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第一種卷之五十一
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
第一百一回
出隴上諸葛粧神 逩劒閣張郃中計
或謂武侯粧神作怪，不過割麥之計，毋乃人所笑？予曰：不然。今天下之粧神作怪者，抵類此矣。符遣將，禱雨祈晴，使人羣相尊奉，稱其道法，無他故，重口食；燒[03239]丹煉藥，却老延年，使人轉相傳述，指曰仙翁，無他故，重口食；杖錫升座，講佛談禪，使人疑慧遠再來，生公復出，無他故，重口食；歌姬舞伎，盡態極妍，使人疑天上飛瓊，山中神女，無他故，重口食；翰墨丹青，琴棋諸藝，窮工鬭巧，竭智悉能，使人疑其筆下有神，腕中有鬼，無他故，重口食；星卜堪輿，醫方雜術，推吉論凶，知生決死，使人疑其胸羅陰陽，心通造化，無他故，重口食。推而準之，比比皆是，何獨笑一武侯哉？[03240]
勞師遠征，動以年歲，楊儀請立換班之法，可謂善矣。然使及期而不代，此連稱、管至父之所以作亂於齊。一旦敵猝臨，新軍未至，不從權則無以應敵，欲從權則恐失信於我軍。當此之時，將何法以處之乎？而武侯則更有妙術焉。以我欲從權，而人必以我失信，惟我不失信，而人乃樂於從權。於是不以驅之載者督其戰，正以遣之去者鼓其戰。易曰：「悅以先民，民忘其勞；悅以犯難，民忘其死。」武侯其得此道夫！[03241]
君讀至此，而嘆糧之累。民以食天，兵亦以食天。武侯割隴上之麥，迫於無糧耳。司馬懿之不戰，亦曰糧盡而彼自退耳。郭淮之請斷劒閣，曰截其糧道，則彼自亂耳。前者苟安之被責而興謗，不過以解糧之過期；今者李嚴之遺以相欺，亦不過運糧之有缺。嗟呼！兵之需餉如此，而餉之艱難如此，然則將如之何哉？故國家兵未足必先足食，食不足無寧去兵。
嚇司馬懿，則孔明之外有孔明。東西南北一人化作四[03242]人，何其多而幻！誘張郃，則魏延之外止有關興，關興之外止有魏延。輪流轉換，兩人只是兩人，何其少而窮！非多而幻，須嚇司馬懿不得；非少而窮，亦誘張郃不得。
假張飛兩度撮空，假姜維一悉竊冒，假孔明四面分身，前後可稱絕。罾口川中捕一活魚，魚腹浦邊放一生鹿，木門道上獲一死獐，前後可稱絕。
却說孔明用減兵添竈之法，退兵到中；司馬懿恐有埋伏，不敢追趕，亦收兵囘長安去；因此蜀兵不曾折一人。孔明[03243]賞軍已畢，囘到成都，入後主，奏曰：「老臣出祁山，欲取長安，忽承陛下降詔召囘，不知有何？」後主無言可對，活畵一昏庸之主。良久，乃曰：「朕久不丞相之面，心甚思慕，故特詔囘，別無他。」又來說謊。孔明曰：「此非陛下本心，必有奸臣讒譖，言臣有異志。」一語道着。後主聞言，默然無語。活畵一昏庸之主。孔明曰：「老臣受先帝厚恩，誓以死報。今若內有奸邪，臣安能討賊乎？」後主曰：「朕因過聽宦官之言，一時召囘丞相。今日茅塞方開，悔之不及矣。」活畵一昏庸之主。孔明遂喚衆宦官究問，方知是苟安流言，急令人捕之，已投魏[03244]國去。孔明將妄奏的宦官誅戮，余皆廢出宮外；深責蔣琬、費禕等不能覺察奸邪，規諫天。責攸之、褘、允等之咎，前出師表已言之矣。人唯唯服罪。孔明拜辭後主，復到中，一面發檄令李嚴應付糧草，仍運赴軍前；一面再議出師。