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國賊行兇殺貴妃 皇叔敗走投袁紹
嘗詠唐人吊馬嵬詩曰：「可憐四紀天，不及盧家有莫[00886]愁。」其言可謂悲矣。然楊妃之死，死於其兄之誤國；董妃之死，死於其兄之愛君。夫以兄之罪而殺楊妃，今人猶之惋惜；況以兄之忠而殺董妃，能不之悼歎乎哉！吾以董妃之冤，冤於太真；則獻帝之痛，更痛於玄宗矣。
以天之尊，而束縛於權臣，不得已耳；以方伯之重，而牽制於兒，亦不得已耶？衣帶詔之既聞，董貴妃之甚慘，正忠臣肝腦塗地之秋、義士發憤立功之日；而乃遷延歲月，坐失機會。天不能保其嬪妃，諸侯且欲戀其家室。[00887]己之幼有疾，猶然繫懷；君之孕嗣遭殃，不動念：以四世公代食祿者，反不如一醫生之盡節，良可歎！
讀徐文長四聲猿，有禰衡罵曹操一篇文字，將禰衡死後之，補罵一番，殊痛快。今恨不將陳琳檄後之，再教陳琳補罵一番。雖然，惟無瑕者可以戮人。袁紹不奉天之命，而襲取冀州，欺韓馥，賣公孫瓚，其罪一；傕、汜之亂，不聞勤王，其罪；袁術僣號而不能討，及術帝號而欲近之，其罪。紹計者，恐我盡言以責操，而操亦盡[00888]言以責我，故一罵之後，不復更罵耳。昔齊桓公挾天以令諸侯，行權力而假仁義。聶北之救，坐視邢亡；楚丘之封，直待衛滅。兄弟姊妹之間多慚德焉。是以其責楚，不責其僣稱王號，吞併諸姬，而但問以包茅不質、昭王不復。捨其而責其，捨其近而責其遠，其同此意夫？
田豐首欲緩戰，今欲急戰；前則無隙可伺，今則有虛可乘：審時勢而謀，惜袁紹之不能用耳。然吾怪郭圖、審配獨無一言，何？蓋人與田豐不和。故前者豐不欲戰，人[00889]以宜戰之說爭之；今者豐既欲戰，人更不以宜戰之說助之：但從自己門戶起，不從國家起，古來朋黨之害，往往坐此。唐有牛、李之互持，宋有朔、洛、蜀之角立，朝廷且受其患，況袁紹一隅之主乎？
天下者不顧家。玄德前敗於呂布，遂棄妻而不顧；今敗於曹操，棄妻而不顧。與高祖委呂后於項羽，正復相同。彼袁紹室家情重，戀戀兒，豈得成之人！
袁紹與玄德番相：第一次在虎牢，第次在盤河，第[00890]次在冀州。玄德於袁紹番求救：第一次鄭玄作柬，第次自己致，第次單騎親往。紹則前倨而後恭，亦昔疏而今密，非紹之賢而納，乃之急而投紹耳。前乎此者，依託呂布，依託曹操；後乎此者，依託劉表，依託孫權。煢煢一身，常客，然則之君，殆在「旅」之六五云。
操之敵紹，能以寡勝衆；之敵操，不能以寡勝衆。是之用兵，不如操矣。然將之道，在能用兵；君之道，不在能[00891]用兵，而在能用用兵之人。之所以敗者，以此時未遇諸葛亮耳。未遇諸葛，雖關、張之勇無所用之；既遇諸葛，雖曹操之智不能當之。而諸葛不操所得，獨所得，善乎唐太宗之論操曰：「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才不足。」韓信善將兵，一將之智；高祖不善將兵，而善將將，萬乘之才。豈非操之用兵則勝於，而用人則遜於歟？
却說曹操衣帶詔，與衆謀士商議，欲廢却獻帝，更擇有德者立之。程昱諫曰：「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號令天下者，以奉[00892]家名號故。今諸侯未平，遽行廢立之，必起兵端矣。」操乃止。操賊幾爲董卓所爲，而卒未爲者，以自己曾討董卓故也。只將董承等五人并其全家老，押送各門處斬。死者共七百餘人。城中官民者，無不下淚。不特當日見者下淚，即今日讀者亦爲酸鼻。後人有詩歎董承曰：
