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第一種卷之五十六
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
第一百十一回
鄧士載智敗姜伯約 諸葛誕義討司馬昭
姜維一伐中原之後，間之以丁奉破魏之；伐中原之後，間之以文鴦反魏之；而伐、四伐，更無他以間之者，何？牛頭山之戰，全乎敗者；鐵籠山之戰，初勝而終[03541]敗者；洮西之戰，則全乎勝者。不全乎勝則士氣沮，全乎勝則士氣銳。銳則可以及鋒而用焉。此四伐之師，所以繼伐而即出與？
鄧艾有「五必出」說以料蜀，姜維亦有「五可勝」之說以料魏，彼此若合符節，而料其出則果出，料其勝則不必果勝，則以維之所料，已艾之所料故。故知己而不知彼之亦足以知己，則不得謂之知己；知彼而不知彼之亦料我之知彼，則不得謂之知彼。[03542]
四伐之敗與一伐等。蓋一伐之役，句安陷焉；四伐之役，張嶷死焉。其失固相類。然國討賊，雖敗猶榮。一伐之時，未學武侯之自貶；四伐之後，亦學武侯之自責。君於其敗而哀其遇，于其貶而憐其心。
有毋丘儉之討司馬師于前，有諸葛誕之討司馬昭于後，兩人皆魏之忠臣。諸葛兄弟人，分國。人謂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不知狗亦不易矣。高帝以功臣比之功狗；蒯通曰：「桀犬吠堯。」亦自比于狗；趙盾曰：「君[03543]之獒不若臣之獒。」亦自比家將于狗。若後世無義之徒，正狗之不如耳。
司馬昭之攻諸葛誕，賈充勸其挾太后、天以親征，此則從前未有之矣。曹操南征北伐，豈嘗挾獻帝而俱行乎？其挾帝而俱行，惟許田射鹿之時則有之；至於挾太后而俱行，則何嘗有之乎？曹操所不而司馬昭之者，恐我出而天在內，則曹芳之血詔，亦曹髦之所欲發，故必挾天而後可以無恐。恐天雖在外而太后[03544]在內，則太后之詔可請，而城門可閉，亦未必無曹𤕤?故，故必挾太后而後可以無恐。凡亂臣賊，欲效前人之所，往往較前人之心加危，較前人之心加慎。嗟乎！人之竊弄威福，亦欲安意肆志以自娛樂耳；乃防患慮禍，岌岌不寧以至于如此。人亦何樂而亂臣賊哉？
却說姜維退兵屯於鐘堤，魏兵屯於狄道城外。王經迎接陳泰、鄧艾入城，拜謝解圍之，設宴相待，賞軍。泰將鄧艾之功，申奏魏主曹髦。髦封艾安西將軍，假節領護東羌校尉，同陳[03545]泰屯兵於雍、凉等處。鄧艾上表謝恩畢，陳泰設宴與鄧艾拜賀曰：「姜維夜遁，其力已竭，不敢再出矣。」先寫陳泰料敵不中。以反襯鄧艾之智。艾笑曰：「吾料蜀兵其必出有五。」鄧艾居然將才。泰問其故。艾曰：「蜀兵雖退，終有乗勝之勢；知彼之壯。吾兵終有弱敗之實：知己之沮。其必出一。蜀兵皆是孔明教演精銳之兵，容易調遣；知彼之利。吾將不時更換，軍訓練不熟：知己之鈍。其必出。蜀人多以船行，知彼之逸。吾軍皆在旱行，知己之勞。勞逸不同：其必出。狄道、隴西、南安、祁山四處皆是守戰之地，蜀人或聲東擊西，指南攻北，吾兵必須分頭把守；知己[03546]之分而小。蜀兵合一處而來，以一分當我四分：知彼之合而大。其必出四。若蜀兵自南安、隴西，則可取羌人之穀食；若出祁山，則有麥可就食：知彼之糧易於我。但言知彼，而知己在其中。其必出五。」陳泰嘆服曰：「公料敵如神，蜀兵何足慮哉！」於是陳泰與鄧艾結忘年之交。如程普之服周郎。