楊儀曰：「前數興兵，軍力罷弊，糧不繼；今不如分兵兩班，以箇月期；且如十萬之衆，只領十萬出祁山，住箇月，却教這十萬替囘，循環相輔。若此則兵力不乏，然後徐徐而進，中原可圖矣。」輪流更換之法，使兵不苦於進征，「三年破斧」之詩，可以勿作矣。孔明曰：「此言正合我意。吾伐中原，非一朝一夕之，正[03245]當此長久之計。」死而後已，曷計其年。遂下令分兵兩班，限一百日期，循環相轉，所謂「及瓜期而代」。違限者按軍法處治。建興九年春月，此處忽點時序，正與後文四月麥熟相應。孔明復出師伐魏。時魏太和五年。以上按過蜀漢，再敘魏國。魏主曹叡知孔明伐中原，急召司馬懿商議。懿曰：「今丹已亡，臣願竭一人之力，剿除寇賊，以報陛下。」賊反以漢爲賊。賊者，漢之賊；漢者，亦賊之賊也。叡喜，設宴待之。次日，人報蜀兵寇急。賊反以伐爲寇，有巡檢爲強盜所擒，而巡檢呼盜爲爺爺，盜罵巡檢爲強盜者，其猶此乎？叡即命司馬懿出師禦敵，親排鑾駕送出城外。司馬懿漸漸與曹操相似。懿辭魏主，逕到長安，會諸路人[03246]馬，計議破蜀兵之策。張郃曰：「吾願引一軍去守雍、郿，以拒蜀兵。」懿曰：「郃前軍不能獨當孔明之衆，而分兵前後，非勝算。不如留兵守上邽，餘衆悉往祁山。公肯先鋒否？」懿之資張郃，猶眞之資王雙。郃喜曰：「吾素懷忠義，欲盡心報國，惜未遇知己；今都督肯委重任，雖萬死不辭！」說出一「死」，爲之兆也。於是司馬懿令張郃先鋒，總督軍。令郭淮守隴西諸郡，其餘衆將各分道而進。前軍哨馬報說：「孔明率軍望祁山進發，前部先鋒王平、張嶷逕出陳倉，過劒閣，由散關望斜谷而來。」蜀兵之來，却在魏兵一邊敘出。司馬懿謂張[03247]郃曰：「今孔明長驅進，必將割隴西麥，以資軍糧。汝可結營祁山，吾與郭淮巡畧天水諸郡，以防賊兵割麥。」謹防偷麥，賊一發以漢爲賊。郃領諾，遂領四萬兵守祁山。懿引軍望隴西而去。以上按過司馬，以下再敘武侯。却說孔明兵至祁山，此是五出祁山。安營已畢，渭濱已有魏兵隄，乃謂諸將曰：「此必是司馬懿。即今營中乏糧，履遣人催倂李嚴運米應付，却只是不到。預爲李嚴賺武侯伏筆。吾料隴上麥熟，可宻引兵割之。」於是留王平、張嶷、吳班、吳懿四將守祁山營，孔明自引姜維、魏延等諸將前到鹵城。鹵城太守素知孔明，慌忙開[03248]城出降。先聲奪人。孔明撫慰畢，問曰：「此時何處麥熟？」太守告曰：「隴上麥已熟。」孔明乃留張翼、馬忠守鹵城，自引諸將并軍望隴上而來。前軍囘報說：「司馬懿引兵在此。」孔明驚曰：「此人預知吾來割麥。」亦算是絕糧道。即沐浴更衣，讀者至此，必謂又如拜井出泉故事，禱之於天，以求食也。推過一般輛四輪車來，車上俱要一樣粧飾。此車乃孔明在蜀中預先造下的。與黑油車又自不同。當下令姜維引一千軍護車，五百軍擂鼓，伏在上邽之後；第一路。馬岱在左，魏延在右，亦各引一千軍護車，五百軍擂鼓。第二、第三路。每一輛車，用十四人，皂衣跣足，披髮[03249]仗劒，手執七星皂旛，在左右推車。又來作怪。人各受計，引兵推車而去。孔明令萬軍皆執鐮刀馱繩，伺候割麥。原來粧妖作怪，只是爲此。却選十四箇精壯之士，各穿皂衣，披髮跣足，仗劒簇擁四輪車，推車使者。令關興結束做天蓬模樣，是西遊記豬八戒名色。○今之打劫東西者，往往搽畵頭臉，想亦用此法也。手執七星皂旛，步行於車前。孔明端坐於上，望魏營而來。哨探軍之驚，不知是人是鬼，在衆人眼中，寫一作怪蹺蹊之孔明。