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黃門侍郎顏之推撰 明蜀榮昌後學冷宗元校
序致第一
夫聖賢之,教人誠孝,慎言檢迹,立身揚名,亦已矣。魏、晉已來,所著諸,理重複,遞相模斅,猶屋下架屋,牀上施牀耳。吾今所以復此者,非敢軌物範世,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之暴謔,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鬬鬩,則堯、舜之道不如[00007]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汝曹之所信,猶賢於傅婢寡妻耳。
吾家風教,素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年始九歲,便丁荼蓼,家塗離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僃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盪。十以後,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於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00008]之誡,經目過耳。故留此十篇,以汝曹後範耳。
教第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古者聖王有胎教之法:懷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之。之玉版,藏諸金匱。生咳㖷,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則,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罸。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女畏慎而生孝矣。吾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恣其所慾,宜誡翻獎,應訶反[00009]笑,至有識知,謂法當耳。驕慢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於成長,終敗德。孔云「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於訶怒,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諭,安得不用湯藥鍼艾救之哉?宜思勤督訓者,可願苛虐於骨肉乎?誠不得已。
王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王在湓城時,千人將,年踰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勳業。梁元帝時,有一學士,聰敏有才,父所寵,失於教義:[00010]一言之是,徧於行路,終年譽之;一行之非,揜藏文飾,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語不擇,周逖抽腸釁鼓云。
父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異宮,此不狎之道;抑搔癢痛,懸衾篋枕,此不簡之教。或問曰:「陳亢喜聞君之遠其,何謂?」對曰:「有是。蓋君之不親教其,詩有諷刺之辭,禮有嫌疑之誡,有悖亂之,春秋有衺僻之譏,易有僃物之象:皆非父之可通言,故不親授耳。」其意見白虎通。
齊武成帝琅邪王,太母弟,生而聰慧,[00011]帝及后並篤愛之,衣服飲食,與東宮相準。帝每面稱之曰:「此黠兒,當有所成。」及太卽位,王居別宮,禮數優僭,不與諸王等;太后猶謂不足,常以言。年十許歲,驕恣無節,器服玩好,必擬乘輿;常朝南殿,典御進新氷,鈎盾獻早李,還索不得,遂怒,詬曰:「至尊已有,我何意無?」不知分齊,率皆如此。識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譏。後嫌宰相,遂矯詔斬之,懼有救,乃勒麾下軍士,防守殿門;旣無反心,受勞而罷,後竟坐此幽薨。
人之愛,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00012]之,更所以禍之。共叔之死,母實之。趙王之戮,父實使之。劉表之傾宗覆族,袁紹之地裂兵亡,可靈龜明鑒。
齊朝有一士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公卿,無不寵愛,亦要。」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之。
兄弟第
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有父而後有兄弟:一家之親,此而已矣。自茲以往,至於[00013]九族,皆本於親焉,故於人倫重者,不可不篤。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方其幼,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後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游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及其壯,各妻其妻,各其,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親旣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己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異於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00014]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塗之,則無頹毀之慮;如雀鼠之不䘏,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僕妾之雀鼠,妻之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侄不愛;侄不愛,則羣從疏薄;羣從疏薄,則僮僕讎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於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於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
娣姒者,多爭之地,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間者[00015]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懷薄義;若能恕己而行,換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兄,不可同於父,何怨愛弟不及愛乎?是反照而不明。沛國劉璡,嘗與兄瓛連棟隔壁,瓛呼之數聲不應,良久方答;瓛怪問之,乃曰:「向來未着衣帽故。」以此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紹,弟孝英、敏,兄弟人,特相友愛,所得甘旨新異,非共聚食,必不先嘗,孜孜色貌,相如不足者。及西臺陷沒,玄紹以形體魁梧,兵所圍;弟爭共抱持,各求代死,終不得解,遂並命爾。[00016]
後娶第四
吉甫,賢父,伯奇,孝,以賢父御孝,合得終於天性,而後妻閒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不如華、元。」並終身不娶,此等足以誡。其後,假繼慘虐孤遺,離閒骨肉,心斷腸者,何可勝數。慎之哉!慎之哉!
