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餘見他眞切，只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纔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衆人多慌了，只道一時中了惡。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裏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餘道：「賢東，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裏借口開水來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00101]着，灌了下去，喉嚨裡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衆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來。周進看着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衆人勸着不住。金有餘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麼？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甚麼這號淘痛，也是的？」周進也不聽見，只管伏着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衆人心裏都悽𢡖?起來。金有餘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00102]着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裏吐出鮮血來。衆人七手八脚將他扛抬了出來，貢院前一個棚子裏坐下，勸他喫了一碗，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心不止。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甚到了這裏，這等大哭起來？却是哭得利害。」金有餘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心起來。」自因[00103]這一句話道着周進的眞心事，於是不顧衆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只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公旣是斯文人，甚麼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餘道：「也只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餘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旣有才學，何不捐他一[00104]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金有餘道：「我也是這般想。只是那裏有這一注銀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着我這幾個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那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那裏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况這是好事？你衆位意下如何？」衆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是無勇。』俺們有甚麼不肯？只[00105]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衆人還下禮去。金有餘也稱謝了衆人。又吃了幾碗，周進再不哭了，同衆人說說笑笑，回到行裏。次日，四位客人果然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餘。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餘包辦。周進又謝了衆人和金有餘。行主人替周進一席酒，請了衆位。金有餘將着銀子，上了藩庫，討出庫收來。正直宗師來省[00106]遺，周進就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裏。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衆人各各歡喜，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那典史拏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斂[00107]了分子，買了四隻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歡團之類，親自上縣來賀喜。周進留他喫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餘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屬。荏苒三年，陞了御史，欽點廣東學道。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裏想道：「我在這裏面喫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眞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00108]了任。次日，行香掛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藍縷破爛的。落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靣黃飢瘦，花白鬍鬚，頭上戴一頂破氊帽。廣東雖是氣温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着蔴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號。周學道看在心裏，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面，只見[00109]那穿蔴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裏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范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范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00110]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細看。」范進磕頭下去了。那時天色尙早，並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徧，心裏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裏又想道：「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徧？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從頭至尾，又看了一徧，覺得有些意。正要思再看看，却有一個童生來交卷。那[00111]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裏了，又面試些甚麼？」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靣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麼？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麼？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傍[00112]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呌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嘆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徧也不能解，直到三徧之後，纔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眞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00113]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卽塡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塡了第二十名。將各卷彙齊，帶了進去。發出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那日，着實贊揚了一囬。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馬，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呌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卽在此科，一定發達。我復命之後，在京專候。」范進又磕頭[00114]謝了，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范進立著，直望見門鎗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纔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裏住着一間草屋，一厦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着，妻子住在披房裏。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戸的女兒。范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戸，手裏拿着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00115]屠戸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呌渾家把腸子煑了，盪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着。母親自和媳婦在厨下造飯。胡屠戸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旣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粧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00116]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岳父見教的是。」胡屠戸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裏坐着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喫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猪油可曾喫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契了飯。喫到日西時分，胡屠戸[00117]吃的醺醺的。這里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戸橫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次日，范進少不得拜拜鄕隣。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 彼此來往。因是鄕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鄕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戸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喫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00118]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捨與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喫！趂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纒，我一天殺一個猪還賺不得錢把[00119]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裏，呌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的范進摸門不着，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着丈人，到城裏鄕試。出了場，卽便回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戸知道，又罵了一頓。到出榜那日，家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煑餐粥吃。[00120]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纔去不到兩個時候，只聽得一片聲的鑼嚮，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呌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躱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纔出去了。」那些報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着要喜錢。正在炒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00121]滿了。鄰居都來了，擠着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裏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着雞，手裏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裏。」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着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呌你家去打[00122]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甚麼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悞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着他說話。