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第一種卷之五十
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
第一百五回
武侯預伏錦囊計 魏主拆取承露盤
此記武侯死後之。前營之星方殞，而魏延遂興反之兵，則武侯之不可以死。錦囊之計有遺，而魏延終應生角之夢，則武侯之實未嘗死。逆知其必叛，而不於未[03369]叛之時除之，於此武侯之仁；不待其既叛，而早於未叛之先防之，於此武侯之智。
魏延既反，不獨司馬懿一敵，即魏延亦一敵。當其焚棧道，攻南鄭，使魏人之知而回兵轉鬭，則蜀之亡可翹足而待矣。且有楊儀與延互相訐奏，少主疑於內，諸將阻於外，太后憂惶而未寧，廷臣聚議而未決，而卒能定之，俄傾易危安，則武侯身後之功不甚偉哉！
武侯死，而吳之君臣懼可知，曰今而後莫予授已！武[03370]侯死，而魏之君臣喜可知，曰今而後莫予毒已！惟其懼，而邊境之戌於是乎增；惟其喜，而土木之功於是乎起。然則思武侯者，不獨蜀人然。於其戌之勞，而吳之人不得不思武侯；於其役之苦，而魏之人亦不得不思武侯。
凡後人之失，未有不由於前人之失以之倡。有銅雀、玉龍、金鳳之臺作於前，乃有總章觀、青霄閣、鳳凰樓之工興於後矣；有曹丕之殺甄后以作之於前，乃有曹叡之殺毛后以效之於後矣。然曹操止於築臺，而叡則更勞其民[03371]於拆臺；操止以其民充役，而叡至欲以官充役。毛氏比甄氏之來正，而其被黜亦與甄氏同。曹叡曾以射鹿之諷其父，而其殺毛氏則與其父等。尤而效之，更有甚焉。則祖宗之法於孫者，可不懼與？
却說楊儀聞報前路有軍攔截，忙令人哨探，囘報說魏延燒絕棧道，引兵攔路。魏延隱然一敵國。儀驚曰：「丞相在日，料此人久後必反，誰想今日果然如此！今斷吾路，當復如何？」費禕曰：「此人必先捏奏太，誣吾等造反，故燒絕棧道，阻遏路。魏延上表事，在費禕一邊[03372]虛寫。吾等亦當表奏天，陳魏延反情，然後圖之。」姜維曰：「此間有一徑，名槎山，雖崎嶇險峻，可以抄出棧道之後。」一面寫表奏聞天，一面將人馬望槎山道進發。費禕只算得上表，姜維便算到歸路。且說後主在成都寢食不安，動止不寧；後作一夢，夢成都錦屏山崩倒，孔明乃蜀之屏障。先主得孔明如得水，後主倚孔明如倚山。遂驚覺，坐而待旦，聚集文武入朝圓夢。譙周曰：「臣昨夜仰觀天文，一星赤色，光芒有角，自東北落於西南，主丞相有凶之。今陛下夢山崩，正應此兆。」「泰山其頹」，「哲人其萎」。後主愈加驚怖。忽報李福到，後主急召入問之。福[03373]頓首泣奏丞相已亡；將丞相臨終言語，細述一遍。後主聞言哭曰：「天喪我！」哭倒於龍床之上。能令後主如此，不是寫後主，是寫武侯。侍臣扶入後宮。吳太后聞之，亦放聲哭不已。能令太后如此，不是寫太后，是寫武侯。多官無不哀慟，百姓人人涕泣。能令多官百姓如此，不是寫多官百姓，是寫武侯。後主連日感，不能設朝。忽報魏延表奏楊儀造反，不在魏延一邊寫，只在後主一邊寫，省筆之法。羣臣駭，入宮啟奏後主。時吳太后亦在宮中。後主聞奏驚，命近臣讀魏延表。其畧曰：
征西將軍、南鄭侯臣魏延，誠惶誠恐，頓首上言：楊儀自總[03374]兵權，率衆造反，劫丞相靈柩，欲引敵人入境。臣先燒絕棧道，以兵守禦。謹此奏聞。
讀畢，後主曰：「魏延乃勇將，足可拒楊儀等衆，何故燒絕棧道？」此句頗似聰明。吳太后曰：「嘗聞先帝有言：孔明識魏延腦後有反骨，每欲斬之，又將五十三卷中語一隄。因憐其勇，故姑留用。今彼奏楊儀等造反，未可輕信。楊儀乃文人，丞相委以長史之任，必其人可用。今日若聽此一面之詞，楊儀等必投魏矣。此當深慮遠議，不可造次。」太后亦能於料人料事。衆官正商議間，忽報長史楊儀有緊急表到。近臣[03375]拆表讀曰：