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後,多以妾媵終家;疥癬蚊䖟,或未能免,限以分,故稀鬬鬩之恥。河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四,母年有少於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00017]爰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常。身沒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誣母妾,弟黜兄傭,播揚先人之辭迹,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姦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衆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僕求容,助相說引,積年累月,安有孝乎?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後夫多寵前夫之孤,後妻必虐前妻之;非唯婦人懷嫉妬之情,丈夫有沈惑之僻,亦勢使之然。前夫之孤,不敢與我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防焉,故虐之。異姓[00018]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讎,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
思魯等從舅殷外臣,博達之士。有基、諶,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基每拜後母,感慕嗚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視。王亦悽愴,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禮遣,此亦悔。
後曰:「安帝時,汝南薛包字孟嘗,好學篤行,喪母,以至孝聞。及父娶後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號泣,不能去,至被毆杖。不得已,廬於舍外,旦入而灑埽。父怒,逐之,乃廬於里門,昏晨不廢。積歲餘,父母慙而還之。後行六年服,喪過乎哀。旣而弟求分財異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00019]財: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久,若不能使。』田廬取其荒頓者,曰:『吾少時所理,意所戀。』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弟數破其產,還復賑給。建光中,公車特徵,至拜侍中。包性恬虛,稱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詔賜告。」
治家第五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自先而施於後者。是以父不慈則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笞怒廢[00020]於家,則豎之過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寧固。」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約禮之謂;吝者,窮急不䘏之謂。今有奢則施,儉則吝;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爰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今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00021]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舍人,治家失度,而過嚴刻,妻妾遂共貨刺客,伺醉而殺之。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於飲食饟饋,僮僕減損,施惠然諾,妻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黨:此亦家之巨蠹矣。
齊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嘗嗔怒,經霖雨絶糧,遣婢糴米,因爾逃竄,四許日,方復擒之。房徐曰:「舉家無食,汝何處來?」竟無捶撻。嘗寄人宅,奴婢徹屋薪略盡,聞之顰蹙,卒無一言。
裴野有疎親故屬飢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石米薄粥,僅得徧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鄴下有一[00022]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餚膳,以十五錢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後坐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餘財寶,不可勝言。南陽有人,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後女壻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麞肉;壻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後,諸爭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幹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
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00023]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求官,夫訴屈。此乃恆、代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不免飢寒。河北人,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顇奴,僅充而已;唱和之禮,或爾汝之。
河北婦人,織絍組紃之,黼黻錦繡羅綺之工,優於江東。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陳蕃云:「盜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傳體,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00024]如此,而望福於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豎守之。體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
婦人之性,率寵壻而虐兒婦。寵壻,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於其家者,母實之。至有諺云:「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侯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或猥壻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慎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00025]就補治,此亦士夫百行之一。濟陽江祿,讀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後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多童幼婢妾之所點汙,風雨犬鼠之所毀,實累德。吾每讀聖人之,未嘗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
吾家巫覡禱請,絶於言議;符章醮亦無祈焉,並汝曹所。勿妖妄之費。
風操第六
吾觀禮經,聖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諾,執燭沃盥,[00026]皆有節度,亦至矣。但旣殘缺,非復全;其有所不載,及世變改者,學達君,自節度,相承行之,故世號士夫風操。而家門頗有不同,所互稱長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視而之,耳能聽而聞之;蓬生麻中,不勞翰墨。汝曹生於戎馬之間,視聽之所不曉,故聊記,以傳示孫。
禮云:「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絶耶?:「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益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00027]期於顛沛而走。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世所譏。有臧逢世,臧嚴之,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郡縣民庶,競修箋,朝夕輻輳,几案盈積,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幷過。
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與沈氏交結周厚,沈與其,名而不姓,此非人情。
凡避諱者,皆須得其同訓以代換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稱;厲王名長,琴有修短之目。不聞謂布帛布皓,呼腎腸腎修。梁武名阿練,孫皆呼練絹;乃謂銷煉物[00028]銷絹物,恐乖其義。或有諱雲者,呼紛紜紛煙;有諱桐者,呼梧桐樹白鐵樹,便似戲笑耳。
周公名曰禽,孔名兒曰鯉,止在其身,自可無禁。至若衛侯、魏公、楚太,皆名蟣蝨;長卿名犬,王修名狗,上有連及,理未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北土多有名兒驢駒、豚者,使其自稱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有尹翁,後有鄭翁,梁家亦有孔翁,有顧翁寵;晉代有許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當避之。
今人避諱,更急於古。凡名者,當孫地。吾親識中有諱襄、諱友、諱同、諱清、諱和、諱禹,交疏造次,一[00029]座百犯,聞者辛苦,無憀賴焉。
昔司馬長卿慕藺相如,故名相如,顧元嘆慕蔡邕,故名雍,而後有朱倀字孫卿,許暹字顔回,梁世有庾晏嬰、祖孫登,連古人姓名字,亦鄙。
昔劉文饒不忍駡奴畜産,今世愚人遂以相戲,或有指名豚犢者:有識傍觀,猶欲掩耳,況名之者乎?
