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第一種卷之四十
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
第八十回
戰猇亭先主得讎人 守江口生拜將
關公顯聖，不一而足，前文既追呂䝉，此卷擒潘璋。或疑演義粧點，未必其之果然，而不知無庸疑。即公之不沒於今日，可以信其不沒於當年。以有關公，何處是[02657]關公？以無關公，何處非關公？豈必拜像瞻圖，赤面長髯者而後謂之關公哉！「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殆無日不有一關公在天地，無日不有一關公在人心耳。
潘璋之死，妙在關公顯聖；糜芳、傅士仁、馬忠之死，妙在不必關公顯聖。若必待關公顯聖而後獲之，則不勝其顯聖矣。且孫權、陸遜亦當顯聖以殺之，連營七百里之失，亦當顯聖以告之，而全蜀之師可不動，先主之兵可不敗，魚腹浦之八陣圖可不設矣。國志本以紀人，豈盡如西[02658]遊記仗孫行者之神通，賴南海觀音之相救乎？雖然，糜芳之欲降，馬忠之被刺，關公之靈實式憑焉，則亦謂之關公之顯聖可。不寧惟是，即孫權之縛送范疆、張達，安知非翼德之靈實使其然，則亦謂之翼德顯聖可。
觀先主之伐孫權，而知其必不赦糜芳。不以孫夫人之尚在而寬孫權，豈肯以糜夫人之既死而赦糜芳乎？觀先主之殺糜芳，而知其必不釋東吳。不以殉難而亡之糜夫人而赦其弟，豈肯以不告而之孫夫人而恕其兄[02659]乎？凡人妻之情，每足奪其兄弟之情；而愛兄弟之情，每不如其愛妻之情。觀於先主亦可以風矣。
生而有將之才，不得以生目之。亦惟生而有將之才，則正以其生而取之。先軫悅禮樂而敦詩，晉之名將一生；張巡讀過目不忘，唐之名將一生；岳飛歌雅投壺，孟珙掃地焚香，宋之名將一生。每怪今人以生相詬詈，其人之文而無用者，輒笑之生氣。試觀陸遜之生，奈何輕量生哉？[02660]
從來未有不忍辱而能負重者：韓信非胯下之夫，則不能成興之烈；張良非進圮橋之履，則不能成報韓之功。未有不能負重而能忍辱者：胥惟懷破楚之略，故能乞食於丹陽；范蠡惟懷治吳之謀，故甘受屈於石室。古今有之人，一生力奮，只在負重字；一生學問，只在忍辱字。熟讀一卷老，便當得一卷陰符經。
愛老而不愛少者，不可以用才；愛少而不愛老者，亦不可以用才。孔明之用黃忠，非以其老而用之，直以是請[02661]纓之終軍、破浪之宗愨、表五餌之賈誼而用之。闞澤之薦陸遜，非以其少而薦之，直以是皓首之牙、白髮之充國、耆英之文彥博而薦之。總之人而才，則老亦可，少亦可；人而不才，則老亦不可，少亦不可。但當論其才與不才，不當論其少與不少云。
周郎之戢赤壁，龐統與有力焉。呂䝉之襲荊州，陸遜亦與有力焉。乃魯肅薦統，而孫權不聽；闞澤薦遜，而孫權聽之。豈信魯肅不如其信闞澤哉？亦前後之勢有不同耳。一當[02662]赤壁勝之後，故氣驕而言難入；一當猇亭新敗之日，故心而謀易從。