艾遂將雍、凉等處之兵，每日操練；各處隘口，皆立營寨，以防不測。以上按下魏國一邊，以下再敘蜀漢一邊。却說姜維在鐘堤設筵宴，會集諸將，商議伐魏之。令史樊建諫曰：「將軍屢出，未獲全功。今日洮西之戰，魏人既服威名，何故欲出？萬一不利，前功盡[03547]棄。」維曰：「汝等只知魏國地寬人廣，急不可得，却不知攻魏者有五可勝。」鄧艾「五必出」，姜維「五可勝」，彼此若合符節。衆問之。維荅曰：「彼洮西一敗，挫盡銳氣；吾兵雖退，不曾損折。今若進兵，一可勝。鄧艾所言」一必出「，維亦筭在第一。吾兵船載而進，不致勞困，彼兵從旱地來迎，可勝。鄧艾所言」三必出「，維却筭在第二。吾兵久經訓練之衆；彼皆鳥合之徒，不曾有法度，可勝。鄧艾所言」二必出「，維却筭在第三。吾兵自出祁山，掠抄秋穀食，四可勝。鄧艾所言」五必出「，維却筭在第四。彼兵雖各守，軍刀分開，吾兵一處而去，彼安能救？五可勝。鄧艾所言」四必出「，維却筭在第五。不在此時伐魏，[03548]更待何時耶？」夏侯霸曰：「艾年雖幼，而機謀深遠，近封安西將軍之職，必於各處准，非同往日矣。」維但能料其兵，霸則能料其將。維厲聲曰：「吾何畏彼哉！公等休長他人銳氣，滅自己威風。吾意已決，必先取隴西。」衆不敢諫。維自領前部，令衆將隨後而進。於是蜀兵盡離鐘堤，殺奔祁山來。此是四伐中原。哨馬報說魏兵已先在祁山立下九箇寨棚。維不信，引數騎憑高望之，果祁山九寨勢如長蛇，首尾相顧。維囘顧左右曰：「夏侯霸之言，信不誣矣。此寨形勢絕妙，止吾師諸葛丞相能之。今觀鄧艾所，不在吾師之下。」在姜維眼[03549]中、口中，寫一鄧艾。然亦未見其人，但見其營，尚是虛寫。遂囘本寨，喚諸將曰：「魏人既有准，必知吾來矣。吾料鄧艾必在此間。猜得着。汝等可虛張吾旗號，據此谷口下寨，每日令百餘騎出哨，每出哨一回，換一番衣甲旗號，按青、黃、赤、白、黑五方旗幟更換。示兵之多，以疑之。吾却提兵偷出董亭，逕襲南安去。」亦是好筭。遂令鮑素屯於祁山谷口，維盡率兵望南安進發。却說鄧艾知蜀兵出祁山，早與陳泰下寨准，蜀兵連日不來搦戰，一日五番哨馬出寨，或十里、或十五里而囘。艾憑高望畢，慌入帳與陳泰曰：「姜維不在此間，一箇說鄧艾必在此[03550]間，果然在此間；一箇說姜維不在此間，果然不在此間。兩箇猜得都着，是對手拳頭。必取董亭襲南安去。料得如此。出寨哨馬只是這幾匹，更換衣甲，往來哨探，其馬皆困乏，主將必無能者。陳將軍可引一軍攻之，其寨可破。破寨柵，便引兵襲董亭之路，先斷姜維之後。先破前寨，却斷後路，筭出陳泰兩路兵來。吾當先引一軍救南安，逕取武城山。若先占此山頭，姜維必取上邽。上邽有一谷，名曰段谷，地狹山險，正好埋伏。彼來爭武城山時，吾先伏兩軍於段谷，破維必矣。」先到武城，却伏段谷，又筭出自己兩路兵來。泰曰：「吾守隴西十年，未嘗如此明察地理。公之所言，眞神筭。[03551]公可速去。吾自攻此處寨柵。」於是鄧艾引軍星夜倍道而行，逕到武城山。下寨已畢，蜀兵未到，即令鄧忠，鄧忠於此出現。與帳前校尉師纂，各引五千兵，先去段谷口埋伏，如此如此而行。人受計而去。艾令偃旗息鼓，以待蜀兵。却說姜維從董亭望南安而來，至武城山前，謂夏侯霸曰：「近南安有一山，名武城山，若先得，可奪南安之勢。只恐鄧艾多謀，必先隄防。」你猜着我，我猜着你。好看殺人。正疑慮間，忽然山上一聲砲響，喊聲震，鼓角齊鳴，旌旗遍豎，皆是魏兵。中央風飄起一黃旗，「鄧艾」字樣。又未見其人，先見其旗。