近在議曹,共平章百官秩祿,有一顯貴,當世名臣,意嫌所議過厚。齊朝有一兩士族文學之人,謂此貴曰:「今日天下同,須百代典式,豈得尙作關中舊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兒耳!」彼此歡笑,不以嫌。
昔侯霸之孫,稱其祖父曰家公;[00030]陳思王稱其父家父,母家母;潘尼稱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今南北風俗,言其祖及親,無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與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稱之,不云家者,以尊於父,不敢家。凡言姑姊妹女: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則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云家。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蔡邕集,呼其姑姊家姑家姊;班固集,亦云家孫:今幷不行。
凡與人言,稱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長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則加賢字,尊卑之差。王羲之,稱彼之母與自稱己母[00031]同,不云尊字,今所非。
南人冬至歲首,不詣喪家;若不修,則過節束帶以申慰。北人至歲之日,重行弔禮;禮無明文,則吾不取。南人賓至不迎,相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幷至門,相則揖,皆古之道,吾善其迎揖。
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穀,自茲以降,雖孔聖師,與門人言皆稱名。後雖有臣僕之稱,行者蓋亦寡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儀;北人多稱名者,乃古之遺風,吾善其稱名焉。
言及先人,理當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難。江南人不獲已,乃陳文墨,㦎㦎無言者,須言閥閲,必以文[00032]翰,罕有面論者。北人無何便爾話說,及相訪問。如此之,不可加於人。人加諸己,則當避之。名位未高,如勛貴所逼,隱忍方便,速報取;勿使煩重,感辱祖父。若沒,言須及者,則斂容肅坐,稱門中,世父、叔父則稱從兄弟門中,兄弟則稱亡者某門中,各以其尊卑輕重容色之節,皆變於常。若與君言,雖變於色,猶云亡祖亡伯亡叔。吾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兄弟門中者,亦未安貼,北土都不行此。太山羊偘,梁初入南;吾近至鄴,其兄肅訪偘委曲,吾答之云:「卿從門中在梁,如此如此。」肅曰:「是我[00033]親第七亡叔,非從。」祖孝徵在坐,先知江南風俗,乃謂之云:「賢從弟門中,何故不解?」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從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對其前,呼其母伯叔母,此不可避者。兄弟之已孤,與他人言,對孤者前,呼兄弟,頗不忍;北土多呼姪。案:爾雅、喪服經、左傳,姪雖名通男女,幷是對姑之稱。晉世已來,始呼叔姪;今呼姪,於理勝。
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有王侯,梁武帝弟,出東郡,與武帝別,帝曰:「我年已老,與汝分張,甚以惻愴。」數行淚下。侯遂密雲,赧然而出。坐此被[00034]責,飄颻舟渚,一百許日,卒不得去。北間風俗,不屑此,歧路言離,歡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淚者,腸雖欲絶,目猶爛然;如此之人,不可強責。
凡親屬名稱,皆須粉墨,不可濫。無風教者,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與祖父母同,使人其不喜聞。雖質於面,皆當加外以別之;父母之世叔父,皆當加其次第以別之;父母之世叔母,皆當加其姓以別之;父母之群從世叔父母及從祖父母,皆當加其爵位若姓以別之。河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家公家母;江南田里間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識。
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00035]祖,有族祖。江南風俗,自茲已往,高秩者,通呼尊,同昭穆者,雖百世猶稱兄弟;若對他人稱之,皆云族人。河北士人,雖十世,猶呼從伯從叔。梁武帝嘗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當時雖敏對,於禮未通。
吾嘗問周弘讓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稱之?」周曰:「亦呼丈人。」自古未丈人之稱施於婦人。吾親表所行,若父屬者,某姓姑;母屬者,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婦,猥俗呼丈母,士夫謂之王母、謝母云。而陸機集有與長沙顧母,乃其從叔母,今所不行。
齊朝士,[00036]皆呼祖僕射祖公,全不嫌有所涉,乃有對面以相戲者。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孫氏。孔弟記者,皆稱仲尼;呂后微時,嘗字高祖季;至爰種,字其叔父曰絲;王丹與侯霸語,字霸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字,字固呼字。尙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雲,字羅,一皆諱之,其餘不足怪。
禮閑傳云:「斬縗之哭,若往而不反;齊縗之哭,若往而反;功之哭,曲而偯;功緦麻,哀容可,此哀之發於聲音。」孝經云:「哭不偯。」皆論哭有[00037]輕重質文之聲。禮以哭有言者號;然則哭亦有辭。江南喪哭,時有哀訴之言耳;山東重喪,則唯呼蒼天,期功以下,則唯呼痛深,便是號而不哭。
江南凡遭重喪,若相知者,同在城邑,日不弔則絶之;除喪,雖相遇則避之,怨其不己憫。有故及道遙者,致可;無亦如之。北俗則不爾。江南凡弔者,主人之外,不識者不執手;識輕服而不識主人,則不於會所而弔,他日修名詣其家。
陰陽說云:「辰水墓,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論衡云:「辰日不哭,哭則重喪。」今無教者,辰日有喪,不問輕重,舉家清謐,不敢發聲,[00038]以辭弔客。道曰:「晦歌朔哭,皆當有罪,天奪之算。」喪家朔望,哀感彌深,寧當惜壽,不哭?亦不諭。
偏傍之,死有殺。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
己孤,而履歲及長至之節,無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則皆泣;無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
江左朝臣,孫初釋服,朝宮,皆當泣涕;宮之改容。頗有膚色充澤,無哀感者,梁武薄其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問[00039]訊武帝,貶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之禮不死。」
親旣沒,所居齋寢,與婦弗忍入焉。北朝頓丘李構,母劉氏,夫人亡後,所住之堂,終身鎖閉,弗忍開入。夫人,宋廣州刺史纂之孫女,故構猶染江南風教。其父奬,揚州刺史,鎮壽春,遇害。構嘗與王松年、祖孝徵數人同集談燕。孝徵善畫,遇有紙筆,圖寫人。頃之,因割鹿尾,戲截畫人以示構,而無他意。構愴然動色,便起就馬而去。舉坐驚駭,莫測其情。祖君尋悟,方深反側,當時罕有能感此者。吳郡陸襄,父閑被刑,襄終身布衣蔬飯,雖薑菜有切割,皆不忍[00040]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廚。江寧姚篤,母以燒死,終身不忍噉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奴所殺,終身不復嘗酒。然禮緣人情,恩由義斷,親以噎死,亦當不可絶食。
禮經:父之遺,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澤,不忍讀用。政常所講習,讎校繕寫,及偏加服用,有迹可思者耳。若尋常墳典,生什物,安可悉廢之乎?旣不讀用,無容散逸,惟當緘保,以留後世耳。