却說章武年春正月，正月敘起，時序分明。武威後將軍黃忠隨先主伐吳，忽聞先主言老將無用，即提刀上馬，引親隨五六人，逕到彝陵營中。此老倔強猶昔。吳班與張南、馮習接入，問曰：「老將軍此來，有何故？」忠曰：「吾自長沙跟天到今，多負勤勞。今雖七旬有餘，尚食肉十斤，臂開石之弓，能乗千里之馬，未足老。昨日主上言吾等老邁無用，故來此與東吳交鋒，看吾斬將，老不老！」黃忠[02663]不服老，陸遜不服少，正與後文相對。正言間，忽報吳兵前部已到，哨馬臨營。忠奮然而起，出帳上馬。馮習等勸曰：「老將軍且休輕進。」忠不聽，縱馬而去。吳班令馮習引兵助戰。忠在吳軍陣前，勒馬橫刀，單搦先鋒潘璋交戰。意在待仇人。璋引部將史蹟出馬。蹟欺忠年老，挺鎗出戰；鬭不合，被忠一刀斬於馬下。潘璋怒，揮關公使的青龍刀，爲前孫權賜刀照應，爲後關興得刀伏筆。來戰黃忠。交馬數合，不分勝負。忠奮力惡戰，璋料敵不過，撥馬便走。忠乘勢追殺，全勝而囘。第一日黃忠不老。路逢關興、張苞。興曰：「我等奉聖旨來助老將軍，既已立功，[02664]速請囘營。」忠不聽。次日，潘璋來搦戰。黃忠奮然上馬。興、苞人要助戰，忠不從；吳班要助戰，忠亦不從，譬之善奕棋者，有人從旁幫之，雖贏不喜。只自引五千軍出迎。戰不數合，璋拖刀便走。忠縱馬追之，厲聲呌曰：「賊將休走！吾今關公報讐！」第二日黃忠又不老。追至十餘里，四面喊聲震，伏兵齊出：右邊周泰，左邊韓當，前有潘璋，後有凌統，把黃忠困在垓心。忽然狂風起，忠急退時，山坡上馬忠引一軍出，一箭射中黃忠肩窩，險些兒落馬。中箭後偏不能落馬，亦是他不老處。吳兵忠中箭，一齊來攻。讀者至此爲黃忠着急。忽後面喊聲起，兩路軍[02665]殺來，吳兵潰散，救出黃忠，乃關興、張苞。來得突兀，寫得聲勢。將保送黃忠，逕到御前營中。忠年老血衰，箭瘡痛裂，病甚沉重。先主御駕自來看視，撫其背曰：「令老將軍中，朕之過！」忠曰：「臣乃一武夫耳，幸遇陛下。臣今年七十有五，壽亦足矣。望陛下善保龍體，以圖中原！」不以江東爲重，而以中原爲重，與趙雲一樣見識。言訖，不省人。是夜殞於御營。後人有詩嘆曰：
老將說黃忠，收川立功。
重披金鎖甲，雙挽鐵胎弓。
膽氣驚河北，威名鎮蜀中。
臨亡頭似雪，猶自顯英雄。[02666]
先主黃忠氣絕，哀不已，勅具棺槨，塟於成都。先主歎曰：「五虎將，已亡人。朕尚不能復讐，深可痛哉！」又因黃忠并念關、張，畢竟黃忠是客，關、張是主。乃引御林軍直至猇亭，會諸將，分軍八路，水陸俱進。水路令黃權領兵，先主自率軍於旱路進發：時章武年月中旬。自正月序至二月，時序分開，正爲下文夏月燒營伏線。韓當、周泰聽知先主御駕來征，引兵出迎。孫權屢次自臨陣前，獨至此時不敢出面，可謂怯矣。兩陣對圓，韓當、周泰出馬。只蜀營門旗開處，先主自出，黃羅銷金傘蓋，左右白旌黃鉞，金銀旌節，前後圍繞。自爲帝之後，須此一番渲染，與受魏九錫者不同。當呌曰：[02667]「陛下今蜀主，何自輕出？倘有疎虞，悔之何及！」先主遙指罵曰：「汝等吳狗，朕手足，誓不與立於天地之間！」當囘顧衆將曰：「誰敢衝突蜀兵？」部將夏恂，挺鎗出馬。先主背後張苞挺丈八矛縱馬而出，喝一聲，直取夏恂。恂苞聲若巨雷，心中驚懼。恰待要走，周泰弟周平恂抵敵不住，揮刀縱馬而來。關興，躍馬提刀來迎。張苞喝一聲，一矛刺中夏恂，倒撞下馬。周平驚，措手不及，被關興一刀斬。此處雙寫二將。將便取韓當、周泰。韓、周人，慌退入陣。先主視之，嘆曰：「虎父無犬！」先主處處念着兄弟，[02668]又與關公虎女、犬子語遙遙相應。用御鞭一指，蜀兵一齊掩殺過去。吳兵敗，那八路兵，勢如泉湧，殺的那吳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却說甘寧正在船中養病，聽知蜀兵至，火急上馬，正遇一彪蠻兵，人皆披髪跣足，皆使弓弩長鎗，搪牌刀斧。首乃是番王沙摩柯，生得面如噀血，碧眼突出，使一箇鐵蒺藜骨朶，腰帶兩張弓，威風抖擻。寫得番王可畏，早爲南蠻孟獲伏筆。甘寧其勢，不敢交鋒，撥馬而走，被沙摩柯一箭射中頭顱。寧帶箭而走，甘寧病中中箭，猶能帶箭而走。黃忠雖老不老，甘寧雖病不病，兩人雖死不死矣。到於富池口，坐於樹之下而死。樹上羣鴉[02669]數百，圍繞其屍。吳王聞之，哀痛不已，具禮厚塟，立廟祭祀。至今富池口有甘興霸廟，徃來客商祭祀，有神鴉送客一程。後人有詩嘆曰：