密詔傳衣帶，天言出禁門。
當年曾救駕，此日更承恩。
憂國成心疾，除奸入夢魂。
忠貞千古在，成敗復誰論。
有歎王服等四人詩曰：
名尺素矢忠謀，慷慨思將君父酬。[00893]
赤膽可憐捐百口，丹心自是足千秋。
且說曹操既殺董承等衆人，怒氣未消，遂帶劒入宮，來弒董貴妃。咄咄怪事。貴妃乃董承之妹，帝幸之，已懷孕五月。補敘貴妃一筆。當日帝在後宮，正與伏皇后私論董承之至今尚無音耗。點綴，好。忽曹操帶劒入宮，面有怒容，帝驚失色。宰相面有怒容，而天子大驚失色，豈不奇絕。操曰：「董承謀反，陛下知否？」帝曰：「董卓已誅矣。」操言董承，而帝故意誤言董卓，蓋操乃今日之董卓也。帝意不在卓，殆暗指操耳。帝亦善於詞令。操聲曰：「不是董卓！是董承！」帝戰慄曰：「朕實不知。」嘗讀左傳周鄭交質篇「王曰無之」句，爲之一歎；今獻帝「朕實不知」四字，正復相似。○[00894]此時宰相儼如問官，天子竟似罪人矣。操曰：「忘破指修詔耶？」帝不能荅。手跡既真，口詞難賴。操叱武士擒董妃至。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望丞相憐！」帝因孕而欲求免其身。操曰：「若非天敗，吾已被害。豈得復留此女吾後患！」伏后告曰：「貶於冷宮，待分娩，殺之未遲。」后度不能免其身，但求全其孕。○宰相作色，帝后哀求，皆絕奇之事。操曰：「欲留此逆種母報仇乎？」天子之嗣，乃曰「逆種」，是何言歟！董妃泣告曰：「乞全屍而死，勿令彰露。」妃度身、孕俱不能免，但泣求全屍矣。可憐可恨，令我不忍注目。操令取白練至面前。因乃兄列名於白絹，遂使其妹畢命於白練。帝泣謂妃曰：「卿於九泉之下，勿怨朕躬！」何言之痛也，讀者能不鼻酸而髮指否？言訖，淚下如雨。[00895]伏后亦哭。操怒曰：「猶作兒女態耶！」叱武士牽出，勒死於宮門之外。巍巍至尊，不能庇一女子，真天翻地覆時也。後人有詩歎董妃曰：
春殿承恩亦枉然，哉龍種并時捐。
堂堂帝主難相救，掩面徒看淚湧泉。
操諭監宮官曰：「今後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吾旨，輒入宮門者，斬，守禦不嚴，與同罪。」爲後文伏完事露伏筆。撥心腹人千充御林軍，令曹洪統領，以防察。獻帝此時如坐牢獄中。操謂程昱曰：「今董承等雖誅，尚有馬騰、劉亦在此數，不可不除。」昱曰：「馬騰屯軍西涼，未可[00896]輕取，但當以慰勞，勿使生疑，誘入京師圖之可。爲後誘出馬騰伏筆。劉現在徐州，分布掎角之勢，亦不可輕敵。以上將馬、劉二人并說。況今袁紹屯兵官渡，常有圖許都之心。若我一旦東征，劉勢必求救於紹。紹乘虛來襲，何以當之？」放下馬騰，專策劉備；又因劉備，轉策袁紹。操曰：「非。乃人傑，今若不擊，待其羽翼既成，急難圖矣。袁紹雖強，多懷疑不決，何足憂乎！」操以玄德爲英雄，不以本初爲英雄，正與青梅煮酒時談論相合。正議間，郭嘉自外而入。操問曰：「吾欲東征劉，奈有袁紹之憂，如何？」嘉曰：「紹性遲而多疑，其謀士各相妒忌，比操語又添出謀士一句。不足憂。[00897]劉新整軍兵，衆心未服，二語爲後張、關部卒降曹，降卒詐投關公襲取下邳等事伏筆。丞相引兵東征，一戰可定矣。」