思魯等第四舅母親,吳郡張建女,有第五妹,歲喪母。靈牀上屏風,平生舊物,屋漏沾濕,出曝曬之,女一,伏牀流涕。家人怪其不起,乃往抱持;薦席淹漬,精神怛,[00041]不能飲食。將以問醫,醫診脈云:「腸斷矣!」因爾便吐血,數日而亡。中外憐之,莫不悲嘆。
禮云:「忌日不樂。」正以感慕罔極,惻愴無聊,故不接外賓,不理衆務耳。必能悲慘自居,何限於深藏?世人或端坐奧室,不妨言笑,盛營甘美,厚供齋食;迫有急卒,密戚至交,盡無相之理:蓋不知禮意乎!
魏世王修母以社日亡;來歲社日,修感念哀甚,鄰里聞之,之罷社。今親喪亡,偶値伏臘分至之節,及月晦後,忌之外,所經此日,猶應感慕,異於餘辰,不預飲燕、聞聲樂及行遊。
劉縧、緩、綏,兄弟幷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照字,[00042]惟依爾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與正諱相犯,當自可避;其有同音異字,不可悉然。劉字之下,卽有昭音。呂尙之兒,如不上;趙壹之,儻不作一:便是下筆卽妨,是皆觸。
嘗有甲設燕席,請乙賓;而旦於公庭乙之,問之曰:「尊侯早晚顧宅?」乙稱其父已往。時以笑。如此比例,觸類愼之,不可陷於輕脫。
江南風俗,兒生一期,製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幷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試兒。親表聚集,致燕享焉。自茲已後,親若在,每至此[00043]日,嘗有酒食之耳。無教之徒,雖已孤露,其日皆供頓,酣暢聲樂,不知有所感。梁孝元年少之時,每八月六日載誕之辰,常設齋講;自阮修容薨歿之後,此亦絶。
人有憂疾,則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諱避,觸途急切。而江東士庶,痛則稱禰。禰是父之廟號,父在無容稱廟,父歿何容輒呼?蒼頡篇有倄下痛交切,聲也。字,訓詁云:「痛而謼謼,火故毋。,音羽罪反。」今北人痛則呼之。聲類音於來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音隨其鄉俗,幷可行。
梁世被繫劾者,孫弟姪,皆詣闕日,露跣陳謝;孫有官,自陳解職。則草屩麤[00044]衣,蓬頭垢面,周章道路,要候執,叩頭流血,申訴冤枉。若配徒隸,諸幷立草庵於所署門,不敢寧宅,動經旬日,官司驅遣,然後始退。江南諸憲司彈人,雖不重,而以教義辱者,或被輕繫而身死獄戶者,皆怨讎,孫世不交通矣。到洽御史中丞,初欲彈劉孝綽,其兄漑先與劉善,苦諫不得,乃詣劉涕泣告別而去。
兵凶戰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喪服以臨師,將軍鑿凶門而出。父祖伯叔,若在軍陣,貶損自居,不宜奏樂讌會及婚冠吉慶。若居圍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飾玩,常臨深履薄之狀焉。父母[00045]疾篤,醫雖賤雖少,則涕泣而拜之,以求哀。梁孝元在江州,嘗有不豫;世方等親拜中兵參軍李猷焉。
四海之人,結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義敵,令終如始者,方可議之。一爾之後,命拜伏,呼丈人,申父友之敬;身彼親,亦宜加禮。比北人,甚輕此節,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觀貌,不擇是非,至有結父兄,託弟者。
昔者,周公一沐握發,一飯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者七十餘人。晉文公以沐辭竪頭須,致有圖反之誚。門不停賓,古所貴。失教之家,閽寺無禮,或以主君寢食嗔怒,拒客未通,江[00046]南深以恥。黃門侍郎裴之禮,號善士夫,有如此輩,對賓杖之;其門生僮僕,接於他人,折旋俯仰,辭色應對,莫不肅敬,與主無別。
慕賢第七
古人云:「千載一聖,猶旦暮;五百年一賢,猶比膊。」言聖賢之難得,疏闊如此。儻遭不世明達君,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於亂世,長於戎馬,流離播越,聞已多;所値名賢,未嘗不心醉魂迷嚮慕之。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於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藝能,較明易[00047]習者?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墨悲於染絲,是之謂矣。君必愼交遊焉。孔曰:「無友不如己者。」顔、閔之徒,何可世得!但優於我,便足貴之。
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借風聲,延頸企踵,甚於飢渴。校長短,覈精麤,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魯人謂孔東家丘,昔虞國宮之奇,少長於君,君狎之,不納其諫,以至亡國,不可不留心。
用其言,棄其身,古人所恥。凡有一言一行,取於人者,皆顯稱之,不可竊人[00048]之美,以己力;雖輕雖賤者,必功焉。竊人之財,刑辟之所處;竊人之美,鬼神之所責。
梁孝元前在荊州,有丁覘者,洪亭民耳,頗善屬文,殊工草隸;孝元記,一皆使之。軍府輕賤,多未之重,恥令弟以楷法,時云:「丁君十紙,不敵王褒數字。」吾雅愛其手迹,常所寶持。孝元嘗遣典簽惠編送文章示蕭祭酒,祭酒問云:「君王比賜翰,及寫詩筆,殊佳手,姓名誰?那得都無聲問?」編以實答。雲嘆曰:「此人後生無比,遂不世所稱,亦是奇。」於是聞者稍復刮目。稍仕至尙儀曹郎,末晉安王侍讀,隨王東下。及西臺陷[00049]歿,簡牘湮散,丁亦尋卒於揚州;前所輕者,後思一紙,不可得矣。
侯景初入建業,臺門雖閉,公私草擾,各不自全。太左衛率羊侃坐東掖門,部分經略,一宿皆辦,遂得百餘日抗拒兇逆。於時,城內四萬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云:「巢父、許由,讓於天下;市道人,爭一錢之利。」亦已懸矣。
齊文宣帝卽位數年,便沈湎縱恣,略無綱紀;尙能委政尙令楊遵彥,內外清謐,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無異議,終天保之朝。遵彥後孝昭所戮,刑政於是衰矣。斛律明月齊朝折衝之臣,無罪被誅,[00050]將士解體,周人始有吞齊之志,關中至今譽之。此人用兵,豈止萬夫之望而已哉!國之存亡,係其生死。
張延雋之晉州行臺左丞,匡維主將,鎮撫疆埸,儲積器用,愛活黎民,隱若敵國矣。群不得行志,同力遷之;旣代之後,公私擾亂,周師一舉,此鎮先平。齊亡之迹,啓於是矣。
勉學第八
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遍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夫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00051]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多士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旣不能穿札,筆則纔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謂足,安能自苦;及有吉凶,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00052]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弟,多無學術,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踉高齒屐,坐棋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九公燕,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00053]來,諸俘虜。雖百世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千載終不人。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之廣,而不肯讀,是猶求飽而懶營饌,欲暖而惰裁衣。夫讀之人,自羲、農巳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00054]幾,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