吳郡甘興霸，長江錦幔舟。
酬君重知已，報友化仇讐。
劫寨將輕騎，驅兵飲巨甌。
神鴉能顯聖，香火永千秋。
却說先主乘勢追殺，遂得猇亭，吳兵四散逃走。先主收兵，只不關興。第二次又不見關興，寫得出沒不測。先主慌令張苞等四面跟尋。原來關興殺入吳陣，正遇讐人潘璋，驟馬追之。璋驚，奔入山谷內，不知所往。興尋思只在山裏，往來尋覔不。看看天晚，迷蹤失路。[02670]幸得星月有光，正與二月中旬相應，用筆閒警。追至山僻之間，時已更，到一莊上，下馬叩門。一老者出問何人。興曰：「吾是戰將，迷路到此，求一飯充饑。」老人引入，興堂內點着明燭，中堂繪畵關公神像。當年便已如此，何況今日？興哭而拜。老人問曰：「將軍何故哭拜？」興曰：「此吾父。」老人聞言，即便下拜。興曰：「何故供養吾父？」老人答曰：「此間皆是尊神地方。在生之日，家家侍奉，何況今日神乎？近來造生祠者，生則祠之，沒則巳焉，與關公大不同矣。老夫只望蜀兵早早報讐。今將軍到此，百姓有福矣。」遂置酒食待之，卸鞍喂馬。更已後，忽門外一人[02671]擊戶。老人出而問之，乃吳將潘璋亦來投宿。狹路相逢，天道之巧，往往如此，可不畏哉！恰入草堂，關興，按劒喝曰：「反賊休走！」璋囘身便出。忽門外一人，面如重棗，丹鳳眼，卧蠶眉，飄縷美髯，綠袍金鎧，按劒而入。潘璋門外所見，與老人堂中所供，有兩關公乎？曰是一，不是二。璋是關公顯聖，呌一聲，神䰟驚散，欲待轉身，早被關興手起劒落，斬於地上，取心瀝血，就關公神像前祭祀。非關興殺之，而關公殺之也。興得父親的青龍偃月刀，大刀亦「大刀環」矣。却將潘璋首級擐於馬項之下，辭老人，就騎潘璋的馬，望本營而來。老人自將潘璋之屍，拖出燒化。細甚。[02672]且說關興行無數里，忽聽得人言馬嘶，一彪軍來到，首一將，乃潘璋部將馬忠。又恰好遇着讐人。忠興殺主將潘璋，將首級擐於馬項之下，青龍刀被興得，勃然怒，縱馬來取關興。興馬忠是害父讐人，氣冲牛斗，舉青龍刀，望忠便砍。忠部下百軍，倂力上前，一聲喊起，將關興圍在垓心。興力孤勢危，讀者至此，又必謂關公此時顯聖殺馬忠矣。忽西北上一彪軍殺來，乃是張苞。馬忠救兵到來，慌忙引軍自退。關興、張苞一處趕來。趕不數里，前面糜芳、傅士仁引兵來尋馬忠。兩軍相合，混戰一處。苞、興人[02673]兵少，慌忙撤退。此時馬忠即死，糜芳、傅士仁一併就擒，豈不甚快。然事如此，便不曲；文如此，便不奇。囘至猇亭，來先主，獻上首級，具言此。先主驚異，賞犒軍。却說馬忠囘韓當、周泰，收聚敗軍，各分頭守把。軍士中者，不計其數。馬忠引傅士仁、糜芳於江渚屯劄。當夜更，軍士皆哭聲不止。既寫老人，又寫衆軍，想見關公舊德不泯。糜芳暗聽之，有一夥軍言曰：「我等皆是荊州之兵，被呂䝉詭計送主公性命，今劉皇叔御駕親征，東吳早晚休矣。所恨者，糜芳、傅士仁，我等何不殺此賊，去蜀營投降，功勞不。」一夥軍言曰：「不要性急，等箇空兒便就[02674]下手。」聽得歷歷分明，聲聲仔細，與蔣幹聽周瑜，先主聽徐庶，更是不同。