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裏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挂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鄕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徧，又念一徧，自己把兩手[00123]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着，往後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人和鄰居都唬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脚踹在塘裏，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衆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衆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00124]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麼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纔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却是如何是好！」衆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沠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裏衆人家裏拏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商酌。」當下衆鄰居有拏雞蛋來的，有拏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齊了，拏在草[00125]棚下。鄰居又搬些桌櫈，請報的坐着喫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衆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歡喜狠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吃這一唬，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衆鄰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於肉[00126]案上子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猪，還不曾回來。快些迎着去尋他。」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戸來，後靣跟着一個燒湯的二，提着七八觔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訴了一番。胡屠戸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戸把肉和錢交與女[00127]兒，走了出來。衆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戸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拏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麼！胡老爹！你每日殺猪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呌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00128]麼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戸被衆人局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纔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拏出來，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衆鄰居五六個都跟着走。老太太趕出來呌道：「親家，你這可唬[00129]他一唬，却不要把他打了！」衆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着，一直去了。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着，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呌道：「中了！中了！」胡屠戸𠒋?神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將去。衆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戸雖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却也打暈[00130]了，昏倒於地。衆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胷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衆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板櫈上坐着，胡屠戸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着，再也湾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着。范進看了衆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00131]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衆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纔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纔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靣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戸上前道：「賢壻老爺，方纔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00132]方纔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猪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猪了。」胡屠戸道：「我那裏還殺猪！有我這賢壻，還怕後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壻，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壻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却是認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戸[00133]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衆人都笑起來。看着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拏來喫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屠戸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戸見女壻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着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戸高聲呌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衆人問報的，已是家裏把屠戸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范進拜[00134]了母親，也拜謝丈人。胡屠戸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勾你賞人！」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裏拏着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戸忙躱進女兒房裏，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鄕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員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身，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00135]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鄕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鄕紳道：「適纔看見題名，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徼倖，實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欣喜。」張鄕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裏拏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却也無以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00136]生權且收着。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乾净，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裏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鄕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月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纔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戸直等他上了轎，纔敢走出堂屋來。范進卽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00137]絲錠子，卽便包了兩錠，呌胡屠戸進來，遞與他道：「方纔費老爹的心，拏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拏了去。」屠戸把銀子揝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拏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戸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裏揣，口裏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裏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00138]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奇！」又轉回頭來望着女兒說道：「我早上拏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拏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着頭，笑迷迷的去了。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00139]還有那些破落戸，兩口子來投身僕，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鄕紳家又來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裏，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喫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范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銀絲䯼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尙暖，穿着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裙；督率着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00140]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那裏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麼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徧，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醒人事。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興[00141]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見了號板痛哭至于嘔血，乃窮老腐儒受盡畢生辛苦，如梅三相、王大爺等相遭不知幾輩，至此一齊提出心頭，其見解不過如此，非如阮嗣宗、沈初明一流人別有心處也。
金有餘以及衆客人何其可感也。天下極豪俠極義氣的事，偏是此輩不讀不做官的人做得來，此是作者微辭，亦是世間眞事。
周進之人本無足取，胷中大概除墨卷之[00142]外了無所有，閱文如此之鈍拙，則作文之鈍拙可知。空中白描出晚遇之故，文筆心細如髪。
于閱范進文時卽順手夾出一個魏好古，文字始有波折。譬如古人作，必求筆筆有致，不肯作祘條巴子樣式也。
「舉業」「雜覽」四個字，後文有無限發揮，却於此處間閒伏案，文筆如千里來龍，蜿蜒夭矯。
輕輕點出一胡屠戶，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00143]此，眞令閱者歎賞呌絕。余友云：「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此如鑄鼎象物，魑魅魍魎毛髮畢現。
范進進學，大觴缾酒是胡老爹自攜來，臨去是披着衣服，腆着肚子；范進中舉，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是二進來，臨去是低着頭笑迷迷的。前後映帶，文章謹嚴之至。
胡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罵范進時，正是愛[00144]范進處，特其氣質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細觀之，原無甚可惡也。
周府、張府妙在都從胡老爹口中一一帶出，眞有蛛絲馬跡之妙。
張靜齋一見面便贈銀贈屋，似是一個慷慨好交遊的人，究竟是個極鄙陋不堪的。作者之筆，其文也如雪，因方成珪，遇圓成璧；又如水，盂圓則圓，盂方則方。[00145] [001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