有客難主人曰:「吾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飢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且負甲兵,咋筆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00055]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將則闇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產之教,雖未讀,吾亦謂之學矣。今卽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迹,猶蒙被而臥耳。
人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哉?世人但知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云我能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穀,便云我能相;不知敬鬼神,移風易[00056]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但知私財不入,公夙辦,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鳳之術。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
夫所以讀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腝,惕然慚懼,起而行之;未知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危授命,不忘誠諫,[00057]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志;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慾,忌盈惡滿,賙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衆,苶然沮喪,若不勝衣;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00058]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問其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吟嘯談謔,諷詠辭賦,旣優閒,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爾。人讀數十卷,便自高,凌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
古之學者己,以補不足;今之學者人,但能說之。古之學者人,行道以利世;今之學者己,修身以求進。夫學者猶種樹,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修身[00059]利行,秋實。
人生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十之外,所誦經,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於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云:「五十以學易,可以無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曾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遊學,猶碩儒;公孫弘四十餘,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雲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儒,此並早迷而晚寤。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00060]面牆,亦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者。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時賢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夫弟,皆以博涉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已後,便從文史,略無卒業者。冠冕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政、劉絛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邢才:四儒[00061]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上品,以外率多田里閒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或無要會。鄴下諺云:「博士買驢,券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師,令人氣塞。孔曰:「學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恐非業。夫聖人之,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人;何必「仲尼居」卽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閒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經緯之外,義疏而已。[00062]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彥交遊,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崔轉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排蹙,云:「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議宗廟,引據,博士笑曰:「未聞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
夫老、庄之,蓋全真養性,不肯以物累己。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迹漆園,卒辭楚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夸尚,景[00063]附草靡,皆以農、黃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業,棄之度外。而平叔以黨曹爽誅,觸死權之網;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勝之阱;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擁腫之鑑;荀奉倩喪妻,神而卒,非鼓缶之情;王夷甫悼,悲不自勝,異東門之達;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郭玄以傾動專勢,寧後身外己之風;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餘魚之旨:彼諸人者,並其領袖,玄宗所。其餘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00064]豈可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復,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洎於梁世,茲風復闡,庄、老、周易,總謂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猷,化行都邑,學徒千餘,實盛美。元帝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旣頑魯,亦所不好云。
齊孝昭帝侍婁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後旣痊癒,帝尋疾崩,遺詔恨不山陵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00065]此,良由無學所。若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孝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餘乎!