糜芳聽畢驚，遂與傅士仁商議曰：「軍心變動，我人性命難保。今蜀主所恨者馬忠耳，何不殺他，將首級去獻蜀主？此時不消關公顯聖，却假手于糜芳，乃見天道之巧。告稱：我等不得已而降吳，今知御駕前來，特地詣營請罪。」仁曰：「不可。去必有禍。」芳曰：「蜀主寬仁厚德，目今阿斗太是我外甥，彼但念我國戚之情，必不肯加害。」有此數語，愈見不文先主之篤于兄弟也。人計較已定，先馬。更時分，入帳刺殺馬忠，將首級割，人帶數十騎，逕投猇亭而來。糜、傅之殺馬忠，與范、張之刺張飛，相類而相反。伏路軍人先引[02675]張南、馮習，具說其。次日，到御營中來先主，獻上馬忠首級，哭告於前曰：「臣等實無反心，被呂䝉詭計稱言關公已亡，賺開城門，臣等不得已而降。今聞聖駕前來，特殺此賊以雪陛下之恨，伏乞陛下恕臣等之罪。」糜芳之重投先主，與劉封之不降曹操，又相類而相反。先主怒曰：「朕自離成都許多時，你兩箇如何不來請罪？今日勢危，故來巧言，欲全性命！朕若饒你，至九泉之下，有何面目關公乎？」更不思九泉之下有糜夫人。言訖，令關興在御營中設關公靈位。先主親捧馬忠首級，詣前祭祀。一箇死三牲。令關興將糜芳、傅士仁剝去[02676]衣服，跪於靈前，親自用刀剮之，以祭關公。兩箇活三牲。忽張苞上帳哭拜於前曰：「伯父讐人皆已誅戮，臣父冤讐何日可報？」接筍甚緊。先主曰：「賢姪勿憂，朕當削平江南，殺盡吳狗，務擒賊，與汝親自醢之，以祭汝父。」范疆、張達在吳，而先主伐吳，不獨爲關公報讐，亦爲翼德報讐耳。苞泣謝而退。此時先主威聲震，江南之人盡皆膽裂，日夜號哭。韓當、周泰驚，急奏吳王，具言糜芳、傅士仁殺馬忠，去蜀帝，亦被蜀帝殺。孫權心怯，遂聚文武商議。步騭奏曰：「蜀主所恨者，乃呂䝉、潘璋、馬忠、糜芳、傅士仁。今此數人皆亡，獨有范疆、張達[02677]人在東吳。何不擒此人，并張飛首級，遣使送還，步騭爲此語，却是翼德有靈。交與荊州，送夫人，上表求和，再會前情，共圖滅魏，則蜀兵自退矣。」諸葛瑾已曾與先主言之矣。權從其言，遂具沉香木匣，盛貯飛首，綁縛范疆、張達，囚於檻車之內，馬忠是送死的，范、張是送活的，一是私送，一是公送。令程秉使，賫國望猇亭而來。却說先主欲發兵前進，忽近臣奏曰：「東吳遣使送張車騎之首，并囚范疆、張達賊至。」先主兩手加額曰：「此天之所賜，亦由弟之靈！」即令張苞設飛靈位。先主張飛首級在匣中面不改色，與曹操在木匣中見關公正是相對。放聲[02678]哭。張苞自仗利刀，將范疆、張達萬剮凌遲，祭父之靈。亦是一副活三牲。祭畢，先主怒氣不息，定要滅吳。馬良奏曰：「讐人盡戮，其恨可雪矣。吳夫程秉到此，欲還荊州，送囘夫人，永結盟好，共圖滅魏，伏候聖旨。」先主怒曰：「朕切齒讐人乃孫權。今若與之連和，是負弟當日之盟矣。今先滅吳，次滅魏。」不肯得風便轉，却是不識時務。便欲斬來使，以絕吳情，多官苦告方免。程秉抱頭鼠竄，囘奏吳主曰：「蜀不從講和，誓欲先滅東吳，然後伐魏。衆臣苦諫不聽，如之奈何？」權驚，舉止失措。闞澤出班奏曰：「現有擎天之柱，如何不用耶？」[02679]只因先主不見機，就引出這箇人來。權急問何人。澤曰：「昔日東吳，全任周郎；後魯敬代之；敬亡後，決於呂明；今明雖喪，有陸伯言在荊州。此人名雖儒生，實有雄才略。儒生誠不可小視。以臣論之，不在周郎之下。以今論之，當在周郎之上。前破關公，其謀皆出於伯言。補照七十五囘中事。主上若能用之，破蜀必矣。如或有失，臣願與同罪。」