,卒然便昃耳。』此釋當乎?」吾謂邢曰:「此語本出太公六韜,案字,古者暴曬字與暴疾字相似,唯下少異,後人專輒加傍日耳。言日中時,必須曝曬,不爾者,失其時。晉灼已有詳釋。」芳笑服而退。
音辭第十八
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自春秋標齊言之傳,離騷目楚詞之經,此蓋其較明之初。[00158]後有揚雄著方言,其言。然皆考名物之同異,不顯聲讀之是非。逮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製釋名,始有譬況假藉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行。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怪異。自茲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遞相非笑,指馬之諭,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覈古今,之折衷。搉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00159]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鈋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南方優;閭里人,北方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涎,以石射,以賤羨,以是舐;北人以庶戍,以如儒,以紫姊,以洽狎。如此之例,兩失甚多。至鄴已來,唯崔約、崔瞻叔姪,李祖仁、李蔚兄弟,頗言詞,少切正。李季節著音韻決疑,時有錯失;陽休之造切韻,殊疏野。吾家兒女,雖在孩稚,[00160]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己罪矣。云品物,未考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蒼頡訓詁,反稗逋賣,反娃於乖;戰國策音刎免,穆天傳音諫間;說文音戛棘,讀皿猛;字林音看口甘反,音伸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聲類以系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在遘,左傳音切椽徒緣,不可依信,亦衆矣。今之學士,語亦不正;古獨何人,必應隨其僞僻乎?通俗[00161]文曰:「入室求曰搜。」反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璵璠,魯人寶玉,當音餘煩,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當音奇,江南皆呼神祇之祇。江陵陷沒,此音被於關中,不知者何所承案。以吾淺學,未之前聞。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矩;唯李季節云:「齊桓公與管仲於臺上謀伐莒,東郭牙望桓公口開而不閉,故知所言者莒。然則莒、矩必不同呼。」此知音矣。
夫物體自有精麤,精麤謂之好惡;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謂之好惡。上呼號,下烏故。此音於葛洪、徐邈。而河北學士讀尚云好呼考反。[00162]生惡殺。於各反。是一論物體,一就人情,殊不通矣。
甫者,男之美稱,古多假借父字;北人遂無一人呼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范增之號,須依字讀耳。管仲號仲父,范增號亞父。
案:諸字,焉者鳥名,或云語詞,皆音於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訓:若訓何訓安,當音於愆反,「於焉逍遙」,「於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類是;若送句及助詞,當音矣愆反,「故稱龍焉」,「故稱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託始焉爾」,「晉、鄭焉依」之類是。江南至今行此分別,昭然易曉;而河北混同一音,雖依古讀,不可行於今。
邪者,音瑘。未定之詞。左[00163]傳曰:「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於鬼神邪?」莊云:「天邪地邪?」云:「是邪非邪?」之類是。而北人卽呼,字亦誤矣。難者曰:「繫辭云:『乾坤,易之門戶邪?』此未定辭乎?」答曰:「何不爾!上先標問,下方列德以折之耳。」
江南學士讀左傳,口相傳述,自凡例,軍自敗曰敗,打破人軍曰敗。補敗反。諸記傳未補敗反,徐仙民讀左傳,唯一處有此音,不言自敗、敗人之別,此穿鑿耳。
古人云:「膏粱難整。」以其驕奢自足,不能剋勵。吾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內染賤保傅,外無良師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嘗對元[00164]帝飲謔,自陳「癡鈍」,乃成「颸段」,元帝答之云:「颸異涼風,段非干木。」謂「郢州」「永州」,元帝啟報簡文,簡文云:『庚辰吳入,遂成司隸。」如此之類,舉口皆然。元帝手教諸侍讀,以此誡。