長史、綏軍將軍臣楊儀，誠惶誠恐，頓首謹表：丞相臨終，將委於臣，照依舊制，不敢變更，使魏延斷後，姜維次之。今魏延不遵丞相遺語，自提本部人馬先入中，放火燒斷棧道，劫丞相靈車，謀不軌。變起倉卒，謹飛章奏聞。
太后聽畢，問：「卿等所若何？」蔣琬奏曰：「以臣愚：楊儀人雖稟性過急，不能容物，至於籌度糧草，參贊軍機，與丞相辦多時，今丞相臨終委以，決非背反之人。魏延平日恃功務高，[03376]人皆下之，儀獨不假借，延心懷恨。今儀總兵，心中不服，故燒棧道，斷其路，誣奏而圖陷害。臣願將全家良賤，保楊儀不反，實不敢保魏延。」一個先料楊儀，次料魏延。董允亦奏曰：「魏延自恃功高，常有不平之心，口出怨言。向所以不反者，懼丞相耳。今丞相新亡，乗機亂，勢所必然。若楊儀才幹敏達，丞相所任用，必不背反。」一個先料魏延，次料楊儀，所見皆同。後主曰：「若魏延果反，當用何策禦之。」蔣琬曰：「丞相素疑此人，必有遺計授與楊儀。若儀無恃，安能退入谷口乎？延必中計矣。陛下寬心。」蔣琬料事如此，武侯薦之不謬。寫蔣琬亦是寫武侯。不多[03377]時，魏延表至，告稱楊儀反。正覽表之間，楊儀表到，奏稱魏延背反。人接連具表，各陳是非。後表俱用虛寫，省却無數筆墨。忽報費禕到。後主召入，禕細奏魏延反情。後主曰：「若如此，且令董允假節釋勸，用好言撫慰。」和事天子。允奉詔而去。却說魏延燒斷棧道，屯兵南谷，把住隘口，自以得計，不想楊儀、姜維星夜引兵抄到南谷之後。儀恐中有失，令先鋒何平引千兵先行。儀同姜維等引兵扶柩望中而來。楊儀亦可謂能。且說何平引兵逕到南谷之後，擂鼓吶喊。哨馬飛報魏延，說楊儀令先鋒何平，引兵自槎山[03378]路來搦戰。延怒，急披掛上馬提刀，引兵來迎。兩陣對圓，何平出馬，罵曰：「反賊魏延安在？」延亦罵曰：「汝助楊儀造反，何敢罵我！」平叱曰：「丞相新亡，骨肉未寒，汝焉敢造反！」乃揚鞭指川兵曰：「汝等軍士皆是西川之人，川中多有父母妻、兄弟親朋，丞相在日，不曾薄待汝等，今不可助反賊，宜各囘家鄉，聽候賞賜。」衆軍聞言，喊一聲，散去半。先散其兵，此必楊儀、姜維所教。延怒，揮刀縱馬，直取何平。平挺鎗來迎。戰不數合，平詐敗而走，延隨後趕來。衆軍弓弩齊發，延撥馬而囘。衆軍紛紛潰散，延轉怒，拍馬[03379]趕上，殺數人，却只止遏不住。只有馬岱所領百人不動。此受武侯之計，不即敘明，令讀者自知。延謂岱曰：「公眞心助我，成之後，決不相負。」遂與馬岱追殺何平。平引兵飛奔而去。魏延收聚殘軍，與馬岱商議曰：「我等投魏若何？」岱曰：「將軍之言，不智甚。丈夫何不自圖霸業，乃輕屈膝於人耶？吾觀將軍智勇足，兩川之士，誰敢抵敵？吾誓同將軍先取中，隨後進攻西川。」妙，岱亦善於詞令。延喜，遂同馬岱引兵直取南鄭。姜維在南鄭城上，魏延、馬岱耀武揚威，風擁而來。維急令拽起弔橋。延、岱人呌：「早降！」此時馬岱[03380]竟似同謀，令人猜摸不出。姜維令人請楊儀商議曰：「魏延勇猛，更兼馬岱相助，雖然軍少，何計退之？」不是一番疑惑，不見武侯遺計之妙。儀曰：「丞相臨終，遺一錦囊，囑曰：『若魏延造反，臨城對敵之時，方可開拆，便有斬魏延之計。』今當取出一看。」遂出錦囊拆封看時，題曰：「待與魏延對敵，馬上方許拆開。」妙在拆開又不見計策，令人猜摸不出。維喜曰：「既丞相有戒約，長史可收執。