操喜曰：「正合吾意。」遂起十萬軍，分兵五路下徐州。下徐州五路分兵，攻小沛八面遣將。此五路只虛寫，後八面却實寫，俱妙。細作探知，報入徐州。孫乾先往下邳報知關公，隨至沛報知玄德。玄德與孫乾計議曰：「此必求救於袁紹，方可解危。」於是玄德修一封，此時玄德竟親自寫書，不必更煩鄭康成矣。遣孫乾至河北。乾乃先田豐，具言其，求其引進。前託鄭玄致書，今又託田豐引進，不啻先之以子貢、申之以冉有也。豐即引孫乾入紹，呈上信。只紹形容憔悴，衣冠不整。却又作怪。豐曰：「今[00898]日主公何故如此？」紹曰：「我將死矣！」令人不解。豐曰：「主公何出此言？」紹曰：「吾生五，惟最幼者極快吾意。婦人愛少子，丈夫亦如是耶？今患疥瘡，命已垂絕。紹所患者，不過小兒之病；小兒所患者，又不過疥癬之疾。可發一笑。吾有何心更論他乎？」可笑。豐曰：「今曹操東征劉玄德，許昌空虛。若以義兵乘虛而入，上可以保天，下可以救萬民。此不易得之機會，惟明公裁之。」豐前欲緩戰，今欲急戰，此量時度勢之言，與沮授一味言戰者不同。紹曰：「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恍惚，恐有不利。」豐曰：「何恍惚之有？」紹曰：「五中惟此生得最異，倘有疏虞，吾命休矣。」遂決意不肯發兵，曹昂死，而曹操只言哭典韋；袁[00899]熙病，而袁紹不肯救劉備。袁、曹優劣，又見如此。況前鄭玄致書之時，董承未死，血詔未泄；今此事已露，玄德書中必詳言之。乃紹見書而不一發憤，可謂無氣。乃謂孫乾曰：「汝回玄德，可言其故。倘有不如意，可來相投，吾自有相助之處。」爲後劉備投袁紹伏筆。田豐以杖擊地曰：「遭此難遇之時，乃以嬰兒之病失此機會，去矣！可痛惜哉！」跌足長嘆而出。真正可惜。○玄德求救於紹，不出程昱所料。袁紹不肯發兵，不出郭嘉所料。孫乾紹不肯發兵，只得星夜回沛玄德，具說此。玄德驚曰：「似此如之奈何！」張飛曰：「兄長勿憂。曹兵遠來，必然困乏，乘其初至，先去劫寨，可破曹操。」此計亦可，但瞞不過曹操耳。玄德曰：「素以汝一勇[00900]夫耳，前者捉劉岱時，頗能用計，又將前事一提。今獻此策，亦中兵法。」乃從其言，分兵劫寨。且說曹操引軍往沛來。正行間，狂風驟至，忽聽一聲響亮，將一面牙旗吹折。孫堅之死，有風報應；曹操之勝，亦有風報應。操便令軍兵且住，聚衆謀士問吉凶。荀彧曰：「風從何方來？吹折甚顏色旗？」操曰：「風自東南方來，吹折角上牙旗，單旗曰角，雙旗曰門。旗乃青紅色。」董承之死，祇因紅詔一紙，白絹一幅；劉備之敗，却因青紅牙旗一面。彧曰：「不主別，今夜劉必來劫寨。」張飛之計，早被荀文若占出。操點頭。忽毛玠入，曰：「方纔東南風起，吹折青紅牙旗一面。主公以主何吉凶？」操曰：「公意若何？」[00901]毛玠曰：「愚意以今夜必主有人來劫寨。」謀士所見皆同。後人有詩歎曰：
吁嗟帝冑勢孤窮，全仗分兵劫寨功。
爭奈牙旗折有兆，老天何故縱奸雄？