火速報知司馬懿。懿自出營視之，只孔明簪冠鶴氅，手搖羽扇，端坐於四輪車上；左右十四人，披髮仗劒；前面一人，手[03250]執皂旛，隱隱似天神一般。又像七星壇前祭風時形狀。○又在司馬懿眼中寫一作怪蹺蹊之孔明。懿曰：「這箇是孔明作怪！」遂撥千人馬分付曰：「汝等疾去，連車帶人，盡情都捉來！」諸葛粧神，司馬又要捉鬼。魏兵領命，一齊趕來。孔明魏兵追趕來，便教囘車，遙望蜀營，緩緩而行。魏兵皆驟馬追趕，西廂曲云：「馬兒慢慢行，車見緊緊隨。」今却是車兒慢慢行，馬兒緊緊隨矣。但陰風習習，冷霧漫漫。儘力趕一程，追之不上。是西遊記孫行者神通。各人驚，都勒住馬言曰：「奇怪！我等急急趕十里，只在前，追之不上，如之奈何？」孔明魏兵不追，令推車過來，朝着魏兵歇下。一發作怪，倒好耍子。魏兵[03251]猶豫良久，放馬過來。孔明復囘車慢慢而行。魏兵趕十里，只在前，不曾趕上，竟似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盡皆癡呆。孔明教囘過車，朝着魏兵，推車倒行。一發作怪，倒好耍子。魏兵欲追趕。後面司馬懿自引一軍到。傳令曰：「孔明善會八門遁甲，能驅六丁六甲之神。此乃六甲天內『縮地』之法，借司馬懿口中下一註脚。衆軍不可追之。」衆軍方勒馬囘時，左勢下戰鼓震，一彪軍殺來，懿急令兵拒之。只蜀兵隊裏十四人，披髮仗劒，皂衣跣足，擁出一輛四輪車，車上端坐孔明，簪冠鶴氅，手搖羽扇。又是一箇孔明，與前却是兩箇孔明，[03252]作怪之極。懿驚曰：「方纔那箇車上坐着孔明，趕五十里，追之不上，如何這裏有孔明？怪哉！怪哉！」不知遁甲天書中，可有此等變化？言未畢，右勢下戰鼓鳴，一彪軍殺來，四輪車上亦坐着一箇孔明，左右亦有十四人，皂衣跣足，披法仗劒，擁車而來。敘法比前變。又是一箇孔明，與前却是三箇孔明，作怪之極。懿心中疑，囘顧諸將曰：「此必神兵！」疑是六丁六甲變的。衆軍心下亂，不敢交戰，各自奔走。正行之際，忽然鼓聲震，一彪軍殺到：當先一輛四輪車，孔明端坐於上，左右推車使者同前一般。又是一箇孔明，與前却是四箇孔明，作怪之極。○敘法又變。魏兵無不[03253]駭然。司馬懿不知是人是鬼，不知蜀兵多少，十分驚懼，急急引兵奔入上邽，閉門不出。一箇孔明當不起，又生出無數孔明。司馬懿眞要嚇殺也。此時孔明早令萬精兵將隴上麥割盡，運赴鹵城打曬去。今人雖有吃食意智，却算不出這等神通。
司馬懿在上邽城中，日不敢出城。此時麥已曬乾矣。後蜀兵退去，方敢令軍出哨。於路捉得一蜀兵，來司馬懿。懿問之，其人告曰：「某乃割麥之人，因走失馬匹，被捉前來。」懿曰：「前者是何神兵？」竟道是神兵。答曰：「路伏兵，皆不是孔明，乃姜維、馬岱、魏延。借蜀兵口中註明。每一路只有一千軍護車，五百兵擂鼓，只[03254]是先來誘陣的車上乃孔明。」又註明一句。懿仰天長嘆曰：「孔明有神出鬼沒之機！」忽報副都督郭淮入。懿接入，禮畢。淮曰：「吾聞蜀兵不多，現在鹵城打麥，可以擊之。」懿細言前。淮笑曰：「只瞞過一時，今已識破，何足道哉！只怕到底識不破。吾引一軍攻其後，公引一軍攻其前，鹵城可破，孔明可擒矣。」懿從之，遂分兵兩路而來。如今不怕鬼了。却說孔明引軍在鹵城打曬麥，忽喚諸將聽令曰：「今夜敵人必來攻城。吾料鹵城東西麥田之內，足可伏兵，割了麥去止剩光地，正好屯兵。