吾先引兵出城，列陣勢，公可便來。」姜維披掛上馬，綽鎗在手，引千軍，開城門，一齊衝出，鼓聲震，排成陣勢。維挺鎗立馬於門旗之下，高聲罵曰：「反賊魏延！丞相不曾[03381]虧你，今日如何背反？」延橫刀勒馬而言曰：「伯約，不干你。只教楊儀來！」魏延只恨一楊儀。儀在門旗影裡，拆開錦囊視之，如此如此。妙在到此處又不說明，只是令人猜摸不出。儀喜，輕騎而出，立馬陣前，手指魏延而笑曰：「丞相在日，知汝久後必反，教我隄，今果應其言。汝敢在馬上連呌聲『誰敢殺我』，便是眞丈夫，吾就獻中城池與汝。」讀者至此，正不知此是甚計謀。延笑曰：「楊儀匹夫聽着！若孔明在日，吾尚懼分；他今已亡，天下誰敢敵我？休道連呌聲，便呌萬聲，亦有何難！」遂提刀安轡，於馬上呌曰：「誰敢殺我？」一聲未畢，腦[03382]後一人厲聲而應曰：「吾敢殺汝！」手起刀落，斬魏延於馬下。來得突兀，出人意外。衆皆駭然。斬魏延者，乃馬岱。先聞其聲，次見其刀，然後知其人，總是寫得意外。原來孔明臨終之時，授馬岱以宻計，只待魏延喊呌時，便出其不意斬之。當日楊儀讀罷錦囊計策，已知伏下馬岱在彼，故依計而行，果然殺魏延。此處方纔敘明，以前却是疑陣。後人有詩曰：
諸葛先機識魏延，已知日後反西川。
錦囊遺計人難料，却成功在馬前。
却說董允未及到南鄭，馬岱已斬魏延，與姜維合兵一處。楊[03383]儀具表星夜奏聞後主。後主降旨曰：「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賜棺槨葬之。」如此待之，不失爲厚。楊儀等扶孔明靈柩到成都，後主引文武官僚盡皆掛孝，出城十里迎接。後主放聲哭。上至公卿夫，下及山林百姓，男女老幼，無不痛哭，哀聲震地。又寫一番哀痛。後主命扶柩入城，停於丞相府中。其諸葛瞻守孝居喪。後主還朝，楊儀自縛請罪。後主令近臣去其縛曰：「若非卿能依丞相遺教，靈柩何日得，魏延如何得滅？保全，皆卿之力。」遂加楊儀中軍師。馬岱有討逆之功，即以魏延之爵爵之。此亦處置得停[03384]當，想必蔣公琰所教也。儀呈上孔明遺表。後主覽畢哭，降旨卜地安葬。費禕奏曰：「丞相臨終，命塟於定軍山，定軍山，在中府褒城縣。不用墻垣磚石，亦不用一切祭物。」補前卷中所未及。後主從之。擇本年十月吉日，後主自送靈柩至定軍山安葬。爲後文鐘會惑神伏線。後主降詔致祭，諡號忠武侯；令建廟於沔陽，沔陽，今中府沔縣。四時享祭。後杜工部有詩曰：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栢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前解咏祠堂，後解咏丞相。至城外然後有丞相祠堂，然至[03385]城外而見祠堂，是無心於見祠堂者也。先言祠堂而後至城外，是有心於弔祠堂者也。有一丞相於胸中，而至其地尋其廟，則有錦官城外，森森栢樹之中也。三四兩句，是但見祠堂而無丞相也。碧草春色，黃鸝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淒清之極。○黃鳥所以求友，曠百世而相感，君子有尚友古人之思，而無如古人終不可見，如隔葉也。
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03386]
