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第一種卷之十
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
使劉於漏之後，而沛之戰布所殺，則操必曰：「非我，布。」及令當淮南之衝，若其放走呂布而操殺之，則必曰：「非我，軍令。」欲使他人殺之，而無其隙構，呂[00717]布則有其隙矣。欲自殺之，而無其名，違軍令則有其名矣。操心中步步欲害玄德，而外面却處處保護玄德；乃玄德心中亦步步堤防曹操，而外面亦處處逢迎曹操。兩雄相遇，兩智相對，使讀者驚心悅目。
玄德嘗曰：「元龍湖海之士，豪氣未除。」曰：「元龍如卧百尺樓上。」則元龍之人，其英爽高明可知。乃英爽高明之人，而亦喜於用詐，何？曰：兵不厭詐，亦在用之得其宜耳。不當詐而不詐，則有不欺人之羊叔；當詐而詐，何妨有善[00718]騙人之陳元龍。
或曰：玄德既知丁原、董卓之，何不勸操留布，以圖操之地？予曰：不然，操非丁原、董卓比。操不殺布，則必用布；用布，則必防布。既能以利厚結之，而使我用；能以術牢籠之，而使不我害：是虎添翼。操之周密，不似丁、董之疏虞，玄德其及此乎？
易牙殺以饗君，管仲以非人情不可近，劉安之，將毋同乎？曰：不同。牙利，安義。君非絕食，則易牙之[00719]烹其不情；君當絕食，則介之推自割其肉不過。雖然，呂布之戀妻太愚，劉安之殺妻太忍，唯玄德得其中。不得不棄而棄之，何必如兄弟之誓同生死，固不當學呂布；得保則保之，誰云衣服之不及手足，亦不當學劉安。
曹家人截嫁攔婚，并非拉著香囊酒吃；呂家女空回白轉，不少開門前來。前日長枷釘韓胤，是獨桌請媒人；今番火炬燒下邳，是打燈接著新轎。軍中得勝鼓，疑是娶[00720]親人的奏樂人；馬前纛旗，權當迎女的扆閨帳。國丈自馱著貴妃出走，不顧辱沒東宮；皇帝更不教太親迎，只惡識天使。伐柯詩詠成破斧，待媒的是刀鋸不是酒漿；血光星犯著紅鸞，戰通宵的是疆場不是枕席。此數聯皆絕倒。
將欲和人戒酒，先特特邀人飲酒，張飛何其有禮；從未請人吃酒，便白白教人斷酒，呂布是不情。自要吃酒，却戒他人不吃酒，張飛怪得高懷；自不吃酒，却怒他人吃酒，呂[00721]布怒得沒趣。送酒是好意，侯成遇張飛，定當引腹心；拒酒是蠢才，曹豹與呂布，果然可稱翁婿。先飲酒，後領棒，以醉人受醉棒，曹豹之痛好耐；既折酒，以醒棒打醒人，侯成之恨難消。張飛借老曹打老呂，實不曾打老曹；呂布衆將打一人，是分明打衆將。張飛戒飲之飲，比不戒飲之飲愈多，翻覺戒飲多；呂布禁酒之害，比害酒之害更甚，可禁酒之懲。戒氣勝戒酒，張飛但當戒一己之鞭笞；禁酒如禁色，呂布安能禁衆人之夫婦。張飛殺過[00722]一夜酒風，明日便戒酒不成，倒便宜醉；呂布打散他人筵席，自家竟與酒永別，活斷送醒人。張飛徐州之失，還堪以酒解其悶；呂布白門樓之死，誰能以酒奠其魂。此數聯絕倒。
