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
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00143]巾翠袖,搵英雄淚。
甲辰歲壽韓南澗尚。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沈陸,幾曾回首!筭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隂、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先生壽。[00144]
次年南澗用前韻僕壽,僕與公生日相去一日,再和以壽南澗。
玉皇殿閣微涼,看公重試熏風手。高門畫戟,桐隂聞道,青青如舊。蘭佩空芳,蛾眉誰妬?無言搔首。甚年年却有,呼韓塞上,人爭問,公安否? 金印明年如斗,向中州,錦衣行晝。依然盛事,貂蟬前後,鳳麟飛走。富貴浮雲,我評軒冕,不如杯酒。待從公痛飲,八千餘歲,伴莊椿壽。[00145]
盤園任子嚴安撫掛冠淂請,客以高風名其堂,來索詞,賦。
斷崖千丈孤松,掛冠更在松高處。平生袖手,故應休矣,功名良苦。笑指兒曹:「人間醉夣,莫嗔驚汝。」問黃金餘幾?旁人欲說,田園計、君推去。 嘆息薌林舊隱,對先生、竹窗松戶。一花一草,一觴一詠,風流杖屨。野馬塵埃,扶搖下視,蒼然如許。恨當年、九老圖中,忘却畫,盤園路。[00146]
寄題京口范南伯知縣家文官花,花先白,次緋,次紫。唐會要載學士院有之。
倚欄看碧成朱,等閒褪了香袍粉。上林高選,匆匆又換,紫雲衣潤。幾許春風,朝熏暮染,花忙損。笑舊家桃李,東塗西抹,有多少、淒涼恨。 擬倩流鶯說與,記榮華、易消難整。人間淂意,千紅百紫,轉頭春盡。白髮憐君,儒冠曾誤,平生官冷。筭風流未減,年[00147]年醉裏,把花枝問。
題雨巖。巖類今所畫觀音普陀。巖中有泉飛出,如風雨聲。
普陀大士虛空,翠巖誰記飛來處?蜂房萬點,似穿如礙,玲瓏窗戶。石髓千年,已垂未落,嶙峋氷柱。有怒濤聲遠,落花香在,人疑是、桃源路。 又說春雷鼻息,是臥龍、彎環如許。不然應是,洞庭張樂,湘靈來去。我意長松,倒生隂壑,細吟風雨。竟茫茫未曉,只[00148]應白髮,是開山祖。
瓢泉。
稼軒何必長貧,放泉簷外瓊珠瀉。樂天知命,古來誰會,行藏用舍。人不堪憂,一瓢自樂,賢哉回也。料當年曾問:「飯踈飲水,何是、棲棲者?」 且對浮雲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蒼顏照影,故應零落,輕裘肥馬。繞齒氷霜,滿懷芳乳,先生飲罷。笑掛瓢風樹,一鳴渠碎,問何如啞。[00149]
用瓢泉韻戲陳仁和,兼簡諸葛元亮,且督和詞。
被公驚倒瓢泉,倒流三峽詞源瀉。長安紙貴,流傳一字,千金爭舍。割肉懷,先生自笑,又何廉也。但銜杯莫問:「人間豈有,如孺子、長貧者?」 誰識稼軒心事,似風乎、舞雩之下。回頭落日,蒼茫萬里,塵埃野馬。更想隆中,臥龍千尺,高吟才罷。倩何人與問:「雷鳴瓦釡,甚黃鍾啞?」[00150]
用「些」語再題瓢泉,歌以飲客,聲語甚諧,客皆之釂。
聽兮清佩瓊瑤些。明兮鏡秋毫些。君無去此,流昏漲膩,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飲汝,寧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無助、狂濤些。 路險兮山高些。愧予獨處無聊些。冬槽春盎,來我,制松醪些。其外芬芳,團龍片鳳,煮雲膏些。古人兮旣徃,嗟予之樂,樂簞瓢些。[00151]
過南劍雙溪樓。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湏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却怕,風雷怒、魚龍慘。 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氷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愛李延年歌、淳于髠語,今詞,庶[00152]幾高唐、神女、洛神賦之意云。
昔時曾有佳人,翩然絕世而獨立。未論一顧傾城,再顧又傾人國。寧不知其,傾城傾國,佳人難淂。看行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下、襄王側。 堂上更闌燭滅,記主人、留髠送客。合尊促坐,羅襦襟觧,微聞薌澤。當此之時,止乎禮義,不淫其色。但啜其泣矣,啜其泣矣,又何嗟及。
別傅先之提舉,時先之有召命。[00153]
只愁風雨重陽,思君不見令人老。行期定否?征車幾輛,去程多少?有客來長安,却早傳聞追詔。問來何日?君家舊事,直湏待、霖了。 從此蘭生蕙長,吾誰與、玩茲芳草?自憐拙者,功名相避,去如飛鳥。只有良朋,東阡西陌,安排似巧。到如今巧處,依然又拙,把平生笑。
又
老來曾識淵明,夣中一見參差是。覺來幽[00154]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白髮西風,折腰五斗,不應堪此。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別有、來意。 湏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吾儕心事,古今長在,高山流水。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甚東山何事,當時也道,蒼生起。