後解承三四來，丞相不可見於今日矣；然當時若非三顧草廬，丞相并不得見於昔日也。天下妙計，在混一不在偏安也。兩朝妙受眷於先，并效忠於後也。雖不能混一天下，成開濟之功，然老臣之計、老臣之心，則如是也。死而後已者，老臣所自失於我者也。捷而後死者，老臣所仰望於天者也。天不可必，老臣之志則可必也。「未」字、「先」字妙絕，一似後曾恢復，而老臣未及身先死者，體其心而爲言也。當日有未了之事，今日遂長留一未了之計、未了之心。嗟呼，後[03387]世英雄有其計與心，而不獲見諸事者，可勝道哉！在昔日爲英雄之計、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淚矣。
杜工部詩曰：
諸葛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前解。史遷疑子房「以爲魁梧奇偉」，「而狀貌乃如婦人好女」二語，正與此詩起二語意相似。向聞其名，但震其人；今觀其像，又嘆其高。「清高」二字，從遺像寫出：入相則紫袍象簡，[03388]出將則黃白旄，而今其遺像，羽扇綸巾，一何清高之至也。加一「肅」字，又有氣定神閒、不動聲色之意。三分割據，英才輩出，持籌挾策，比肩皆是。如孔明者，萬古一人。三是泛指衆人，四是獨指諸葛也。「鴻漸於逵，其羽可用爲儀」，「鳳翱翔於千仞兮，攬德輝而下之」，羽毛狀其清，雲霄狀其高也。
仲伯之間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祚終難復，志決身殲音尖。軍務勞。
後解。萬古罕有其匹矣！古人中可與爲伯仲者，庶幾其伊、，[03389]呂乎？若蕭、曹輩不足數耳。然耕莘釣渭，與伊、呂同其清高；而蕩秦滅楚，不得與蕭、曹同其功烈何耶？此緣漢祚之已改，非軍務之或疎也。運雖移而志則決。「身」即所云「鞠躬」，「勞」即所云「盡瘁」，「殲」即所云「死而後已」，「終難復」即所云「成敗利鈍，非臣逆覩」也。「終」字妙，包得前後拜表、六出祁山，無數心力在內。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後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却說後主回到成都，忽近臣奏曰：「邊庭報來，東吳令全綜引兵[03390]數萬，屯於巴丘界口，未知何意。」後主驚曰：「丞相新亡，東吳負盟侵界，如之奈何？」不用順接，忽用逆接，闘筍甚奇。蔣琬奏曰：「臣敢保王平、張嶷引兵數萬屯於永安，以防不測。陛下再命一人去東吳報喪，以探其動靜。」雖無全綜之事，亦當報喪。後主曰：「須得一舌辨之士使。」一人應聲而出曰：「微臣願往。」衆視之，乃南陽安衆人，姓宗，名預，字德豔，官任參軍、右中郎將。後主喜，即命宗預往東吳報喪，兼探虛實。不重在報喪，重在探虛實。宗預領命，逕到金陵，入吳主孫權。禮畢，只左右人皆着素衣。不消送帛，先自掛孝。權作色而言曰：「吳、蜀已一家，卿主[03391]何故而增白帝之守？」責問王平、張嶷守永安之故。預曰：「臣以東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勢宜然，俱不足以相問。」預亦善於詞令。權笑曰：「卿不亞於鄧芝。」照應八十六卷中事。乃謂宗預曰：「朕聞諸葛丞相天，每日流涕，令官僚盡皆掛孝。不是寫孫權，是寫武侯。朕恐魏人乗喪取蜀，故增巴丘守兵萬人，以救援，別無他意。」說明全綜守巴丘之故。預頓首拜謝。權曰：「朕既許以同盟，安有背義之理？」預曰：「天因丞相新亡，特命臣來報喪。」權遂取金鈚箭一技，折之設誓曰：「朕若負前盟，孫絕滅！」