誰敢我一往？」姜維、魏延、馬忠、馬岱四將出曰：「某等願[03255]徃。」孔明喜，乃命：「姜維、魏延各引千兵，伏於東南西北兩處；馬岱、馬忠各引千兵，伏在西南東北兩處，前是四箇孔明，今亦是四面埋伏。只聽砲響，四角一齊殺來。」四將引兵，受計去。孔明自引百餘人，各帶火砲出城，伏在麥田之內等候。却說司馬懿引兵逕到鹵城下，日已昏黑，乃謂諸將曰：「若白日進兵，城中必有准；今可乘夜晚攻之。只怕夜裡有鬼。此處城低壕淺，可便打破。」遂屯兵城外。一更時分，郭淮亦引兵來。兩下合兵，一聲鼓響，把鹵城四面圍得鐵桶相似。城上萬弩齊發，矢石如雨，魏兵不敢前進。忽然魏軍中信[03256]砲連聲，軍驚，不知何處兵來。先聞砲聲，又恐是驅使雷神。淮令人去麥田搜時，四角上火光冲天，喊聲震，四路蜀兵一齊殺至。鹵城四門開，城內兵殺出，裏應外合，殺一陣，魏兵死者無數。是被天蓬元帥擊死了。司馬懿引敗兵奮死突出重圍，占住山頭。郭淮亦引敗兵奔到山後扎住。孔明入城，令四將於四角上安營。犄角之勢。郭淮告司馬懿曰：「今與蜀兵相持許久，無策可退。目下被殺一陣，折千餘人，折兵之數，在郭淮口中補出。若不早圖，日後難退矣。」懿曰：「當復如何？」淮曰：「可發檄文調雍、凉人馬，倂力剿殺。吾[03257]願引軍襲劒閣，截其路，使彼糧草不通，武侯割隴上之麥，所重在糧；郭淮欲截劒閣之路：亦所重在糧。軍慌亂，那時乗勢擊之，敵可滅矣。」懿從之，及發檄文星夜往雍、凉調撥人馬。不一日，將孫禮引雍、凉諸郡人馬到。懿即令孫禮約會郭淮去襲劒閣。與前之襲街亭一樣算計。却說孔明在鹵城相拒日久，不魏兵出戰，乃喚馬岱、姜維入城聽令曰：「今魏兵守住山險，不與我戰，一者料吾麥盡無糧，者令兵去襲劒閣，斷吾糧道。汝人各引一萬軍，先去守住險要，魏兵有准，自然退去。」與前之使馬謖、王平守街亭一樣算計。人引兵去。長史楊[03258]儀入帳告曰：「向者丞相令兵一百日一換，今已限足，中兵已出川口，前路公文已到，只待會兵交換，存八萬軍，內四萬該與換班。」孔明曰：「既有令，便教速行。」衆軍聞知，各各收拾起程。軍士思家，歸心如箭。忽報孫禮引雍、凉人馬十萬來助戰，去襲取劒閣，司馬懿自引兵來攻鹵城。蜀兵無不驚駭。欲歸不得，驚駭可知。楊儀入告孔明曰：「魏兵來得甚急，丞相可將換班軍且留下退敵，待新來兵到，然後換之。」楊儀是老實算計。孔明曰：「不可。吾用兵命將，以信本。既有令在先，豈可失信？且蜀兵應去者，皆准計，其父母妻[03259]依扉而望。吾今便有難，決不留他。」即傳令教應去之兵，當日便行。武侯是巧妙機權，着實要他去，正是着實不要他去也。衆軍聞之，皆呼曰：「丞相如此施恩，我等願且不囘，各捨一命，殺魏兵，以報丞相！」方知武侯幾句撫慰言語，賽過一紙催督公文。孔明曰：「爾等應該還家，豈可復留於此？」妙在只是打發他去，却是不留之留。衆軍皆欲出戰，不願囘家。越打發他，越不肯去。孔明曰：「汝等既要與我出戰，可出城安營，待魏兵到，莫待他息喘，便急攻之：此以逸待勞之法。」要去時便再三遣歸，不去時便立刻要戰，足見機權之妙。衆兵領命，各執兵器，歡喜出城，列陣而待。却說西凉人馬倍道而來，走的[03260]人馬困乏；方欲下營歇息，被蜀兵一擁而進，人人奮勇，將銳兵驍，雍、凉兵抵敵不住，望後便退。蜀兵奮力追殺，殺得那雍、凉兵屍橫遍野，血流成渠。以少勝衆，全虧以逸待勞。孔明出城，收聚得勝之兵，入城賞勞，忽報永安李嚴有告急。孔明驚，拆封視之。云：