却說高順引張遼擊關公寨，呂布自擊張飛寨，關、張各出迎戰，玄德引兵兩路接應。呂布分軍從背後殺來，關、張兩軍皆潰，玄德引數十騎奔回沛城。今日狼狽奔回，則知前日不當盡出城外下寨。呂布趕來，玄德急喚城上軍士放下吊橋。呂布隨後到。城上欲待放箭，恐[00723]射玄德，敘事周致。被呂布乘勢殺入城門，把門將士抵敵不住，都四散奔避。呂布招軍入城。玄德勢已急，到家不及，只得棄妻，此卷中以玄德棄妻、劉安殺妻、呂布戀妻，相對成趣。穿城而過，走出西門，匹馬逃難。又失了小沛城。此城凡三得三失矣。呂布趕到玄德家中，糜竺出迎，告布曰：「吾聞丈夫不廢人之妻。今與將軍爭天下者，曹公耳。玄德常念轅門射賴之恩，不敢背將軍。今不得已而投曹公，惟將軍憐之。」語亦動聽。布曰：「吾與玄德舊交，豈忍害他妻。」前布與袁術戰時，玄德曾遣雲長助之，故今以此相報耶？便令糜竺引玄德妻去徐州安置。爲後糜竺登城拒布伏案。布自[00724]引軍投山東兗州境上，留高順、張遼守沛。此時孫乾已逃出城外，關、張人亦各自收得些人馬，往山中住紮。補筆應前，亦便伏筆照後。且說玄德匹馬逃難，正行間，背後一人趕至，視之，乃孫乾。孫乾先至，關、張慢來，敘法參差有致。玄德曰：「吾今兩弟不知存亡，妻失散，之奈何？」先說兩弟，後及妻小，妙。孫乾曰：「不若且投曹操，以圖後計。」玄德依言，尋路投許都。途次絕糧，嘗往村中求食，但到處，聞劉豫州，皆爭進飲食。絕勝重耳過衛時。○先寫此句，爲後劉安殺妻供食作引。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獵戶劉安。是喜吃野味人。當下劉安聞豫州[00725]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野味難得，不若家味之便。乃殺其妻以食之。奇絕。古名將亦有殺妻饗士者。婦人不幸生亂世，遂使命如草菅，哀哉！○玄德以妻子比衣服，此人以妻子爲飲食，更奇。玄德曰：「此何肉？」安曰：「乃狼肉。」人有溺愛悍妻者，但知妻是肉，不知妻是狼，乃當以劉安之法處之。○若在懼內者言之，當名曰獅子肉。玄德不疑，遂飽食一頓，曹操在呂伯奢家，誤認豬是人；玄德在劉安家，誤認人是狼。曹操不曾吃得一塊豬肉，玄德飽吃一頓人肉。不吃豬肉者，反是惡人；吃人肉者，反不失爲好人。天晚就宿。不知劉安此夜如何睡得著？至曉將去，往後院取馬，忽一婦人殺於廚下，不意取馬，反忽見狼。臂上肉已都割去，昨宵深得此一臂之力。○玄德髀肉可復生，此婦臂肉安得復生耶？玄德驚問，方知昨夜食者，乃其妻之肉。設或不見不問，[00726]則劉安終不使玄德知之。其立念比殺妻饗士者更奇。玄德不勝感，灑淚上馬。劉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隨使君，因老母在堂，未敢遠行。」又是孝子。玄德稱謝而別，取路出梁城。忽塵頭蔽日，一彪軍來到。玄德知是曹操之軍，同孫乾徑至中軍旗下，與曹操相。不必直到許都，即於途中相遇，好。具說失沛城、散弟、陷妻之。操亦之下淚。假慈悲。說劉安殺妻食之，其事甚奇，不得不爲一述。操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千金買駿骨，百金謝狼肉。一上黃金臺，一飽劉君腹。○劉安得此金，又可娶一妻矣，但恐無人肯嫁之耳。何也，恐其又把作野味請客也。軍行至濟北，夏侯淵等迎接入寨，言兄夏侯惇損其一[00727]目，卧病未痊。回顧前文，好。操臨卧處視之，令先回許都調理。好安放。一面使人打探呂布現在何處。探馬回報云：「呂布與陳宮、臧霸結連泰山賊寇，共攻兗州諸郡。」照前文。操即令曹仁引千兵打沛城，操親提軍，與玄德來戰呂布。伏後案。前至山東，路近蕭關，正遇泰山寇孫觀、吳敦、尹禮、昌豨領兵萬餘，攔住去路。操令許褚迎戰。