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來 彈一曲高山流水
本卷(回)字数:5439

話說萬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銷磨盡了。此時虞博士那一輩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閉門不問世事的。花壇酒社,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餘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見蕭索。憑你有[01819]的文章,的品行,却是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所以那些大戸人家,冠、昏、喪、祭,鄕紳堂裏,坐着幾個席頭,無非講的是些陞、遷、調、降的官塲。就是那貧賤儒生,又不過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那知市井中間,又出了幾個奇人。一個是會寫字的。這人姓,名遐年,自小兒無家無業,總在這些寺院裡安身。見和尙傳板上堂吃齋,他便也捧着一個缽,站在那里,隨堂吃飯。和尙也不厭他。他的字寫的最好,却又不肯學古[01820]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創出來的格調,由着筆性寫了去。但凡人要請他寫字時,他三日前,就要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却又不許別人替磨。就是寫個十四字的對聯,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筆,都是那人家用壞了不要的,他纔用。到寫字的時候,要三四個人替他拂着紙,他纔寫。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罵、要打。却是要等他情願,他纔高興。他若不情願時,任你王侯將相,大捧的銀子送他,他正眼兒也不看。他又不修邊[01821]幅,穿着一件稀爛的直裰,靸着一雙破不過的蒲鞋。每日寫了字,得了人家的筆資,自家吃了飯,剩下的錢就不要了,隨便不相識的窮人,就送了他。那日大雪裡,走到一個朋友家,他那一雙稀爛的蒲鞋,踹了他一󿀂房的滋泥。主人曉得他的性子不好,心裡嫌他,不好說出,只得問道:「季先生的尊履壞了,可好買雙換換?」季遐年道:「我沒有錢。」那主人道:「你肯寫一幅字送我,我買鞋送你了。」季遐年道:「我難道沒有鞋,要你的!」[01822]主人厭他腌臢,自己走了進去,拏出一雙鞋來,道:「你先生且請畧換換,恐怕脚底下冷。」季遐年惱了,並不作別,就走出大門,嚷道:「你家甚麼要緊的地方!我這雙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還要算擡舉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天界寺,氣哺哺的又隨堂吃了一頓飯。吃完,看見和尙房裡擺着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問道:「你這墨可要寫字?」和尙道:「這昨日施御史的令孫老爺送我的;我還要留着轉送[01823]別位施主老爺,不要寫字。」季遐年道:「寫一幅好哩。」不由分說,走到自己房裡,拏出一個大墨盪子來,揀出一定墨,舀些水,坐在禪床上替他磨將起來。和尙分明曉得他的性子,故意的激他寫。他在那裡磨墨,正磨的興頭,侍者進來向老和尙說道:「下浮橋施老爺來了。」和尙迎了出去。那施御史的孫子已走進禪堂來,看見季遐年,彼此也不󿀁禮,自同和尙到那邊敘寒溫。季遐年磨完了墨,拏出一張紙來,鋪在桌上,呌四[01824]個小和尙替他按着。他取了一管敗筆,蘸飽了墨,把紙相了一會,一氣就寫了一行。那右手後邊小和尙動了一下,他就一鑿,把小和尙鑿矮了半截,鑿的殺喳的呌。老和尙聽見,慌忙來看,他還在那里急的嚷成一片。老和尙勸他不要惱,替小和尙按着紙,讓他寫完了。施御史的孫子也來看了一會,向和尙作別去了。次日,家一個小厮走到天界寺來,看見季遐年,問道:「有個寫字的姓的可在這裡?」季遐年道:「問他怎[01825]的?」小厮道:「我家老爺呌他明日去寫字。」季遐年聽了,也不回他,說道:「罷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呌他來就是了。」次日,走到下浮橋施家門口,要進去。門上人攔住道:「你是甚麼人,混往裏邊跑!」季遐年道:「我是來寫字的。」那小厮從門房裡走出來,看見道:「原來就是你!你也會寫字?」帶他走到厰㕔上,小厮進去回了。施御史的孫子剛在走出屏風,季遐年迎着臉大罵道:「你是何等之人,敢來呌我寫字!我又不貪你的錢,又不慕[01826]你的勢,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呌我寫起字來!」一頓大嚷大呌,把施鄕紳罵的閉口無言,低着頭進去了。那季遐年又罵了一會,依舊回到天界寺裡去了。又一個是賣火紙筒子的。這人姓,名。他祖代是三牌樓賣菜的。到他父親手裡,窮了,把菜園都賣掉了。他自小兒最喜下圍棋。後來父親死了,他無以󿀁生,每日到虎踞關一帶賣火紙筒過活。那一日,妙意庵做會。那庵臨着烏龍潭。正是初夏的天氣,一潭簇新的荷葉,[01827]亭亭浮在水上。這菴裏曲曲折折,也有許多亭榭。那些遊人都進來頑耍。王太走將進來,各處轉了一會,走到柳陰樹下,一個石臺,兩邊四條石櫈,三四個大老官簇擁着兩個人在那裡下棋。一個穿寶藍的道:「我們這位馬先生前日在揚州鹽臺那裡下的是一百一十兩的彩,他前後共贏了二千多銀子。」