梁元帝嘗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便已好學。時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閒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復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一日十卷,旣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勤篤。梁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00066]辦,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於金紫光祿。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後出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飢虛,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學士,官至鎮南參軍,孝元所禮。此乃不可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十餘,欲讀班固,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志尚,卒以聞。
齊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年十四五,初閽[00067]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時伺閒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氣喘汗流,問之外,不暇他語。及睹古人節義之,未嘗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後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後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周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云:「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體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
鄴平之後,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00068]未知,可得安乎?」吾命之曰:「當以養心,父當以學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藜羹縕褐,我自欲之。」
曰:「好問則裕。」禮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有閉門讀,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穀梁傳稱公友與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者,魯之寶刀名,亦廣雅。近在齊時,有姜仲岳謂:「『孟勞』者,公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輔決云:「靈帝殿柱[00069]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鳳。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人皆堂堂耳。」聞吾此說,初驚駭,其後尋愧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蹲鴟,芋」,乃「羊」字;人饋羊肉,答云:「損惠蹲鴟。」舉朝驚駭,不解義,久後尋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許反,錯作許緣反,遂一一謂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後,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王莽贊云:「紫色蛙聲,餘分閏[00070]位。」謂以僞亂真耳。昔吾嘗共人談,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禮樂志云:「給太官挏馬酒。」李奇註:「以馬乳酒,揰挏乃成。」字並從手。揰都統反。挏,此謂撞搗挺挏之,今酪酒亦然。向學士以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於此。太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岳賦:「周文弱枝之棗」,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歷。」以歷碓磨之磨。
談說製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里間,士夫或不學問,羞鄙朴,道聽塗說,強飾辭:呼「徵質」「周、鄭」,[00071]謂「霍亂」「博陸」,上「荊州」必稱「陝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凡有一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源由,施安時復失所。莊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吳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吳臺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遙望長安薺。」嘗謂「矜誕」「誇毗」,呼「高年」「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00072]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音是其枝葉,學乃其宗系。至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世人皆以通俗文爲服虔造,未知非服虔而輕之,猶謂是服虔而輕之,故此論從俗也。
夫學者貴能博聞。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於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00073]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鍾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幸幷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里,有獵閭村。後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餘里亢仇城側。並不識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䜲餘聚,䜲,音獵也。亢仇舊是䜱䜪亭,上音武安反,下音仇。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注,因此名聞之,喜。
吾初讀莊「螝首」,韓非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齕,遂相殺」,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無解者。案:爾雅諸,蠶蛹名螝,音潰。非首兩口貪害之物。後古今字詁,[00074]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游趙州,柏人城北有一水,土人亦不知名。後讀城西門徐整碑云:「洦流東指。」衆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洦,淺水貌。此水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卽以洦名乎?