四將一齊出馬，許褚奮力死戰，四將抵敵不住，各自敗走。操乘勢掩殺，追至蕭關。探馬飛報呂布。此句是過文。時布已回徐州，欲同陳登往救沛，小沛休矣。令陳珪守徐州。徐州休矣。陳登臨行，珪[00728]謂之曰：「昔曹公曾言東方盡付與汝。今布將敗，可便圖之。」照應前文。登曰：「外面之，兒自之。倘布敗回，父親便請糜竺一同守城，休放布入。兒自有脫身之計。」埋伏後文。珪曰：「布妻在此，心腹頗多，之奈何？」思慮周匝。登曰：「兒亦有計。」是父是子。乃入呂布曰：「徐州四面受敵，操必力攻。我當先思退步。可將錢糧移於下邳，下邳，今淮安府下邳縣。只說錢糧，不說妻小，妙甚。倘徐州被圍，下邳有糧可救。主公盍早計？」布曰：「元龍之言甚善。吾當并妻移去。」此句待他自說，甚妙。遂令宋憲、魏續保護妻與錢糧，移屯下邳，妻小休矣。○此處點出宋憲、魏續，筆法閒警。一面自引軍與陳[00729]登往救蕭關。到半路，登曰：「容某先到關探曹操虛實，主公方可行。」此關休矣。布許之，登乃先到關上。陳宮等接。登曰：「溫侯深怪公等不肯向前，要來責罰。」反間得妙。宮曰：「今曹兵勢，未可輕敵。吾等緊守關隘，可勸主公深保沛城，乃上策。」陳登唯唯。至晚上關而望，曹兵直逼關下，乃乘夜連寫封，拴在箭上，射下關去。書中約他放火爲號，殺入關中也。此處尚不說明。次日，辭陳宮，飛馬來呂布曰：「關上孫觀等皆欲獻關，某已留下陳宮守把，將軍可於黃昏時，殺去救應。」又反間得妙。蓋孫觀等皆新結之寇，且又新敗，而陳宮實爲呂布心腹，故必作如此語以誘布，而布乃無[00730]不信矣。○「黃昏時」三字，更有針線。布曰：「非公則此關休矣！」非公則此關安得休？便教陳登飛騎先至關，約陳宮內應，舉火號。正暗合陳登書中之意。亦是「黃昏時」三字，有以啟之也。登徑往報宮曰：「曹兵已抄路到關內，恐徐州有失。公等宜急回。」騙呂布又騙陳宮，兩邊夾敘，都用實敘，妙。宮遂引衆棄關而走。也著了道兒。登就關上放起火來。不負書中之約，亦可謂不背呂布之令。呂布乘黑殺至，陳宮軍和呂布軍在黑暗裏自相掩殺。只一陳登，弄得他七顚八倒，可知曹操用間之妙。曹兵望號火，一齊殺到，乘勢攻擊。陳登箭上三書中語暗補於此，妙。孫觀等各自四散逃避去。易聚易散，是賊寇身分。○此句伏後招安一案。呂布直殺到天明，方知是[00731]計，呆鳥。急與陳宮回徐州。到得城邊叫門時，城上亂箭射下，前日小沛城上之箭，當移於此日射之。糜竺在敵樓上喝曰：「汝奪吾主城池，今當仍還吾主，汝不得復入此城！」陳珪不出，使糜竺荅話，妙甚。布怒曰：「陳珪何在？」竺曰：「吾已殺之矣。」假話妙。若不如此說，恐陳登在呂布軍中，爲其所害也。然不知登已早脫身去矣。布回顧宮曰：「陳登安在？」已往小沛賺高順、張遼去了。宮曰：「將軍尚執迷而問此佞賊乎？」真是呆鳥。布令遍尋軍中，却只不。好笑。宮勸布急投沛，布從之。行至半路，只一彪軍驟至，視之，乃高順、張遼。奇。布問之，荅曰：「陳登來報，說主公被圍，令某等急來救解。」不向陳登那邊敘去，却從[00732]呂布這邊聽來，是用虛筆，與前文變。宮曰：「此佞賊之計。」布怒曰：「吾必殺此賊！」只怕殺他不得了。急驅馬至沛。只沛城上，盡插曹兵旗號。原來曹操已令曹仁襲城池，引軍守把。敘法虛實俱佳。呂布於城下罵陳登。登在城上，指布罵曰：「吾乃臣，安肯汝反賊耶！」此時却不面諛。布怒，正待攻城，忽聽背後喊聲起，一隊人馬來到，當先一將，乃是張飛。突如其來，來得湊巧。