操曰：「天報應我，當即防之。」遂分兵九隊，只留一隊向前虛托營寨，餘衆八面埋伏。九里山前，十面埋伏；小沛城外，八面埋伏。是夜月色微明，既寫風，又寫月，忙中偏有此閒筆。玄德在左，張飛在右，分兵兩隊進發，只留孫乾守沛。且說張飛自以得計，領輕騎在前突入操寨，但零零落[00902]落無多人馬，四邊火光起，喊聲齊舉，飛知中計，急出寨外。正東張遼、正西許褚、正南于禁、正北李典、東南徐晃、西南樂進，東北夏侯惇、西北夏侯淵八處軍馬殺來。曹操分撥八面之將，前不敘明，至此方點出。張飛左沖右突，前遮後當。所領軍兵，原是曹操手下舊軍，勢已急，盡皆投降去。正是朱靈、路昭及車冑所領之兵也。飛正殺間，逢著徐晃，殺一陣，後面樂進趕到。飛殺條血路，突圍而走，只有數十騎跟定。欲還沛，去路已斷；欲投徐州、下邳，恐曹軍截住。尋思無路，只得望芒碭山而去。按下張飛，下文單敘玄德。却說玄德引軍劫寨，將[00903]近寨門，忽然喊聲震，後面沖出一軍，先截去一半人馬。夏侯惇到，玄德突圍而走，夏侯淵從後追來。玄德回顧，止有十餘騎跟隨，急欲奔還沛，敘張飛處既詳，敘玄德處不得不略；然非略也，其詳已在張飛劫寨中矣。早望沛城中火起，順筆虛寫，便算實敘，妙。只得棄沛。欲投徐州、下邳，曹軍漫山塞野，截住去路。亦虛寫一句。玄德自思無路可，想：「袁紹有言：『倘不如意，可來相投』，今不若暫往依棲，別作良圖。」還記盤河相遇時否？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也。遂望青州路而走，正逢李典攔住。玄德匹馬落荒望北而逃，李典擄將從騎去。李典在正北，夏[00904]侯惇在東北，夏侯淵在西北。玄德望北而逃，正當與此三路軍相遇：一筆不亂。且說玄德匹馬投青州，日行百里，奔至青州城下叫門。門吏問姓名，來報刺史，刺史乃袁紹長袁譚。譚素敬玄德，聞知匹馬到來，即便開門出迎，袁譚較勝乃翁，而乃翁反愛其少子，何也？接入公廨，細問其故。玄德言兵敗相投之意。譚乃留玄德於館驛中住下，發報父袁紹，一面差本州人馬，護送玄德至平原界口。袁紹親自引衆，出鄴郡十里迎接玄德。回想虎牢關時，真前倨而後恭也。玄德拜謝，紹忙荅禮曰：「昨兒抱病，有失救援，於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慰平生渴想之[00905]思。」繁禮多儀，虛文無當。玄德曰：「孤窮劉，玄德此時正剩一身，自稱「孤窮劉備」，真不誣也。久欲投於門下，奈機緣未遇。今曹操所攻，妻俱陷，天子不能保其一貴妃，董承等不能保其七百餘口，玄德又安能保其二夫人乎？想將軍容納四方之士，故不避羞慚，徑來相投。望乞收。誓當圖報。」紹喜，相待甚厚，同居冀州。按下玄德，下文單敘雲長。且說曹操當夜取沛，隨即進兵攻徐州。糜竺、簡雍守把不住，只得棄城而走。陳登獻徐州。曹操軍入城。安民已畢，隨喚衆謀士議取下邳。荀彧曰：「雲長保護玄德妻，死守此城。若不速取，恐袁紹所竊。」彧已知備之必竟投紹矣。操曰：「吾素愛雲[00906]長武藝人材，欲得之以己用，不若令人說之使降。」欲說降關公，亦大難事。郭嘉曰：「雲長義氣深重，必不肯降；曹操但知其武藝人材，郭嘉獨知其義氣。若使人說之，恐被其害。」帳下一人出曰：「某與關公有一面之交，願往說之。」衆視之，乃張遼。回想白門樓相救之事，已隔數回，此處忽然照應。程昱曰：「文遠雖與雲長有舊，吾觀此人，非可以言詞說。某有一計，使此人進退無路；然後用文遠說之，彼必丞相矣。」正是：
整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餌釣鼇魚。
未知其計若何，且聽下文分解。[00907] [009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