〔摸魚兒〕
淳熙己亥,自湖北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賦。[00155]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路。怨春不語。筭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准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妬。千金曾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觀潮上葉丞相。[00156]
望飛來、半空鷗鷺,湏臾動地鼙鼓。截江組練驅山去,鏖戰未收貔虎。朝又暮。悄慣淂、吳兒不怕蛟龍怒。風波平步。看紅斾驚飛,跳魚直上,蹙踏浪花舞。 憑誰問,萬里長鯨吞吐。人間兒戲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馬素車東去。堪恨處。人道是、屬鏤怨憤終千古。功名自誤。謾教淂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煙雨。
雨巖有石,狀甚怪,取離騷九歌,名[00157]曰山鬼,因賦〔摸魚兒〕,改名山鬼謠。
問何年、此山來此?西風落日無語。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筭只有、紅塵不到今猶古。一杯誰舉?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 湏記取,昨夜龍湫風雨。門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依然處,還問我,清遊杖屨公良苦。神交心許。待萬里攜君,鞭笞鸞鳳,送我遠遊賦。石浪,庵外巨石也,長三十餘丈。[00158]
〔西河〕
送錢仲耕自江西移守婺州。
西江水,道是西江人淚。無情却觧送行人,月明千里。從今日日倚高樓,心煙樹如薺。會君難,別君易。草草不如人意。十年着破繡衣茸,種成桃李。問君可是厭承明,東方鼓吹千騎。 對梅花更消一醉。看明年,調鼎風味,老病自憐憔悴。過吾廬定有、幽人相問,歲晚淵明來未?[00159]
〔永遇樂〕
送陳仁和自便東。陳至上饒之一年,淂子,甚喜。
紫陌長安,看花年少,無限歌舞。白髮憐君,尋芳較晚,卷地驚風雨。問君知否,鴟夷載酒,不似並瓶身誤。細思量、悲歡夣裏,覺來總無尋處。 芒鞋竹杖,天教還了,千古玉溪佳句。落魄東,風流贏淂,掌上明珠去。起看清鏡,南冠好在,拂了舊時塵土。向君[00160]道:雲霄萬里,這回穩步。
梅雪。
怪底寒梅,一枝雪裏,只恁愁絕。問訊無言,依稀似妬,天上飛英白。江上一夜,瓊瑤萬頃,此段如何妬淂。細看來、風流添淂,自家越樣標格。 晚來樓上,對花臨鏡,學作半粧宮額。着意爭妍,那知却有,人妬花顏色。無情休問,許多般事,且自訪梅踏雪。待行過、溪橋夜半,更邀素月。[00161]
戲賦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調。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淂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 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比着兒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組。付君此事,從今直上,休憶對床風雨。但贏淂、靴絞縐面,記余戲語。
檢校停雲新種杉松,戲作。時欲作[00162]親舊報,紙筆偶大風吹去,未章因及之。
投老空山,萬鬆手種,政爾堪嘆。何日成隂,吾年有幾,似見兒孫晚。古來池館,雲煙草棘,長使後人淒斷。想當年、良辰已恨,夜闌酒空人散。 停雲高處,誰知老子,萬事不關心眼。夣覺東窗,聊複爾耳,起欲題簡。霎時風怒,倒翻筆硯,天也只教吾嬾。又何事、催詩雨急,片雲斗暗。[00163]
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覔,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淂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朝歡〕[00164]
靈山齊庵菖蒲港,皆長松茂林,獨野櫻花一株,山上盛開,照映可愛。不數日,風雨催敗殆盡。意有感,因效介庵體賦,且以「菖蒲綠」名之。丙辰歲三月三日也。
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枝看不足。春風正在此花邊,菖蒲自蘸清溪綠。與花同草木。問誰風雨飄零速。莫悲歌,夜深巖下,驚動白雲宿。 病怯殘年頻自卜,老愛遺篇[00165]難細讀。苦無妙手畫於菟,人間雕刻真成鵠。夣中人似玉。覺來更憶腰如束。許多愁,問君有酒,何不日絲竹?