近聞東吳令人入洛陽，與魏連和，令吳取蜀，幸吳尚未起兵。今嚴探知消息，伏望丞相，早作良圖。
孔明覽畢，甚是驚疑，乃聚衆將曰：「若東吳興兵寇蜀，吾須索速囘。」試令讀三國者掩卷猜之，謂書中之言眞乎？假乎？若曰眞也，則洛陽有此消息，何不知會司馬懿？而今司馬懿一邊[03261]曾不聞也？即傳令，教：「祁山寨人馬且退囘西川。司馬懿知吾屯軍在此，必不敢追趕。」於是王平、張嶷、吳班、吳懿，分兵兩路，徐徐退入西川去。張郃蜀兵退去，恐有計策，不敢來追，乃引兵來司馬懿曰：「今蜀兵退去，不知何意？」懿曰：「孔明詭計極多，不可輕動。驚弓之鳥。不如堅守，待他糧盡，自然退去。」將魏平出曰：「蜀兵拔祁山之營而退，正可乗勝追之。都督按兵不動，畏蜀如虎，卧龍亦是卧虎。奈天下笑何？」懿堅執不從。却說孔明知祁山兵已囘，遂喚馬忠、楊儀入帳，授以宻計，令先引一萬弓弩手，去劒閣、木門道，[03262]兩下埋伏；若魏兵追到，聽吾砲響，急滾下木石，先截其去路，兩頭一齊射之。人引兵去。此處授計，明白敘出，與前卷文法不同。喚魏延、關興引兵斷後，城上四面遍插旌旗，城內亂堆柴草，虛放煙火。兵盡望木門道而去。去得井井有條。魏營巡哨兵來報司馬懿曰：「蜀兵隊已退，但不知城中還有多少兵。」懿自往視之，城上插旗，城中烟起，笑曰：「此乃空城。」令人探之，果是空城。懿喜曰：「孔明已退，誰敢追之？」方知旌旗烟火非拒其追，正誘其追也。先鋒張郃曰：「吾願往。」懿阻曰：「公性急躁，不可去。」郃曰：「都督出關之時，命吾先鋒；今日[03263]正是立功之際，正是效死之日。却不用吾，何？」懿曰：「蜀兵退去，險阻處必有埋伏，須十分仔細，方可追之。」郃曰：「吾已知得，不必掛慮。」懿曰：「公自欲去，莫要追悔。」郃曰：「丈夫捨身報國，雖萬死無恨。」說一「死」字在他口內，明明道破下文。懿曰：「公既堅執要去，可引五千兵先行；却教魏平引萬馬步兵後行，以防埋伏。吾自引千兵隨後策應。」寫仲達仔細之極。張郃領命，引兵火速追趕。行到十餘里，忽然背後喊聲震，樹林內閃出一彪軍，首將橫刀勒馬呌曰：「賊將引兵那裏去！」郃囘頭視之，乃魏延。不以無伏兵誘之，正以有伏兵誘之。郃[03264]怒，囘馬交鋒。不十合，延詐敗而走。使知伏兵之無用，則伏兵不足畏矣。郃追趕十餘里，勒馬囘顧，全無伏兵，忽間一段無伏兵處，使知伏兵之迢遞，則伏兵不足畏矣。策馬前追。方轉過山坡，忽喊聲起，一彪軍擁出，首將乃關興。不止以一路伏兵誘之，又再以一路伏兵誘之。橫刀勒馬呌曰：「張郃休走！有吾在此！」郃就拍馬交鋒。不十合，興撥馬便走。使知伏兵之皆無用，則伏兵又不足畏矣。郃隨後追之。趕到一宻林內，郃心疑，令人四下哨探，並無伏兵，再間一段無伏兵處，使知伏兵又如此之迢遞，則伏兵愈不足畏矣。於是放心趕。不想魏延抄在前面；郃與戰十餘合。延敗走。郃憤怒趕來，被[03265]關興抄在前面，截住去路。後所見之伏兵，即前所見之伏兵，使知伏兵之更無添換，則伏兵愈不足畏矣。郃怒，拍馬交鋒，戰有十合，蜀兵盡棄衣甲什物等件，塞滿道路。魏兵皆下馬爭取。以利誘之。延、興人，輪流交戰。省筆法。張郃奮勇追趕。看看天晚，趕到木門道口，魏延撥囘馬，高聲罵曰：「張郃逆賊：吾不與汝相拒，汝只顧趕來，吾今與汝決一死戰！」