權曰：「非德潤之言，孤幾誤。」張昭曰：「陸遜乃一生耳，非劉敵手，恐不可用。」張昭不知諸葛瑾，安能知陸遜？顧雍亦曰：「陸遜年幼望輕，恐諸公不服。若不服，則生禍亂，必誤。」昭以書生輕之，雍又以年幼輕之。步騭亦曰：「遜[02680]才堪治郡耳，若託以，非其宜。」雍嫌其望輕，騭又嫌其才短，人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闞澤呼曰：「若不用陸伯言，則東吳休矣！臣願以全家保之！」前止以一身保，此又以全家保，如此薦人，薦得着力。權曰：「孤亦素知陸伯言乃奇才，孤意已決，卿等勿言。」前不聽魯肅而用龐統，今獨聽闞澤而用陸遜，可謂昔非今是。於是命召陸遜。遜本名陸議，後改名遜，字伯言，乃吳郡吳人。城門校尉陸紆之孫，九江都尉陸駿之。身長八尺，面如美玉，官領鎮西將軍。百忙中補敘陸遜生平。當下奉召而至，參拜畢，權曰：「今蜀兵臨境，孤特命卿總督軍馬，以破劉。」遜曰：「江東文武，皆王故舊之臣，[02681]臣年幼無才，安能制之？」陸遜故意作難，便有邀求築壇賜劒之意。權曰：「闞德潤以全家保卿，孤亦素知卿才。今拜卿都督，卿勿推辭。」遜曰：「倘文武不服，何如？」權取所佩劒與之曰：「如有不聽號令者，先斬後奏。」與前賜劒周瑜相似。遜曰：「荷蒙重托，敢不拜命，但乞王於來日會聚衆官，然後賜臣。」意在壓服衆人，故要衆人面前受之。闞澤曰：「古之命將，必築臺會衆，賜白旄黃鉞、印綬兵符，然後威行令肅。今王宜遵此禮，擇日築壇，拜伯言都督，假節鉞，則衆人自無不服矣。」如蕭何薦韓信故事。權從之，命人連夜築壇完，會百官，請陸遜登壇，拜都[02682]督、右護軍鎮西將軍，進封婁候，賜以寶劒印綬，令掌六郡八十一州兼荊楚諸路軍馬。吳王囑之曰：「閫以內孤主之，閫以外將軍制之。」比周郎爲都督時倍覺冠冕。遜領命下壇，令徐盛、丁奉護衛，即日出師，一面調諸路軍馬，水陸並進。文到猇亭，韓當、周泰驚曰：「主上如何以一生總兵耶？」韓當、周泰乃孫堅舊將，周瑜尚是後輩，況陸遜乎。以今之世俗論之，當寫眷晚生名帖者，安得不驚。比及遜至，衆皆不服。韓信拜大將而一軍皆驚，今衆人之輕陸遜彷彿似之。遜升帳議，衆人勉強參賀。遜曰：「主上命吾將，督軍破蜀。軍有常法，公等各宜遵守。違者王法無親，勿致後悔。」衆皆[02683]默然。周泰曰：「目今安東將軍孫桓，乃主上之姪，現困於彝陵城中，內無糧草，外無救兵，請都督早施良策，救出孫桓，以安主上之心。」遜曰：「吾素知孫安東深得軍心，必能堅守，又在陸遜口中帶表孫桓。不必救之。待吾破蜀後，彼自出矣。」蚤已算定。衆皆暗笑而退。韓當謂周泰曰：「今此孺將，東吳休矣！公彼所行乎？」泰曰：「吾聊以言試之，早無一計，安能破蜀？」前不服周郎只是程普一人，今不服陸遜却是韓、周二人。次日，陸遜傳下號令，教諸將各處關防，牢守隘口，不許輕敵。衆皆笑其懦，不肯堅守。次日，陸遜升帳喚諸將曰：「吾欽承王命，總督諸[02684]軍，昨已令五申，令汝等各處堅守，俱不遵吾令，何？」此時陸遜爲將，亦大難事。韓當曰：「吾自從孫將軍平定江南，經數百戰；其餘諸將，或從討逆將軍，或從當今王，皆披堅執銳，出生入死之士。今主上命公都督，令退蜀兵，宜早定計，調撥軍馬，分頭征進，以圖；乃只令堅守勿戰，豈欲待天自殺賊耶？吾非貪生怕死之人，奈何使吾等墮其銳氣？」韓當以言觸陸遜，與黃蓋以言觸周郎，一假一眞，前後相映。