高順出馬迎敵，不能取勝，布親自接戰。正鬥間，陣外喊聲復起，曹操親統軍衝殺前來。寫張飛後，不即寫雲長，忽又夾敘曹操，用筆錯落。呂布料難抵敵，引軍東走。曹兵隨後追趕。呂布走[00733]得人困馬乏，忽閃出一彪軍攔住去路，首一將，立馬橫刀，喝：「呂布休走！關雲長在此！」突如其來，來得湊巧。○看他寫關、張之來，敘法各變，妙甚。呂布慌忙接戰。背後張飛趕來，布無心戀戰，與陳宮等殺開條路，徑奔下邳。侯成引兵接應去。略作一頓。○此處點出侯成，用筆閒警。關、張相，各灑淚言失散之。寫得有情致。雲長曰：「我在海州路上住紮，探得消息，故來至此。」張飛曰：「弟在芒碭山住這幾時，今日幸得相遇。」補寫二人蹤跡，只在二公口中自敘，省筆。兩個敘話畢，一同引兵來玄德，哭拜於地。玄德悲喜交集，敘得有情致。引人曹操，便隨操入徐州。糜竺[00734]接，具言家屬無恙，玄德甚喜。陳珪父，亦來參拜曹操。敘事簡到，一筆不漏。操設一宴犒勞諸將，操自居中，使陳珪居右、玄德居左，亦學呂布坐法耶。其餘將士，各依次坐。宴罷，操嘉陳珪父之功，加封十縣之祿，授登伏波將軍。完陳珪父子。且說曹操得徐州，心中喜，可知其在兗州時，未嘗須臾忘徐州也。商議起兵攻下邳。程昱曰：「布今止有下邳一城，若逼之太急，必死戰而投袁術矣。確慮。布與術合，其勢難攻。今可使能者守住淮南徑路，內防呂布，外當袁術。正是此意。況今山東尚有臧霸、孫觀之徒未曾順，防之亦不可忽。」此是[00735]餘意。操曰：「吾自當山東諸路。其淮南徑路，請玄德當之。」使玄德當袁、呂往來之要衝，亦即驅虎吞狼之計也。玄德曰：「丞相將令，安敢有違。」玄德此時不得不應。次日，玄德留糜竺、簡雍在徐州，帶孫乾、關、張引軍住守淮南徑路，曹操自引兵攻下邳。且說呂布在下邳，自恃糧食足，應前移屯錢糧。且有泗水之險，安心坐守，可保無虞。陳宮曰：「今操兵方來，可乘其寨柵未定，以逸擊勞，無不勝者。」布曰：「吾方屢敗，不可輕出。待其來攻而後擊之，皆落泗水矣。」豈知此水反爲我害。遂不聽陳宮之言。過數日，曹兵下寨已定。操統衆將至城下，叫：「呂布荅話！」布上[00736]城而立。操謂布曰：「聞奉先欲結婚袁術，吾故領兵至此。夫術有反逆罪，而公有討董卓之功，今何自棄其前功，而從逆賊耶？倘城池一破，悔之晚矣。若早來降，共扶王室，當不失封侯之位。」此非誘布，實欲用布也。玄德在白門樓時，正慮此耳。布曰：「丞相且退，尚容商議。」主張不定。陳宮在布側，罵：「曹操奸賊！」一箭射中其麾蓋。今日城上之一箭，不如前日店中之一劒。操指宮恨曰：「吾誓殺汝！」爲白門樓伏案。○呂布轅門之射，玄德不必報恩；陳宮麾蓋之射，曹操安得懷恨耶？遂引兵攻城。宮謂布曰：「曹操遠來，勢不能久。將軍可以步騎出屯於外，宮將餘衆閉守於內。操若攻將軍，宮引兵擊其背；[00737]若來攻城，將軍救於後。不過旬日，操軍食盡，可一鼓而破。此乃掎角之勢。」玄德屯兵城外，而致失小沛者，爲與關、張俱出，而城中空虛也。今陳宮所言，則誠大善。布曰：「公言極是。」遂府收拾戎裝。時方冬寒，吩咐從人多帶綿衣，布妻嚴氏聞之，百忙中忽閃出一婦人，正應前「移置妻小」句。出問曰：「君欲何往？」布告以陳宮之謀。嚴氏曰：「君委全城，捐妻，孤軍遠出，倘一旦有變，妾豈得將軍之妻乎？」汝若肯死，安得爲他人妻？只此一語，便非貞婦。布躊躇未決，日不出。沒主意。