世中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象其柄及斿之形,所以趣民。故忽遽者稱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明,地上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視,答云:「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豆。窮[00075]訪蜀士,呼粒逼,時莫之解。吾云:「蒼、說文,此字白下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衆皆歡悟。
愍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愛翫,舉俗呼之鶡。吾曰:「鶡出上黨,數曾之,色並黃黑,無駁雜。故陳思王鶡賦云:『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鳻音分。雀似侶鶡而青,出羌中。」韻集音分。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者諱純,旣不涉學,遂呼蓴露葵。面牆之徒,遞相仿效。承聖中,遣一士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蓴,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覆究。[00076]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與吾坐,諸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不識,誤以問人,反無賴所欺,不容易。」因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嘆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異。
校定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非,此以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
文章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者;序述論[00077]議,生於易者;歌詠賦頌,生於詩者;祭祀哀誄,生於禮者;奏箴銘,生於春秋者。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行有餘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鄉里;[00078]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麤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凶終;傅玄忿闘免官;孫楚矜誇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乾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凶賊自詒;謝玄暉侮慢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較如此。至於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而有才華者,唯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自游、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00079]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慘於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蚩鄙。但成學士,自足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醜拙,亦以衆矣,江南號詅力正反。痴符。近在幷州,有一士族,好可笑詩賦,[00080]誂撇邢、魏諸公,衆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鑑婦人,泣而諫之。此人嘆曰:「才華不妻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之謂明,此誠難。
學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論者,然後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自古執筆文者,何可勝言。然至於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姓,夷、齊之節;何非君,伊、箕之義。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人,豈以[00081]存亡而改慮?陳孔璋居袁裁,則呼操豺狼;在魏制檄,則目紹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當務從容消息之。
或問揚雄曰:「吾少而好賦?」雄曰:「然。童雕蟲篆刻,壯夫不。」余竊非之曰:虞舜歌南風之詩,周公作鴟鴞之詠,吉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孔曰:「不學詩,無以言。」「自衛返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明孝道,引詩證之。揚雄安敢忽之?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未知雄自壯夫何如?著劇秦美新,妄投於閣,周章怖懾,不達天[00082]命,童之耳。桓譚以勝老,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嘆息。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陰陽,故著太玄經,數所惑耳;其遺言餘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聖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
齊世有辛毗者,清幹之士,官至行臺尚,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翫,非宏才;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劉應之曰:「旣有寒木,發春華,何如?」辛笑曰:「可矣!」
凡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
文章當以理致心胷,氣調筋[00083]骨,義皮膚,華麗冠冕。今世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與才爭,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朴,未密緻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製裁本,今之辭調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
吾家世文章,甚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者,亦以不偶於世,無鄭、衛之[00084]音故。有詩賦銘誄表啟疏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並未得編次,便遭火盪盡,竟不傳於世。銜酷茹恨,徹於心髓!操行於梁史文士傳及孝元懷舊志。
沈隱侯曰:「文章當從易:易,一;易識字,;易讀誦,。」邢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不使人覺,若胸憶語。」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嘗謂吾曰:「沈詩云:『崖傾護石髓。』此豈似用邪?」
邢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讌,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征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00085]劣。」
吳均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不舍;里名勝母,曾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實。破鏡乃凶逆之獸,,文幸避此名。比世往往有和人詩者,題云敬同,孝經云:「資於父以君而敬同。」不可輕言。梁世費旭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澐詩云:「颻颺雲母舟。」簡文曰:「旭旣不識其父,澐颻颺其母。」此雖悉古,不可用。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已有屢游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面親,別舅摛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失。舉此一隅,觸塗宜慎。
江南文制,欲[00086]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卽改之,陳王得之於丁廙。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悔;汝曹必無輕議。
凡代人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於哀凶禍之辭,不可輒代。蔡邕胡金盈作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喪。」胡顥作其父銘曰:「葬我考議郎君。」袁公頌曰:「猗歟我祖,出自有媯。」王粲潘文則思親詩云:「躬此勞悴,鞠予人;庶我顯妣,克保遐年。」而並載乎邕、粲之集,此例甚衆。古人之所行,今世以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00087]於蟲,匹婦於考。蔡邕楊秉碑云:「統麓之重。」潘尼贈盧景宣詩云:「九五思龍飛。」孫楚王驃騎誄云:「奄忽登遐。」陸機父誄云:「億兆宅心,敦敘百揆。」姊誄云:「俔天之和。」今此言,則朝廷之罪人。王粲贈楊德祖詩云:「我君餞之,其樂泄泄。」不可妄施人,況儲君乎?