河北反攻字古琮,與工、公、功字不同,殊僻。比世有人名暹,自稱纖;名琨,自稱袞;名洸,自稱汪;名䋤,音藥。自稱獡。音際。非唯音韻舛錯,亦使其兒孫避諱紛紜矣。
雜藝第十九
真草迹,微須留意。江南諺云:「尺牘疏,千里面目。」承晉、宋餘俗,相與之,故無頓狼狽者。吾幼承門[00165]業,加性愛重,所法亦多,而翫習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者,良由無分故。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人所役使,更覺累;韋仲將遺戒,深有以。
王逸少風流才士,蕭散名人,舉世惟知其,翻以能自蔽。蕭雲每嘆曰:「吾著齊,勒成一典,文章弘義,自謂可觀;唯以筆迹得名,亦異。」王褒地胄清華,才學優敏,後雖入關,亦被禮遇。猶以工,崎嶇碑碣之間,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假使吾不知,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觀之,慎勿以自命。雖然,廝猥之人,以能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00166]謀。
梁氏秘閣散逸以來,吾王真草多矣,家中嘗得十卷;方知陶隱居、阮交州、蕭祭酒諸,莫不得羲之之體,故是之淵源。蕭晚節所變,乃右軍年少時法。
晉、宋以來,多能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同之末,訛替滋生。蕭雲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僞字;前上草,能傍作長之類是。朝野翕然,以楷式,畫虎不成,多所敗。至一字,唯數點,或妄斟酌,逐便轉移。爾後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餘,迹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00167]於江南。乃以百念憂,言反變,不用罷,追來,更生蘇,先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唯有姚元標工於楷隸,留心學,後生師之者衆。洎於齊末,秘繕寫,賢於往日多矣。
江南閭里間有畫賦,乃陶隱居弟杜道士所;其人未甚識字,輕軌則,託名貴師,世俗傳信,後生頗所誤。
畫繪之工,亦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嘗有梁元帝手畫蟬雀白團扇及馬圖,亦難及。武烈太偏能寫真,坐上賓客,隨宜點染,卽成數人,以問童孺,皆知姓名矣。蕭賁、劉孝先、劉靈,並文學已外,復佳此法。翫[00168]閱古今,特可寶愛。若官未通顯,每被公私使令,亦猥役。吳縣顧士端出身湘東國侍郎,後鎮南府刑獄參軍,有曰庭,西朝中舍人,父並有琴之藝,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懷羞恨。彭城劉岳,橐之,仕驃騎府管記、平氏縣令,才學快士,而畫絕倫。後隨武陵王入蜀,下牢之敗,遂陸護軍畫支江寺壁,與諸工巧雜處。向使賢都不曉畫,直運素業,豈此恥乎?
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觀德擇賢,亦濟身之急務。江南謂世之常射,以兵射,冠冕儒生,多不習此;別有博射,弱弓長箭,施於準[00169]的,揖讓升降,以行禮焉。防禦寇難,無所益。亂離之後,此術遂亡。河北文士,率曉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九讌集,常縻榮賜。雖然要輕禽,截狡獸,不願汝輩之。
卜筮者,聖人之業;但近世無復佳師,多不能中。古者,卜以決疑,今人生疑於卜;何者?守道信謀,欲行一,卜得惡卦,反令恜恜,音敕,惕也。此之謂乎!且十中六七,以上手,粗知意,不委曲。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賴。世傳云:「解陰陽者,鬼所嫉,坎壈貧窮,多不稱泰。」吾觀近古以來,尤精妙者,唯京房、管輅、郭璞耳,皆無官位,多或罹災,此言令人益[00170]信。儻值世網嚴密,強負此名,便有詿誤,亦禍源。及星文風氣,率不勞之。吾嘗學六壬式,亦值世間好匠,聚得龍首、金匱、玉爕、玉曆十許種,討求無驗,尋亦悔罷。凡陰陽之術,與天地俱生,亦吉凶德刑,不可不信;但去聖旣遠,世傳術,皆出流俗,言辭鄙淺,驗少妄多。至如反支不行,竟以遇害;忌寄宿,不免凶終:拘而多忌,亦無益。
算術亦是六藝要;自古儒士論天道,定律歷者,皆學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專業。江南此學殊少,唯范陽祖暅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曉此術。暅音亘。
醫方之,取妙極難,不[00171]勸汝曹以自命。微解藥性,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勝,皇甫謐、殷仲堪則其人。
禮曰:「君無故不徹琴瑟。」古來名士,多所愛好。洎於梁初,衣冠孫,不知琴者,號有所闕;同以末,斯風頓盡。然而此樂愔愔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雖變於古,猶足以暢神情。唯不可令有稱譽,役勛貴,處之下坐,以取殘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猶遭之,況爾曹乎!