宮入曰：「操軍四面圍城，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布曰：「吾思遠出不如堅守。」沒主意。宮曰：「近聞操軍糧少，遣人往許都[00738]去取，早晚將至。又在陳宮口中，帶敘曹操軍中事。將軍可引精兵往斷其糧道。此計妙。」布然其言，復入內對嚴氏說知此。婚姻之事謀及婦人，猶可言也；軍旅之事謀及婦人不可言也。嚴氏泣曰：「將軍若出，陳宮、高順安能堅守城池？倘有差失，悔無及矣！妾昔在長安，已將軍所棄，幸賴龐舒私藏妾身，再得與將軍相聚。頓提前事，如千丈游絲，忽然一落。孰知今棄妾而去乎？將軍前程萬里，請勿以妾念！」言罷痛哭。先以危詞動之，又以哀詞訣之，然後繼之以哭，不由丈夫不聽。布聞言愁悶不決，入告貂蟬。貂蟬別來無恙。○既謀之妻，又謀之妾，總是沒主張。貂蟬曰：「將軍與妾作主，勿輕身自出。」嚴氏之言詳，貂蟬之言略，敘法俱佳。[00739]布曰：「汝無憂慮。吾有畫戟、赤兔馬，誰敢近我！」頻誇戟馬，正爲後文盜馬、盜戟作反襯。乃出謂陳宮曰：「操軍糧至者，詐。操多詭計，吾未敢動。」懼內人偏不肯說是懼內，偏有許多解說。宮出，歎曰：「吾等死無葬身之地矣！」極似李儒歎董卓語。布於是終日不出，只同嚴氏、貂蟬飲酒解悶。飲酒二字，閒閒而起。謀士許汜、王楷入布，進計曰：「今袁術在淮南，聲勢振。將軍舊曾與彼約婚，今何不仍求之？彼兵若至，內外夾攻，操不難破。」此計不出程昱所料。布從其計，即日修，就著人前去。許汜曰：「須得一軍引路衝出方好。」布令張遼、郝萌兩個引兵一千，送出隘口。是夜更，[00740]張遼在前，郝萌在後，保著許汜、王楷殺出城去。抹過玄德寨，衆將追趕不及，已出隘口，讀者至此，爲玄德著急。郝萌將五百人，跟許汜、王楷而去。張遼引一半軍回來。一軍忽分兩隊，一去一回，寫得變幻。到隘口時，雲長攔住；未及交鋒，高順引兵出城救應，接入城中去。此時捉住張遼，不如後日捉住郝萌。且說許汜、王楷至壽春，拜袁術，呈上信。術曰：「前者殺吾使命，賴我婚姻！今來相問，何？」汜曰：「此曹操奸計所誤，願明上詳之。」術曰：「汝主不因曹兵困急，豈肯以女許我？」楷曰：「明上今不相救，恐唇亡齒寒，亦非明上之福。」術曰：「奉先反覆[00741]無信，可先送女，然後發兵。」孫策借兵，得他玉璽爲質；呂布借兵，又要他女兒爲質。一是死寶，一是活寶。許汜、王楷只得拜辭，和郝萌回來。到玄德寨邊，汜曰：「日間不可過。夜半吾人先行，郝將軍斷後。」商量停當。夜過玄德寨，許汜、王楷先過去。郝萌正行之次，張飛出寨攔路。郝萌交馬，只一合，被張飛生擒過去，五百人馬盡被殺散。本恐許汜、王楷有失，故郝萌引軍送之；不意彼二人反走脫，郝萌反被擒，寫得變幻。○走張遼則寫雲長，擒郝萌則寫張飛，都好。張飛解郝萌來玄德，玄德押往寨曹操。郝萌說求救許婚一。操怒，斬郝萌於軍門。又殺了呂家一個媒人。使人傳諭各寨，心防守，如有[00742]走透呂布及彼軍士者，依軍法處治。玄德亦在約束之內。各寨悚然。玄德回營，分付關、張曰：「我等正當淮南衝要之處。弟切宜心在意，勿犯曹公軍令。」飛曰：「捉一員賊將，操不有甚褒賞，却反來諕嚇，何？」幾乎又惹此公發作。玄德曰：「非。曹操統領多軍，不以軍令，何能服人？弟勿犯之。」玄德之意，不過「在他簷下過，不敢不低頭」耳。然若以此語勸張飛，飛必不服，故以軍令當嚴爲辭，蓋假話也。關、張應諾而退。却說許汜、王楷回呂布，具言袁術先欲得婦，然後起兵救援。