挽歌辭者,或云古者虞殯之歌,或云出自田橫之客,皆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陸平原多死人自嘆之言,詩格旣無此例,乖製作本意。
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陸機齊謳篇,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00088]失厥體。其吳趨行,何不陳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靈帝乎?
自古宏才博學,用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儻湮滅,後人不,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誡。詩云:「有鷕雉鳴。」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雌雉聲。」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鳴。」潘岳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云:「孔懷兄弟。」孔,甚;懷,思,言甚可思。陸機與長沙顧母,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旣痛矣,卽甚思,何故言有如?觀其此意,當謂親[00089]兄弟孔懷。詩云:「父母孔邇。」而呼親孔邇,於義通乎?異物志云:「擁劍狀如蟹,但一螯偏爾。」何遜詩云:「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朴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飢渴。」而簡文詩云:「霞流抱朴碗。」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莊周言。後:「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鏁。」上音狼,下音當。鋃鐺,鏁;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詩云:「銀鏁公腳,刀撞僕射頭。」俗所誤。
文[00090]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燕騎盪康居,宛善馬,月送降。」蕭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纇,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文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於籍傳。范陽盧詢祖,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於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諠譁。」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於此意耳。
蘭陵蕭愨,梁室上黃[00091]侯之,工於篇什。嘗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時人未之賞。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潁川荀仲舉、琅邪諸葛,亦以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何遜詩實清巧,多形似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雖然,劉甚忌之,平生誦何詩,云:「蘧居響北闕,㦎㦎呼麥反。不道車。」撰詩苑,止取何兩篇,時人譏其不廣。劉孝綽當時旣有重名,無所與讓;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几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復如此。江南語曰:「梁有何,朗最多。」何者,遜及思澄、朗。[00092]朗信饒清巧。思澄游廬山,每有佳篇,亦冠絕。
名實第十
名之與實,猶形之與影。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於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於鏡。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竊名者,厚貌深奸,干浮華之虛構,非所以得名。
人足所履,不過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於崖岸,拱抱之梁,每沈溺於川谷者,何哉?其旁無餘地故[00093]。君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餘地。吾每人所毀,常以此自責。若能開方軌之路,廣造舟之航,則仲由之言信,重於登壇之盟,趙喜之降城,賢於折衝之將矣。
吾世人,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後之矛戟,毀前之干櫓。虙賤云:「誠於此者形於彼。」人之虛實真僞在乎心,無不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察之所鑒,巧僞不如拙誠,承之以羞矣。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於爾時,自以巧密;後人之,留傳萬代,可骨寒毛豎。近有貴,以孝悌[00094]著聲,前後居喪,哀毀踰制,亦足以高於人矣。而嘗於苫塊之中,以巴豆塗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不信。以一僞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故。
有一士族,讀不過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朝廷以文華,亦嘗出境聘。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製作,多非機杼,遂設讌言,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詩,彼造次卽成,非向韻。衆客各自沈吟,遂無覺者。韓退嘆曰:「果如所量!」韓嘗[00095]問曰:「玉珽杼上終葵首,當作何形?」乃答云:「珽頭曲圜,勢如葵葉耳。」韓旣有學,忍笑吾說之。
治點弟文章,以聲價,弊。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鄴下有一少年,出襄國令,頗自勉篤。公經懷,每加撫恤,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齎梨棗餅餌,人人贈別,云:「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飢渴,以此思。」民庶稱之,不容於口。及遷泗州別駕,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僞情,觸塗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餘價,亦猶蟬殼虵皮,獸迒鳥迹耳,何預於死者,而聖[00096]人以名教乎?」對曰:「勸,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而千萬人立直風矣。故聖人慾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不絕於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論之,祖考之嘉名美譽,亦孫之冕服牆宇,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衆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築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人汲汲者,不達此意,若其與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00097] [0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