一個穿玉色的少年道:「我們這馬先生是天下的大國手,只有這卞先生受兩子還可以敵得來。只是我們要學到[01828]先生的地步,也就着寔費力了!」王太就挨着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厮們看見他穿的襤褸,推推搡搡,不許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這樣一個人,也曉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畧曉得些。」撐着看了一會,嘻嘻的笑。那姓的道:「你這人會笑,難道下得過我們?」王太道:「也勉強將就。」主人道:「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馬先生下棋!」姓的道:「他旣大胆,就呌他出個醜何妨!才曉得我們老爺們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辭,擺起[01829]子來,就請那姓的動着。旁邊人都覺得好笑。那姓的同他下了幾着,覺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盤,站起身來道:「我這棋輸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曉得。姓的道:「論這局面,却是馬先生畧負了些。」衆人大驚,就要拉着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裡還有個快活似殺矢棋的事!我殺過矢棋,心裡快活極了,那裡還吃的下酒!」說畢,哈哈大笑,頭也不回,就去了。一個是開󿀈館的。這人姓,名,本來是個開當舖的人。他[01830]二十多歲的時候,家裡有錢,開着當舖,又有田地,又有洲場。那親戚本家都是些有錢的。他嫌這些人俗氣,每日坐在󿀂房裡做詩看󿀂,又喜歡畫幾筆畫。後來畫的畫好,也就有許多做詩畫的來同他往來。雖然詩也做的不如他好,畫也畫的不如他好,他却愛才如命,遇着這些人來,留着吃酒吃飯,說也有,笑也有。這些人家裡有冠、婚、喪、祭的緊急事,沒有銀子,來向他說,他從不推辭,幾百幾十拏與人用。那些當舖裡的[01831]小官,看見主人這般舉動,都說他有些獃氣,在當舖裡儘着做弊,本錢漸漸消折了。田地又接連幾年都被水淹,要賠種賠粮,就有那些混帳人來勸他變賣。買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兩。他沒奈何,只得賣了。賣來的銀子,又不會生發,只得放在家裡秤着用。能用得幾時?又沒有了,只靠着洲塲利錢還人。不想夥計沒良心,在柴院子裡放火,命運不好,接連失了幾回火,把院子裡的幾萬柴盡[01832]行燒了。那柴燒的一塊一塊的,結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陸離。那些夥計把這東西搬來給他看。他看見好頑,就留在家裡。家裡人說:「這是倒運的東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房裡頑。夥計見沒有洲場,也辭出去了。又過了半年,日食艱難,把大房子賣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過了半年,妻子死了,開喪出殯,把小房子又賣了。可憐這葢寛帶着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在一個僻淨巷內,尋了兩間房子開󿀈館。把那房[01833]子裡面一間與兒子、女兒住。外一間擺了幾張󿀈桌子。後簷支了一個󿀈爐子。右邊安了一副櫃臺。後面放了兩口水缸,滿貯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來,自己生了火,搧着了,把水倒在爐子裡放着,依舊坐在櫃臺裡看詩畫画。櫃臺上放着一個瓶,插着些時新花朵,瓶旁邊放着許多古󿀂。他家各樣的東西都變賣盡了,只有這幾本心愛的古󿀂是不肯賣的。人來坐着吃󿀈,他丟了󿀂就來拿󿀈壺、󿀈杯。󿀈館的利錢有限,[01834]一壺󿀈只賺得一個錢,每日只賣得五六十壺󿀈,只賺得五六十個錢。除去柴米,還做得甚麼事!那日正坐在櫃臺裡,一個鄰居老爹過來同他談話。那老爹見他十月裡還穿着夏布衣裳,問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艱難了,從前有多少人受過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這裡來走走。你老人家這些親戚本家,事體總還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們商議商議,借個大大的本錢,做些大生意過日子?」葢寛道:「老爹,『世[01835]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當初我有錢的時候,身上穿的也體面,跟的小厮也齊整,和這些親戚本家在一塊,還搭配的上。而今我這般光景,走到他們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覺得可厭。至于老爹說有受過我的惠的,那都是窮人,那裡還有得還出來!他而今又到有錢的地方去了,那裡還肯到我這裡來!我若去尋他,空惹他們的氣,有何趣味!」鄰居見他說的苦惱,因說道:「老爹,你這個󿀈館裡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沒[01836]甚人來了,趁着好天氣,和你到南門外頑頑去。」葢寛道:「頑頑最好,只是沒有東道,怎處?」