布曰：「如何送去？」汜曰：「今郝萌被獲，操必知我情，預作準。若非將軍親自護送，誰能突出重圍？」[00743]布曰：「今日便送去，如何？」又何倉卒至此。汜曰：「今日乃凶神值日，不可去。明日利，宜用戌、亥時。」不唯會做媒，又會選日。布命張遼、高順：「引千軍馬，安排車一輛，我親送至百里外，却使你兩個送去。」次夜更時分，是戌末亥初。呂布將女以綿纏身，用甲包裹，負於背上，提戟上馬。只有隨新人的送娘，那有背新人的送爹？只有蓋新人的紅羅，那有裹新人的鐵甲？只有坐新人的花轎，那有騎新人的戰馬？可發一笑。放開城門，布當先出城，張遼、高順跟著。將次到玄德寨前，一聲鼓響，關、張人攔住去路，叫：「休走！」布無心戀戰，只顧奪路而行。玄德自引一軍殺來，兩軍混戰。呂布雖勇，終是[00744]縛一女在身上，只恐有，不敢衝突重圍。趙雲懷小兒却能衝陣，呂布背女子不能突圍。意者玄德之子紫微早已臨身，奉先之女紅鸞未曾照命耶？後面徐晃、許褚皆殺來，衆軍皆叫曰：「不要走呂布！」布軍來太急，只得仍退入城。前番是自己追轉，今番是別人趕回。玄德收軍，徐晃等各寨，端的不曾走透一個。呂布回到城中，心中憂悶，不獨呂布憂悶，女兒當亦憂悶。只是飲酒。聊當送親酒。却說曹操攻城，兩月不下。忽報：「河內太守張楊出兵東市，欲救呂布，部將楊醜殺之，欲將頭獻丞相，却被張楊心腹將眭固所殺，反投犬城去。」此事只在報人口中敘過，省筆。操聞報，即遣史渙追斬眭固。只一句了[00745]却，更省筆。因聚衆將曰：「張楊雖幸自滅，然北有袁紹之憂，東有表、繡之患。下邳久圍不克，吾欲捨布還都，暫且息戰，何如？」荀攸急止曰：「不可。呂布屢敗，銳氣已墮。軍以將主，將衰則軍無戰心。彼陳宮雖有謀而遲。確遲。今布之氣未復，宮之謀未定，作速攻之，布可擒。」機會良不可失。若在袁紹，必不肯聽此言。郭嘉曰：「某有一計，下邳城可立破，勝於十萬師。」荀彧曰：「莫非決沂、泗之水乎？」嘉笑曰：「正是此意。」不消郭嘉說出，荀彧早已道著。二口如出一心。操喜，即令軍士決兩河之水。曹兵皆居高原，坐視水淹下邳。濮陽城中，呂布贈操以火；下邳城中，曹操荅布以水。畢竟火不勝水。下邳[00746]一城，只剩得東門無水，爲後侯成盜馬出東門伏案。其餘各門都被水淹。衆軍飛報呂布。布曰：「吾有赤兔馬，渡水如平地，何懼哉！」公則無懼矣，妻小奈何？恐不能盡馱在背上也。乃日與妻妾痛飲美酒。只顧自己吃酒，不顧他人吃水。因酒色過，形容銷減。一日，取鏡自照，驚曰：「吾被酒色矣！自今日始當戒之。」遂下令城中，但有飲酒者皆斬。不戒色，則戒酒；自己害酒，却戒別人飲酒。可笑。却說侯成有馬十五匹，被後槽人盜去，欲獻與玄德。將寫侯成盜馬獻曹操，先寫後槽人盜馬獻玄德，天然奇妙。侯成知覺，追殺後槽人，將馬奪回。諸將與侯成作賀。失馬安知非福，得馬安知非禍？嗟哉諸將，不若塞翁之高見矣。侯成釀得五六斛酒，[00747]欲與諸將會飲，戀妻妾者，既爲遊釜之魚；會賓客者，亦作處堂之燕。有其上，必有其下也。恐呂布罪，乃先以酒五瓶詣布府，稟曰：「託將軍虎威，追得失馬，衆將皆來作賀。釀得些酒，未敢擅飲，特先奉上微意。」布怒曰：「吾方禁酒，汝却釀酒會飲，莫非同謀伐我乎！」此語實啟其殺機。命推出斬之。罪不至此。酒誥注曰：「予其殺者，未必殺也。」宋憲、魏續等諸將俱入告饒。布曰：「故犯吾令，理合斬首。今看衆將面，且打一百。」