前者砍案爲誓，今者折箭爲誓，一爲伐魏，一爲和蜀。命使賫香帛奠[03392]儀，入川致祭。冥儀四色，奉申奠敬。宗預拜辭吳主，同吳使還成都，入後主，奏曰：「吳主因丞相新亡，亦自流涕，令羣臣皆掛孝。其益兵巴丘者，恐魏人乗虛而入，別無異心。今折箭誓，並不背盟。」後主喜，重賞宗預，厚待吳使去訖。以下按過東吳，事敘西蜀。遂依孔明遺言，加蔣琬丞相、將軍、尚；加費禕尚令，同理丞相；加吳懿車騎將軍，假節督中；姜維輔將軍、平襄侯，總督諸處人馬，同吳懿出屯中，以防魏兵。防魏重於防吳。其餘將校，各依舊職。楊儀自以年宦先於蔣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03393]未有重賞，口出怨言，謂費禕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將全師投魏，寧當寂寞如此耶！」楊儀爲人亦與魏延彷彿。費禕乃將此言具表宻奏後主。後主怒，命將楊儀下獄勘問，欲斬之。蔣琬奏曰：「儀雖有罪，但日前隨丞相多立功勞，未可斬，當廢庶人。」後主從之，遂貶楊儀赴中嘉郡民。儀羞慚自刎而死。楊儀結局却與彭羕相彷彿。蜀建興十年，魏主曹叡青龍年，吳主孫權嘉禾四年，國各不興兵。將三國總敘，作一關鎖。單說魏主封司馬懿太尉，總督軍馬，安鎮諸邊。懿拜謝囘洛陽去訖。以下又按下蜀、吳，單敘魏國。魏主在許昌，興[03394]土木，建蓋官殿；前既勝吳而歸，今又聞武侯已死，故妄意肆志於土木也。於洛陽造朝陽殿、太極殿，築總章觀，俱高十丈；立崇華殿、青霄閣、鳳凰樓、九龍池，命博士馬鈞監造，極其華麗，雕梁華棟，碧瓦金磚，光輝耀日。抵得一篇阿房宮賦。選天下巧匠萬餘人，民夫十餘萬，不分晝夜而造。民力疲困，怨聲不絕。叡降旨起土木於芳林園，使公卿皆負土樹木於其中。公卿爲棟樑，今使公卿負木，是棟樑負棟樑也。司徒董尋上表切諫曰：
伏自建安以來，野戰死亡，或門殫戶盡，雖有存者，遺孤老弱。[03395]若今宮室狹，欲廣之，猶宜隨時，不妨農務，况作無益之物乎？陛下既尊羣臣，顯以冠冕，被以文繡，載以華輿，所以異於人。今使負木擔土，沾體塗足，毀國之光，以崇無益，其無謂。役民既已不情，役官更是無禮。孔云：「君使臣以禮，臣君以忠。」無忠無禮，國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自比於牛之一毛，生既無益，死亦無損？秉筆流涕，心與世辭。臣有八，臣死之後，累陛下矣。不勝戰慄恃命之至！
叡覽表怒曰：「董尋不怕死耶！」左右奏請斬之。叡曰：「此人素有忠[03396]義，今且廢庶人。做了庶人一發該搬磚弄瓦，爲役夫之事矣。再有妄言者必斬！」時有太舍人張茂，字彥材，亦上表切諫，叡命斬之。即日召馬鈞問曰：「朕建高臺峻閣，欲與神仙往來，以求長生不老之方。」武侯祈緩死，忠也；魏主求長生，愚也。鈞奏曰：「朝十四帝，惟武帝享國最久，壽算極高，蓋因服天上日精月華之氣。嘗於長安宮中建栢梁臺，臺上立一銅人，手捧一盤，名曰承露盤，接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漿，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屑，調和服之，可以返老還童。」馬鈞是李少君一流人。叡喜曰：「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長安，[03397]拆取銅人，移置芳林園中。」