鄰居道:「我帶個幾分銀子的小東,吃個素飯罷。」葢寛道:「又擾你老人家。」說着,呌了他的小兒子出來看着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門來。敎門店裡,兩個人喫了五分銀子的素飯。那老爹會了帳,打發小菜錢,一經踱進報恩寺裡。大殿南廊,三藏禪林,大鍋,都看了一回。又到門口買了一包糖,到寶塔背後一個󿀈館裡吃󿀈。鄰居老爹[01837]道:「而今時世不同,報恩寺的遊人也少了,連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買的多。」葢寛道:「你老人家七十多歲年紀,不知見過多少事,而今不比當年了。像我也會畫兩筆畫,要在當時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裡愁沒碗飯吃!不想而今就艱難到這步田地!」那鄰居道:「你不說我也忘了。這雨花臺左近有個泰伯祠,是當年句容一個遲先生葢造的。那年請了虞老爺來上祭,好不熱鬧!我才二十多歲,擠了來看,把㡌子都被人擠[01838]掉了。而今可憐那祠也沒人照顧,房子都倒掉了。我們吃完了󿀈,同你到那裡看看。」說着,又吃了一賣牛首豆腐干,交了󿀈錢,走出來,從岡子上踱到雨花臺左首,望見泰伯祠的大殿,屋山頭倒了半邊。來到門前,五六個小孩子在那裡踢球,兩扇大門倒了一扇,睡在地下。兩人走進去,三四個鄕間的老婦人在那丹墀裡挑薺菜,大殿上槅子都沒了。又到後邊五間樓,直桶桶的,樓板都沒有一片。兩個人前後走了一交,[01839]歎息道:「這樣名勝的所在,而今破敗至此,就沒有一個人來修理!多少有錢的,拏着整千的銀子去起葢僧房道院,那一個肯來修理聖賢的祠宇!」鄰居老爹道:「當年遲先生買了多少的傢伙,都是古老樣範的,收在這樓底下幾張大櫃裡,而今連櫃也不見了!」葢寛道:「這些古事,提起來令人󿀄感,我們不如回去罷!」兩人慢慢走了出來。鄰居老爹道:「我們順便上雨花臺絕頂。」望着隔江的山色,嵐翠鮮明,那江中來往的船[01840]隻,帆檣歷歷可數。那一輪紅日,沉沉的傍着山頭下去了。兩個人緩緩的下了山,進城回去。葢寛依舊賣了半年的󿀈。次年三月間,有個人家出了八兩銀子束修,請他到家裡敎館去了。一個是做裁縫的。這人姓,名,五十多歲,在三山街開着一個裁縫舖。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餘下來工夫就彈琴寫字,也極喜歡做詩。朋友們和他相與的問他道:「你旣要做雅人,󿀁甚麼還要做你這貴行?何不同些學校裡人相與相[01841]與?」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性情相近,故此時常學學。至於我們這個賤行,是祖父遺留下來的,難道讀󿀂識字,做了裁縫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學校中的朋友,他們另有一番見識,怎肯和我們相與!而今每日尋得六七分銀子,吃飽了飯,要彈琴,要寫字,諸事都由得我。又不貪圖人的富貴,又不伺候人的顏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們聽了他這一番話,也就不和他親熱。一日,荊元吃過了飯,思量沒[01842]事,一經踱到清涼山來。這清涼山是城西極幽靜的所在。他有一個老朋友,姓,住在山背後。那于老者也不讀󿀂,也不做生意,養了五個兒子,最長的四十多歲,小兒子也有二十多歲。老者督率着他五個兒子灌園。那園却有二三百畝大,中間空隙之地,種了許多花卉,堆着幾塊石頭。老者就在那旁邊葢了幾間茅草房,手植的幾樹梧桐,長到三四十圍大。老者看看兒子灌了園,也就到茅齋生起火來,煨好了󿀈,喫着,[01843]看那園中的新綠。這日,荊元步了進來,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時不見老哥來,生意忙的緊?」荊元道:「正是。今日才打發清楚些,特來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壺現成󿀈,請用杯。」斟了送過來。荊元接了,坐着吃,道:「這󿀈,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來的這樣好水?」于老者道:「我們城西不比你城南,到處井泉都是吃得的。」荊元道:「古人動說桃源避世,我想起來,那裡要甚麼桃源,只如老爹這樣清閑自在,住在這樣城市[01844]山林的所在,就是現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樣事也不會做,怎的如老哥會彈一曲琴,也覺得消遣些。近來想是一發彈的好了,可好幾時請敎一回?」荊元道:「這也容易。老爹不厭污耳,明日我把琴來請敎。」說了一會,辭別回來。次日,荊元自己抱了琴來到園裡,于老者已焚下一爐好香,在那裡等候。彼此見了,又說了幾句話。于老者荊元把琴安放在石櫈上。荊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邊。荊元[01845]慢的和了弦,彈起來,鏗鏗鏘鏘,聲振林木,那些鳥雀聞之,都栖息枝間竊聽。彈了一會,忽作變徵之音,淒清宛轉。于老者聽到深微之處,不覺悽然淚下。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下也就別過了。看官!難道自今以後,就沒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麼?但是他不曾在朝廷這一番旌揚之列,我也就不說了。畢竟怎的旌揚,且聽下回分解。[01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