又只在姜維眼中[03552]虛寫。蜀兵驚。山上數處精兵殺下，勢不可當，前軍敗。維急率中軍人馬去救時，魏兵已退。惡甚。維直來武城山下搦鄧艾戰，山上魏兵並不下來。惡甚。但聞其聲，不見其人。維令軍士辱罵，至晚方欲退軍，山上鼓角齊鳴，却不魏兵下來。惡甚。又但聞其聲，不見其人。維欲上山衝殺，山上砲石甚嚴，不能得進。守至更欲囘，山上鼓角鳴。惡甚。又但聞其聲，不見其人。維移兵下山屯劄。比及令軍搬運木石，方欲豎立寨，山上鼓角鳴，魏兵驟至。三番不下來，此處却突如其來。蜀兵亂，自相踐踏，退回舊寨。次日，姜維令軍士運糧草車仗，至武城山穿[03553]連排定，欲立起寨柵，以屯兵之計。是夜更，鄧艾令五百人各執火把，分兩路下山，番不下來，此處又突如其來。放火燒車仗。兩兵混殺一夜，營寨立不成。維復引兵退，再與夏侯霸商議曰：「南安未得，不如先取上邽。上邽乃南安屯糧之所，若得上邽，南安自危矣。」姜維亦料到此，但先爲鄧艾料去了。畢竟鄧艾是先猜先着。遂留霸屯於武城山。維盡引精兵猛將，逕取上邽。行一宿，將及天明，山勢狹峻，道路崎嶇，乃問鄉導官曰：「此處何名？」荅曰：「段谷。」維驚曰：「其名不美！『段谷』者，『斷谷』。倘有人斷其谷口，如之奈何？」讀書至此，令人一嚇。幾爲落鳳坡、罾[03554]口川之續矣。正躊躇未决，忽報前軍來報：「山後塵頭起，必有伏兵。」維急令退兵，師纂、鄧忠兩軍殺出。維且戰且走，前面喊聲震，鄧艾引兵殺到，路夾攻，蜀兵敗。幸得夏侯霸引兵殺到，魏兵方退，救姜維。欲再往祁山，霸曰：「祁山寨已被陳泰打破，鮑素陣亡，全寨人馬皆退囘中去。」陳泰打寨，在夏侯霸口中虛寫。省筆之法。維不敢取董亭，急投山僻路而回。後面鄧艾急追，維令諸軍前進，自斷後。正行之際，忽然山中一軍突出，乃魏將陳泰。魏兵一聲喊起，將姜維困在核心。維人馬困乏，左衝右突，不能得出。盪[03555]寇將軍張嶷聞姜維受困，引數百騎殺入重圍，維因乗勢殺出。嶷被魏兵亂箭射死。維得脫重圍，復回中，因感張嶷忠勇，歿於王，乃表贈其孫。于是蜀中將士多有陣亡者，皆罪于姜維。維照武侯街亭舊例，乃上表自貶後將軍，行將軍。抄舊文章，只是不如原藁。以上按下蜀漢一邊，以下再敘魏國一邊。却說鄧艾蜀兵退盡，乃與陳泰設宴相賀，賞軍。泰表鄧艾之功。司馬昭遣使持節，加艾官爵，賜印綬；并封其鄧忠亭侯。時魏主曹髦，改正元年甘露元年。司馬昭自天下兵馬都督，出入常令千[03556]鐵甲驍將前後簇擁，以護衛；宛然董卓變相。一應務，不奏朝廷，就於相府裁處。宛然曹操後身。自此，常懷篡逆之心。有一心腹人姓賈，名充，字公閭，乃故建威將軍賈逵之，昭府下長史。充語昭曰：「今主公掌握柄，四方人心必然未安，且當暗訪，然後徐圖。」昭曰：「吾正欲如此。汝可我東行，只推慰勞出征軍士名，以探消息。」賈充領命，逕到淮南，入鎮東將軍諸葛誕。誕字公休，乃琅琊南陽人，即武侯之族弟。兄弟三人分事三國，亦大奇事。向仕于魏，因武侯在蜀相，因此不得重用。後武侯身亡，誕在魏歷任[03557]重職，封高平侯，總攝兩淮軍馬。補敘諸葛誕前事。當日賈充托名勞軍，至淮南諸葛誕。誕設宴待之。酒至半酣，充以言挑誕曰：「近來洛陽諸賢，皆以主上懦弱，不堪君。司馬將軍世輔國，功德彌天，可以禪代魏統。未審鈞意若何？」誕怒曰：「汝乃賈豫州之，世食魏祿，安敢出此亂言！」寫得諸葛誕義形於辭，不愧武侯族弟。充謝曰：「某以他人之言告公耳。」誕曰：「朝廷有難，吾當以死報之。」