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印浮生六記俞平伯
本卷(回)字数:3661

記敍體的文章在中國舊文苑裏,可真不少,然而竟難找一篇完美的自敍傳。中國的所謂文人,不但沒有健全的歷史觀念,而且也沒有深厚的歷史興趣。他們的腦神經上,似乎憑了幾個荒謬的印象,如偏正、大小等。結成一個名分的謬念。這個謬念,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無所不流傳,結果便害苦了中國人,非特文學美術受其害,及歷史亦然。他們先把一切的事情分󿀁兩族,一正一偏,一大一小這是「正名」。然後再甄別一下,與正大󿀁緣的是載道之文,名山之業;否則便是逞偏才,入小道,當與倡優同畜了。[00005]這是「定分」。申言之,他們實於文史無所知,只是推闡先入的倫理謬見以去牢籠一切,這當然有損于文史的根芽,這當然不容易發生自傳的文學。原來作自傳文和他們慣用的「史法」絕不相干,而且截然相反。他們念茲在茲的聖賢、帝王、祖宗在此用他們不;倒是他們視󿀁閑情別致的,反有關身心性命之微,有涉於文章之事。所以前人以󿀁不足道的,我們常發見其間有真的文藝潛伏在,而浮生六記便是小小的一例。此󿀂少單行本,見於獨悟庵叢鈔雁來紅叢報中,共有六篇,故名六記: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道,今只存上四篇,其五六兩篇已佚。作者󿀁沈復,字三白蘇州人,能畫,習幕及商,生於一七六[00006]三年,乾隆二八。卒年無考,當在嘉慶十二年以後。關於作者之生平及生卒年月之考查,略敘如此。此󿀂雖不全,今所存四篇似即其精英,故獨得流傳。中山記歷當是記漫遊琉球之事,或係日記體。養生記道,恐亦多道家修持之妄說,雖佚似不足深惜也。就今存者四篇言之,不失󿀁簡潔生動的自傳文字。閑情記趣寫其愛美的心習,浪遊記快敘其浪漫的生涯,而其中尤以閨房記樂坎坷記愁󿀁最佳。第一卷自寫其夫婦間之戀史,情思筆致極旖旎宛轉,而又極真率簡易,向來人所不敢昌言者,今竟昌言之。第三卷歷述其不得於父母兄弟之故,家庭間之隱痛,筆致旣細,膽子亦大。作者雖無反抗家庭之意,而其態度行󿀁已處處流露於篇中,固絕妙一篇宣傳文字也。原[00007]數千年中家庭之變,何地無之,初非邇近始然,特至此而愈烈耳。觀沈君自述,他們倆實無罪於家人,而家人惡之。此無他,性分之異,一也;經濟上之迫奪,二也;小人煽動其間,三也。觀下文自明。

「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意。或與人坐談,見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慚,繼成不期然而然。」

欣然,及晚餐後,裝束旣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人識出旣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余慫恿曰:『密去密來,焉得知之?』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逕去。」均見卷一。[00008]

「余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云:『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不數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計,遲必首汝逆矣!』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捨。』」

「余因呼啟堂諭之曰:『兄雖不肖,並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來,本人子之道,豈󿀁產爭故耶?大丈夫貴乎[00008]自立,我旣一身󿀀,仍以一身去耳!』」均見卷三。

放浪形骸之風本與家庭間之名分禮法相枘鑿,何況在於女子,更何況在於愛戀之夫妻,卽此一端,足致衝突;重以經濟之轇轕,小人之撥弄,卽有孝子順孫亦將不能得堂上之歡心矣。故此󿀂固是韶美風華之小品文字,亦復間有淒涼慘惻語。大凡家庭之變,一方是個人才性的伸展,一方是習俗威權的緊迫,哀張生於絕絃,固不得作片面觀也。因此聯想到中國目今社會上,不但稀見藝術之天才誕生,而且缺乏普遍美感的涵泳。解釋此事,可列舉的原因很多。在社會制度方面,歷來以家庭󿀁單位這件事,我想定是主因之一。讀浮生六記,卽可以得到此種啟[00010]示。