鈞領命，引一萬人至長安，命週圍搭起木架，上栢梁臺去。不移時間，五千人連繩引索，旋環而上。公卿搬木石，是公卿爲役夫，今役夫升青雲，是役夫爲公卿矣。那栢梁臺高十丈，銅柱圓十圍。馬鈞教先拆銅人。多人倂力拆下銅人來，只銅人眼中潸然淚下。興廢無常，成毀頓易，鐵漢亦心酸，銅人安得不淚下？衆皆驚。忽然臺邊一陣狂風起處，飛砂走石，急若驟雨，一聲响喨，就如天崩地裂，臺傾柱倒，壓死千餘人。不死於兵，又死於役，君求長生，民則不聊生矣。鈞取銅人及金盤回洛陽，入魏主，獻上銅人、承露盤。魏主問曰：「銅柱安在？」鈞奏曰：「柱重[03398]百萬斤，不能運至。」叡令將銅柱打碎，運來洛陽，鑄成兩箇銅人，號「翁仲」，列於司馬門外；鑄銅龍鳳兩箇，龍高四丈，鳳高丈餘，立在殿前。木牛流馬却是有用，銅人、銅龍、銅鳳却是無用。於上林苑中，種奇花異木，蓄養珍禽怪獸。少傳楊阜上表諫曰：
臣聞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業；及至殷、周，或堂崇尺，度以九筵耳。古之聖帝明王，未有以宮室高麗，以凋弊百姓之財力者。桀作璇室、象廊，紂傾宮、鹿臺，致喪社稷；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宮而殃[03399]及其，天下背叛，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法，以桀、紂、楚、秦誡。而乃自暇自逸，惟宮室是飾，必有危亡之禍矣。君作元首，臣股肱，存亡一體，得失同之。臣雖駑怯，敢忘諍臣之義？言不切至，不足以感陛下。謹叩棺沐浴，伏候重誅。
表上，叡不省，只催督馬鈞建造高臺，安置銅人、承露盤。降旨廣選天下美女，入芳林園中。奇花異木、珍禽怪獸，猶不若此物之佳。○此句便引起下文龐妃廢后事，絕妙過接法。衆官紛紛上表諫諍，叡俱不聽。却說曹叡之后毛氏，[03400]乃河內人，先年叡平原王時，最相恩愛；及即帝位，立后。後叡因寵郭夫人，毛后失寵。曹叡固甄后之子也，獨不記甄后失寵之事耶？郭夫人美而慧，叡甚嬖之，每日取樂，月餘不出宮闥。是歲春月，芳林園中百花爭放，叡同郭夫人到園中賞翫飲酒。郭夫人曰：「何不請皇后同樂？」叡曰：「若彼在，朕涓滴不能下咽。」其新孔嘉，遂令舊者之取厭如此，爲之一嘆。遂傳諭宮娥，不許令毛后知道。毛后叡月餘不入正宮，是日引十餘宮人，來翠花樓上消遺，只聽得樂聲嘹亮，乃問曰：「何處奏樂？」一宮官啓曰：「乃聖上與郭夫人於御花園中賞花飲[03401]酒。」毛后聞之，心中煩惱，囘宮安歇。「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次日，毛后乗車出宮遊翫，正迎叡於曲廊之間，乃笑日：「陛下昨遊北園，其樂不淺！」叡怒，即令擒昨日侍奉諸人到，叱曰：「昨遊北園，朕禁左右不許使毛后知道，何得宣露！」喝令宮官與諸侍奉人盡斬之。毛后驚，囘車至宮，叡即降詔賜毛皇后死，立郭夫人皇后。皮去毛曰鞟，今去毛立郭，却是光皮矣。一笑。朝臣莫敢諫者。忽一日，幽州刺史毋丘儉上表，報稱遼東公孫淵造反，自號燕王，改元紹元年，建宮殿，立官職，興兵入寇，搖動北方。叡驚，即聚[03402]文武官僚，商議起兵退淵之策。正是：
纔將土木勞中國，干戈起外方。
未知何以禦之，且看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