說得凜凜烈烈。充默然。次日辭，司馬昭細言其。昭怒曰：「鼠輩安敢如此！」充曰：「誕在淮南，深得人心，又在賈充口中補寫諸葛誕平日。久必患，可速除[03558]之。」昭遂暗發宻與揚州刺史樂綝，一面遣使齎詔徵誕司空。誕得詔，己知是賈充告變，遂捉來使拷問。使者曰：「此樂綝知之。」誕曰：「他如何得知？」使者曰：「司馬將軍已令人到揚州送宻與樂綝矣。」使者口中泄漏機宻，妙在要言不煩。誕怒，叱左右斬來使，遂起部下兵千人，殺奔揚州來。將至南門，城門已閉，吊橋拽起。誕在城下呌門，城上並無一人囘荅。誕怒曰：「樂綝匹夫，安敢如此！」遂令將士打城。手下十餘驍騎，下馬渡濠，飛身上城，殺散軍士，開城門。於是諸葛誕引兵入城，乗風放火，殺至綝家。綝[03559]慌上樓避之。誕隄劍上樓，喝曰：「汝父樂進，昔日受魏國恩！不思報本，反欲順司馬昭耶！」樂進爲曹操舊將，于此提照出來。綝未及囘言，誕所殺。一面具表數司馬昭之罪，使人申奏洛陽；申罪致討，比毋丘儉更是烈烈。一面聚兩淮屯田戶口十餘萬，并揚州新降兵四萬餘人，積草屯糧，准進兵。令長史吳綱送諸葛㵾音浄。入吳質求援，務要合兵誅討司馬昭。志自可取，不必以成敗論之。此時東吳丞相孫峻病亡，從弟孫綝輔政。綝字通，人強暴，殺司馬滕胤、將軍呂據、王惇等，順筆帶敘吳事。○殺諸葛恪用詳敘，殺此三人用畧敘，省筆之法。因此權柄皆[03560]於綝。吳主孫亮雖然聰明，無可奈何。爲後卷孫綝廢亮張本。於是吳綱將諸葛㵾至石頭城，入拜孫綝。綝問其故。綱曰：「諸葛誕乃蜀諸葛武侯之族弟，不說諸葛瑾之弟，而獨說武侯者，因孫峻殺諸葛瑾之子故也。有針線。向魏國；今司馬昭欺君罔上，廢主弄權，欲興師討之，而力不及，故特來降。誠恐無憑，專送親諸葛㵾質。伏望發兵相助。」綝從其請，便遣將全懌、全端主將，于詮合後，朱異、唐咨先鋒，文欽鄉導，起兵七萬，分隊而進。吳綱回壽春報知諸葛誕。誕喜，遂陳兵准。却說諸葛誕表文到洛陽，司馬昭[03561]怒，欲自往討之。賈充諫曰：「主公乗父兄之基業，恩德未及四海，今棄天而去，若一朝有變，悔之何及！不如奏請太后及天一同出征，可保無虞。」曹瞞但挾天子耳，賈充又教司馬昭挾太后，愈出愈奇。昭喜曰：「此言正合吾意。」遂入奏太后曰：「諸葛誕謀反，臣與文武官僚計議停當，請太后同天御駕親征，以繼先帝之遺意。」孫綝將諸葛誕兒子作當頭，司馬昭却將太后、天子帶在軍中作當頭。太后畏懼，只得從之。次日，昭請魏主曹髦起程。髦曰：「將軍都督天下軍馬，任從調遣，何必朕自行？」昭曰：「不然。昔日武祖縱橫四海，文帝、明帝有包括字宙之志，[03562]併吞八荒之心，凡遇敵，必須自行。然未聞奉母氏以行也。陛下正宜追配先君，掃清故孽，何自畏？」髦畏威權，只得從之。昭遂下詔，盡起兩都之兵十六萬，命鎮南將軍王基正先鋒，安東將軍陳騫副先鋒，監軍石苞左軍，兗州刺史周泰右軍，保護車駕，浩浩蕩蕩，殺奔淮南而來。東吳先鋒朱異，引兵迎敵。兩軍對圓，魏軍中王基出馬，朱異來迎。戰不合，朱異敗走。唐咨出馬，戰不合，亦敗而走。王基驅兵掩殺，吳兵敗，退五十里下寨，報入壽春城中。諸葛誕自引本部銳兵，會合文欽并[03563]文鴦、文虎，文鴦前卷不知下落，此處却與文欽會在一處。雄兵數萬，來敵司馬昭。正是：
方吳兵銳氣墮，看魏將勁兵來。
未知勝負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