聚族而居的,人愈多愈算好,實在人愈多便愈糟。個人的受罪,族姓的衰頹,正和門楣的光輝成正比例,這是大家所審知的。旣以家󿀁單位,則大家伙兒過同式的生活,方可減少爭奪;其實仍不能免。於是生活的「多歧」、「變化」這兩種光景不復存在了。單調固定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一因。多子多孫旣成󿀁家族間普遍的信念和希望,於是婚姻等於性交,不知別有戀愛。卑污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二因。依賴旣是聚族而居的根本心習,於是有些人擔負過重,有些人無所事事。游惰和艱辛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三因。禮教名分固無所不在,但附在家庭中的更󿀁強烈繁多而嚴刻,於是個性之受損尤巨。規行矩步的生活便是殘害美感之四[00011]因。其他還多,恕不󿀅舉了。綜括言之,中國大多數的家庭的機能,只是穿衣,吃飯,生小孩子,以外便是你我相傾軋,明的󿀁爭奪,暗的󿀁嫉妬。不肯做家庭奴隸的未必卽是天才,但如有天才是決不甘心做家庭奴隸的。浮生六記一󿀂,卽是表現無量數驚濤駭浪相衝擊中的一個微波的銀痕而已。但卽算是輕婉的微波之痕,已足使我們的心靈震盪而不怡。是呻吟?是怨詛?是歌唱?讀者必能辨之,初不待我的嘵嘵了。在作者當時或竟是遊戲筆墨,在我們時代裏,平添了一重嚴重的意味。但我相信,我們現今所投射在上面的這重意味的根芽,却󿀁是󿀂所固有,不是我們所肊造出來的。細讀之便自知悉。是󿀂未必卽󿀁自傳文學中之傑構,但在中國舊文苑中,是很值得注意[00012]的一篇著作;卽就文詞之潔媚和趣味之雋永兩點而論,亦大可以供我們的欣賞。故我敢以此小󿀂介紹於讀者諸君。

一九二三,十,二十,上海。

重印浮生六記的因緣,容我在此略說。我幼年在蘇州,曾讀過這󿀂。當時只覺得它可愛,而未審可愛之所在。自匆匆移家北京,流轉數年,不但誦讀時的殘趣久已蕩󿀁煙雲,卽󿀂的名字也若存若亡,汩沒在憶後了。去秋在上海,與頡剛伯祥兩君結鄰,偶然談起此󿀂,我始恍然追味出昔年得讀時的情趣來。他們各有一部頡剛的是雁來紅叢報本,伯祥的是獨悟庵叢鈔都被我借來了。因有這麼一段前因,自然重讀時更易得我[00013]的欣賞,而且這󿀂確也有迷眩人的魔力。我們想把這種喜悅徧及於讀者社會,於是便想把牠重印。在去年十月,我在文學上發表一篇擬重印浮生六記序卽序一。後來又就本󿀂所載事實之年月可考者,排比成一年表;將伯祥獨悟庵是本書的初印本。校勘標點。這󿀂頗覺粲然可觀,遂由樸社刊行。這就是重印本󿀂的一段因緣。去年做的那篇序,自己很不愜意;因它只發揮了一大堆讀後對於家庭社會的雜感,並未曾將浮生六記的精英擷出。做序本不容易。如複說󿀂中所有,讀󿀂卽可,無勞看序。如另說一番閒言閒語,則󿀂自󿀂,序自序,何以見得定是這󿀂的序呢?所以在這󿀂實行重印時,我另外寫上一點,以彌補從前的缺憾。[00014]浮生六記的作者是個習幕經商的人,不是什麼斯文舉子。這一點很可注意。統觀全󿀂,無酸語,無贅語,無道學語。養生記道已佚,不敢妄揣。風裁的簡潔,實作者身世和性靈的反映使牠如此的。我們何幸,失掉一個「祿蠹」式的舉子,得一個真性情的閒人。他因不存心什麼「名山之業」、「壽世之文」,所以情來興到,卽濡筆伸紙,不知避忌,不假粧點,本沒有徇名的心,得完全真正的我。處處有個真我在,這總是一篇好的自敍傳,又何煩我斤斤以告諸君呢?文章事業的完成本有一個通例,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這個通例,於小品文字的創作尤󿀁顯明。我們莫妙於學行雲流水,莫妙於學春鳥秋蟲,固不是有所󿀁,也未必就是無所󿀁。這兩種說法同󿀄於武[00015]斷,同不合事實。無論那一樣事情的發生本沒有簡單的,又何況於文藝的創作時呢。古人論文每每標一「機」字,概念的詮表雖病含混,我賞其談言微中。陸機文賦說:「故徒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這是絕妙的文思描寫。我們與一切外物相遇,不可意,意則滯;不可絕緣,絕緣則離。記得周美成玉樓春裏,有兩句最好,「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這種況味正在不離不之間。文心之妙,亦復如是。卽如這󿀂,說牠是信筆寫出的固然不像,說它是精心結撰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兒做,一半兒寫的,雖有千雕百琢一樣的完美,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彷彿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當此種境界,我們的分析推尋的技巧,原不免有窮時。此記所󿀉所[00016]載,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異,異在韶秀以外竟似無他物。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微,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跡。這所以不和尋常的日記相同,而有重行付印,令其傳播得更久更遠的價值。我豈不知這是小頑意兒,不值當作溢美的說法;然而我自信這種說法絕非溢美。想讀這󿀂的,必有能辨別的罷!

一九二三,二,二七,杭州城頭巷[00017] [0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