於是帳下諸將，皆應聲而言曰：「韓將軍之言是。吾等情願決一死戰！」陸遜聽畢，掣劒在手，厲聲曰：「僕雖一介生，今蒙主上托[02685]以重任者，以吾有尺寸可取，能忍辱負重故。「忍辱負重」四字，後來成大事人無不出此。汝等只各守隘口，牢把險要，不許妄動，如違令者皆斬！」此所謂「始如處女，敵人閉戶」者也。衆皆憤憤而退。却說先主自猇亭布列軍馬，直至川口，接連七百里，前後四十營寨，晝則旌旗蔽日，夜則火光耀天。與曹操赤壁一樣聲勢。○此處「火光」二字，與後文火光相映射。忽細作報說：「東吳用陸遜都督，總制軍馬。遜令諸將各守險要不出。」先主問曰：「陸遜何如人？」馬良奏曰：「遜雖東吳一生，然年幼多才，深有謀略，前襲荊州皆係此人之詭計。」又在馬良口中照應七十五卷中事。先主怒曰：「豎[02686]詭計，損朕弟，今當擒之！」便傳令進兵。馬良諫曰：「陸遜之才，不亞周郎，未可輕敵。」馬良與闞澤之見相同。先主曰：「朕用兵老矣，豈反不如一黃口孺耶？」先主與張昭、周泰等之見相似。遂親領前軍，攻打諸處關津隘口。韓當先主兵來，差人報知陸遜。遜恐韓當妄動，急飛馬自來觀看，正韓當立馬於山上。遠望蜀兵，漫山遍野而來，軍中隱隱有黃羅蓋傘。韓當接着陸遜，并馬而觀。當指曰：「軍中必有劉，吾欲擊之。」寫韓當之猛。視彼驅之戰而不戰者，又復天淵。遜曰：「劉舉兵東下，連勝十餘陣，銳氣正盛；今只乗高守險，不可輕出，出則不利。[02687]但宜獎勵將士，廣布守禦之策，以觀其變。今彼馳騁於平原廣野之間，正自得志；我堅守不出，彼求戰不得，必移屯於山林樹木間，吾當以奇計勝之。」寫後文伏筆。韓當口雖應諾，心中只是不服，先主使前隊搦戰，辱罵百端。遜令塞耳休聽，不許出迎，親自遍歷諸關隘口，撫慰將士，皆令堅守。的是忍辱負重之人。先主吳軍不出，心中焦躁。馬良曰：「陸遜深有謀略，今陛下遠來攻戰，自春歷夏，彼之不出，欲待我軍之變，願陛下察之。」馬良之智，亦不輸於陸遜。先主曰：「彼有何謀？但怯敵耳。向者數敗，今安敢再出？」先鋒馮習奏曰：「即[02688]今天氣炎熱，軍屯於赤火之中，誰知避赤火又遇赤火耶？日之火易耐，火之火難當。取水深不便。」先主遂命各營皆移於山林茂盛之地，近溪傍澗，待過夏到秋，倂力進兵。馮習遂奉旨，將諸寨皆移於林木陰宻之處。馬良奏曰：「吾軍若動，倘吳兵驟至，如之奈何？」不言移營之不可，而但言移營之難，猶是第二着。先主曰：「朕令吳班引萬餘弱兵，近吳寨平地屯住；朕親選八千精兵，伏於山谷之中。若陸遜知朕移營，必乘勢來擊，却令吳班詐敗，遜若追來，朕引兵突出，斷其路，可擒矣。」若不遇陸遜，則此計未嘗不妙。文武皆賀曰：「陛下神機妙算，諸臣不及！」馬良[02689]曰：「近聞諸葛丞相在東川點看各處隘口，恐魏兵入寇。陛下何不將各營移居之地，畵成圖本，問於丞相？」先主曰：「朕亦頗知兵法，何必問丞相？」良曰：「古云『兼聽則明，偏聽則蔽』，望陛下察之。」先主曰：「卿可自去各營，畵成四至八道圖本，親到東川去問丞相。如有不便，可急來報知。」只怕來不及了。馬良領命而去。於是先主移兵於林木陰宻處避暑。早有細作報知韓當、周泰。人聽得此，喜，來陸遜曰：「目今蜀兵四十餘營，皆移於山林宻處，依溪傍澗，就水歇涼。都督可乘虛擊之。」正是：[02690]
蜀主有謀能設伏，吳兵好勇定遭擒。
未知陸遜可聽其言否，且看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