寄題三山鄭元英巢經樓。樓之側有尚友齋,欲借者就齋中取讀,不借出。
萬里康成西走蜀,藥市舡滿屋。有時光彩射星躔,何人汗簡讎天祿?好之寧有足。請看良賈藏金玉。記斯文,千年未喪,四[00166]壁聞絲竹。 試問辛勤攜一束,何以牙籤三萬軸。古來不作借人癡,有朋只就雲窗讀。憶君清夣熟。覺來笑我便便腹。倚危樓,人間誰舞,掃地八風曲。
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
我笑共工緣底怒,觸斷峩峩天一柱。補天又笑女媧忙,却將此石投閑處。野煙荒草路。先生拄杖來看汝。倚蒼苔,摩挲試問:千古幾風雨? 長被兒童敲火苦,時有牛羊[00167]磨角去。霍然千丈翠巖屏,鏘然一滴甘泉乳。結亭三四五。會相暖熱攜歌舞。細思量,古來寒士,不遇有時遇。
丁卯歲寄題眉山李參政石林。
見說岷峨千古雪,都作岷峨山上石。君家右史老泉公,千金費盡勤收拾。一堂真古石。空庭更與添突兀。記當時,長編筆硯,日日雲煙濕。 野老時逢山鬼泣,誰夜持山去難覔。有人依樣入明光,玉階之下巖巖[00168]立。琅玕無數碧。風流不數平原物。欲重吟,青葱玉樹,湏倩子雲筆。
〔一枝花〕
醉中戲作。
千丈擎天手,萬卷懸河口,黃金腰下印、大如斗。更千騎弓刀,揮霍遮前後。百計千方久,似鬭草兒童,贏箇他家偏有。 筭枉了,雙眉長恁皺,白髮空回首。那時間說向,山中友。看丘隴牛羊,更辨賢愚否。且自栽花[00169]柳,怕有人來,但只道:「今朝中酒。」
〔喜遷鶯〕
謝趙晉臣敷文賦芙蓉詞見壽,用韻謝。
暑風涼月,愛亭亭無數,綠衣持節。掩冉如羞,參差似妬,擁出芙渠花發。步襯潘娘堪恨,貌比六郎誰潔。添白鷺,晚晴時公子,佳人並列。 休說,搴木末。當日靈均,恨與君王別。心阻媒勞,交踈怨極,恩不甚兮輕絕。[00170]千古離騷文字,芳至今猶未歇。都休問,但千杯快飲,露荷翻葉。
〔瑞鶴僲〕
壽上饒倅洪萃之,時攝郡事,且將赴舉。
黃金堆到斗。怎淂似長年,畫堂勸酒。蛾眉最明秀。向水沈煙裏,兩行紅袖。笙歌撋就。爭說道、明年時候,被姮娥做了殷勤,僲桂一枝入手。 知否,風流別駕,近日人呼,文[00171]章太守。天長地久,歲歲上,乃翁壽。記從來人道,相門出相,金印累累盡有。但直湏、周公拜前,魯公拜後。
賦梅。
雁霜寒透幙。正護月雲輕,嫩氷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豔粧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綃襯着。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鄰鴻更,仗誰托。粉蝶兒[00172]只觧,尋桃覔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心、冷落黃昏,數聲畫角。
南劍雙溪樓。
片帆何太急?望一點湏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似三峽風濤,嵯峨劍戟。溪南溪北。正遐想、幽人泉石。看漁樵、指點危樓,却羨舞筵歌席。 嘆息。山林鐘鼎,意倦情遷,本無欣戚。轉頭陳跡,飛鳥外,晚煙碧。問誰憐舊日,南樓老子,最愛月明吹笛?到而今、撲[00173]面黃塵,欲未淂。
〔聲聲慢〕
滁州作,奠枕樓和李清宇韻。
征埃成陣,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層樓。指點簷牙高處,浪湧雲浮。今年太平萬里,罷長淮、千騎臨秋。憑欄望,有東南佳氣,西北神州。 千古懷嵩人去,還笑我、身在楚尾吳頭。看取弓刀,陌上車馬如流。從今賞心樂事,剩安排、酒令詩籌。華胥夣,願年年、人似[00174]舊遊。
嘲紅木犀。余兒時嘗入京師禁中凝碧池,因當時所見。
開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十裏芬芳,一枝金粟玲瓏。管絃凝碧池上,記當時、風月愁儂。翠華遠,但江南草木,煙鎖深宮。 只天姿冷淡,被西風、醞釀徹骨香濃。枉學丹蕉,葉底偷染妖紅。道人取次裝束,是自家、香底家風。又怕是,淒涼、長在醉中。[00175]
送上饒黃倅秩滿赴調。
東南形勝,人物風流,白頭見君恨晚。便覺君家叔度,去人未遠。長憐士元驥足,道直湏、別駕方展。問箇裏,待怎生銷殺,胸中萬卷。 況有星辰劍履,是傳家、合在玉皇香案,零落新詩,我欠可人消遣。留君再三不住,便直饒、萬家淚眼。怎抵淂,這眉間、黃色一點。
隱括淵明停雲詩。[00176]
停雲靄靄,八表同昏,盡日時雨濛濛。搔首良朋,門前平陸成江。春醪湛湛獨撫,恨彌襟、閑飲東窗。空延佇,恨舟車南北,欲徃何從。 嘆息東園佳樹,列初榮枝葉,再競春風。日月于征,安淂促席從容。翩翻何處飛鳥,息庭柯、好語和同。當年事,問幾人、親友似翁。[00177] [00178]
稼軒長短句卷之五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