家語曰:「君不博,其兼行惡道故。」論語云:「不有博弈者乎?之,猶賢乎已。」然則聖人不用博弈教;但以學者不可常精,有時疲倦,則儻之,猶勝飽食昏[00172]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吳太以無益,命韋昭論之;王肅、葛洪、陶侃之徒,不許目觀手執,此並勤篤之志。能爾佳。古博則六箸,博則焭,今無曉者。比世所行,一焭十棋,數術淺短,不足可翫。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頗雅戲;但令人耽憒,廢喪實多,不可常。
投壺之禮,近世愈精。古者,實以豆,其矢之躍。今則唯欲其驍,益多益喜,乃有倚竿、帶劒、狼壺、豹尾、龍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蓮花驍。汝南周璝,弘正之,會稽賀徽,賀革之,並能一箭四十餘驍。賀嘗障,置壺其外,隔障投之,無所失。至[00173]鄴以來,亦廣寧、蘭陵諸王,有此校具,舉國遂無投得一驍者。彈棋亦近世雅戲,消愁釋憒,時可之。
終制第十
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吾年十九,值梁家喪亂,其間與白刃伍者,亦常數輩;幸承餘福,得至於今。古人云:「五十不夭。」吾已六十餘,故心坦然,不以殘年念。先有風氣之疾,常疑奄然,聊素懷,以汝誡。
先君先夫人皆未還建鄴舊山,旅葬江陵東郭。承聖末,已啟求揚都,欲營遷厝。蒙詔賜銀百兩,已於揚州郊北地燒磚,便值本朝淪沒,流離如此,數十年間,絕[00174]於還望。今雖混一,家道罄窮,何由辦此奉營資費?且揚都污毀,無復孑遺,還被下濕,未得計。自咎自責,貫心刻髓。計吾兄弟,不當仕進;但以門衰,骨肉單弱,五服之內,傍無一人,播越他鄉,無復資蔭;使汝等沈淪廝役,以先世之恥;故靦冒人間,不敢墜失。兼以北方政教嚴切,全無隱退者故。今年老疾侵,儻然奄忽,豈求禮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勞復魄,殮以常衣。先夫人棄背之時,屬世荒饉,家塗空迫,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內無磚。吾當松棺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隨,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蠟弩牙、玉豚、錫[00175]人之屬,並須停省,糧甖明器,故不得營,碑誌旒旐,彌在言外。載以鱉甲車,襯土而下,平地無墳;若懼拜掃不知兆域,當築一堵低牆於左右前後,隨私記耳。靈筵勿設枕几,朔望祥禫,唯下白粥清水干棗,不得有酒肉餅果之祭。親友來餟酹者,一皆拒之。汝曹若違吾心,有加先妣,則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內典功德,隨力所至,勿刳竭生資,使凍餒。四時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親,不忘孝道。求諸內典,則無益焉。殺生之,翻增罪累。若報罔極之德,霜露之悲,有時齋供,及盡忠信,不辱其親所望於汝。
孔之葬親[00176],云:「古者,墓而不墳。丘東西南北之人,不可以弗識。」於是封之崇四尺。然則君應世行道,亦有不守墳墓之時,況際所逼!吾今羈旅,身若浮雲,竟未知何鄉是吾葬地;唯當氣絕便埋之耳。汝曹宜以傳業揚名務,不可顧戀朽壤,以取堙沒。[00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