郃十分忿怒，挺鎗驟馬，直取魏延。延揮刀來迎，戰不十合，延敗，棄盡衣甲、頭盔、匹馬，引敗兵望木門道中而走。如此，方纔引得到木門道去。張郃殺的性起，魏延敗而逃，乃驟馬趕來。此時天色昏黑，[03266]一聲砲響，山上火光冲天，石亂柴滾將下來，阻截去路。今番着了道兒。郃驚曰：「我中計矣！」急囘馬時，背後已被木石塞滿路，中間只有一段空地，兩傍皆是峭壁，郃進退無路。忽一梆響，兩下萬弩齊發，將張郃并百餘箇部將皆射死於木門道中。此日之死，早在三出祁山時伏之。後人有詩曰：
伏弩齊飛萬點星，木門道上射雄兵。
至今劒閣行人過，猶說軍師舊日名。
却說張郃已死，隨後魏兵追到，塞道路，已知張郃中計。衆[03267]軍勒囘馬急退，讀至此必謂一篇妙文已完，不謂又有一篇妙文在後。忽聽的山頭上呌曰：「諸葛丞相在此！」衆軍仰視，只孔明立於火光之中，指衆軍而言曰：「吾今日圍獵，欲射一『馬』，司馬之馬。誤中一『獐』。張郃之張。汝各人安心而去，上覆仲達，早晚必吾所擒矣。」木門道射張郃是一篇敘傳，續以武侯幾句言語，竟是一篇論贊。此段妙文更出意外。魏兵囘司馬懿，細告前。懿悲不已，仰天嘆曰：「張雋義身死，吾之過！」又是幾句論贊。乃收兵囘洛陽。魏主聞張郃死，揮淚歎息，令人收其屍，厚葬之。却說孔明入中，欲成都後主。都護李嚴妄奏後主曰：「臣已辦軍糧，行將[03268]運赴丞相軍前，不知丞相何故忽然班師。」兩舌之人今日多有，毋獨怪李嚴也。後主聞奏，即命尚費禕入中孔明，問班師之故。禕至中，宣後主之意。孔明驚曰：「李嚴發告急，說東吳將興兵寇川，因此班師。」費禕曰：「李嚴奏稱軍糧已辦，丞相無故囘師，天因此命某來問耳。」孔明怒，令人訪察，乃是李嚴因軍糧不濟，怕丞相罪，故發取囘，却妄奏天，遮飾已過。此處方纔敘明。孔明怒曰：「匹夫一己之故，廢國家！」令人召至，欲斬之。費禕勸曰：「丞相念先帝托孤之意，姑且寬恕。」照應八十五卷中事。孔明從之。費[03269]禕即具表啟奏天。後主覽表，勃然怒，叱武士推出李嚴斬之。參軍蔣琬出班奏曰：「李嚴乃先帝托孤之臣，先帝能知馬謖，而不能知李嚴，可見知人之難。乞望恩寬恕。」後主從之，即謫庶人，徙於梓潼郡閑往。梓潼，郡名，屬四川。孔明囘到成都，用李嚴李豐長史，黜其父而用其子，是孔明無成心處。積草屯糧，講陣論武，整治軍器，存恤將士，年然後出征。兩川人民軍士，皆仰其恩德。光陰荏苒，不覺年。時建興十年春月。孔明入朝奏曰：「臣今存恤軍士，已經年。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不便討賊，更待何時？糧草豐足，軍器完，人馬雄壯：可以伐魏。今番若不掃清奸黨、[03270]恢復中原，誓不陛下！「已爲五丈原之讖，○武侯此行果然不復見後主矣。讀書至此，爲之一哭。後主曰：「方今已成鼎足之勢，吳、魏不曾入寇，相父何不安享太平？」孔明曰：「臣受先帝知遇之恩，夢寐之間，未嘗不設伐魏之策。竭力盡忠，陛下克復中原，重興室，臣之願。」言未畢，班部中一人出曰：「丞相不可興兵。」衆視之：乃譙周。正是：
武侯盡瘁惟憂國，太史知幾論天。
未知譙周有何議論，且看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