衆將哀告，打五十背花，與張飛打曹豹一樣打法，但打曹豹的是醉棒，打侯成的是醒棒。然後放。衆將無不喪氣。宋憲、魏續至侯成家來探視，侯成泣曰：「非公等，則吾死矣！」[00748]憲曰：「布只戀妻，視吾等如草芥。」續曰：「軍圍城下，水繞壕邊，吾等死無日矣！」然則水可吊也，馬何可賀？憲曰：「布無仁無義，我等棄之而走，何如？」續曰：「非丈夫。不若擒布獻曹公。」一個商量要走，一個決計要擒，敘法又參差又次序。侯成曰：「我因追馬受責，而布所倚恃者，赤兔馬。因馬想到馬。汝人果能獻門擒布，吾當先盜馬去曹公。」因盜馬想到盜馬。○侯成馬後槽人不曾盜得，呂布馬侯成反要盜去，奇幻。人商議定。三人者，或則託其防護妻小，或則賴其引兵接應，皆布之心腹也。而布卒死於此三人之手，異哉。○回思呂布「同謀伐吾」一語，竟是出口成讖。是夜侯成暗至馬院，盜那匹赤兔馬，張飛奪馬是一百五十匹，後槽偷馬是一十五匹，今侯成盜馬却只一匹。飛奔東[00749]門來。東門無水故也。魏續便開門放出，却佯作追趕之狀。若真追轉，呂布也該飲酒賀喜。侯成到曹操寨，獻上馬，侯成馬不曾獻與玄德，呂布馬反先獻與曹操，奇幻。言宋憲、魏續插白旗號，準獻門。濮陽城中白旗是詐，下邳城上白旗是真。○白旗之說，前三人商議時所畫之策。乃却於此處補出。曹操聞此信，便押榜數十張，射入城去。一則惑其軍心，一則暗約未宋、魏二人。○前陳登射書，今曹操射榜；陳登書連射三封，曹操榜又連射數十：正相對成趣。其榜曰：
將軍曹，特奉明詔，征伐呂布。如有抗拒軍者，破城之日，滿門誅戮。上至將校，下至庶民，有能擒呂布來獻，或獻其首級者，重加官賞。此榜諭，各宜知悉。前敘陳登書用暗補法，今敘曹操榜却明寫其[00750]詞，都好。
次日平明，城外喊聲震地。呂布驚，提戟上城，各門點視，責罵魏續走透侯成，失戰馬，欲待治罪。城下曹兵望城上白旗，竭力攻城，布只得親自抵敵，從平明直打到日中。曹兵稍退，此時宋、魏二人不即獻門者，懼布之勇也。布少憩門樓，此門樓其即白門樓耶？不覺睡著在椅上。既非酒醉，何便睡著？宋憲趕退左右，先盜其畫戟，侯成盜馬，宋憲盜戟，正相對。○被責者侯成，而首欲擒布者，反是魏續；首謀者魏續，而先盜戟者，反是宋憲：敘得參差變幻。便與魏續一齊動手，將呂布繩纏索綁，緊緊縛住。不意呂布竟被縛於二人。夫非二人之能縛布也，布實自縛於其妻妾耳。[00751]○「緊緊」二字，對後「縛太急」句。布從睡夢中驚醒，急喚左右，却都被人殺散，把白旗一招，曹兵齊至城下。魏續叫：「已生擒呂布矣！」夏侯淵尚未信，宋憲在城上擲下呂布畫戟來，典韋之死，雙戟先亡；呂布之擒，一戟先落。開城門，曹兵一擁而入。高順、張遼在西門，水圍難出，曹兵所擒。陳宮奔至南門，徐晃所獲。曹操入城，即傳令退所決之水，出榜安民。敘事周。一面與玄德同坐白門樓上。關、張侍立於側，提過擒獲一干人來。呂布雖然長，却被繩索捆作一團。真如細布。布叫曰：「縛太急，乞緩之！」既已被縛，何爭緩急。操曰：「縛虎不得不急。」陳登說他是鷹，[00752]曹操偏說他是虎。布侯成、魏續、宋憲皆立於側，乃謂之曰：「我待諸將不薄，汝等何忍皆反？」憲曰：「聽妻妾言，不聽將計，何謂不薄？」責備得是。布默然。其實沒得說。須臾，衆擁高順至。操問曰：「汝有何言？」順不荅。亦好。操怒，命斬之。徐晃解陳宮至。操曰：「公臺別來無恙！」輕薄語。宮曰：「汝心術不正，吾故棄汝！」操曰：「吾心不正，公奈何獨呂布？」亦責備得不差。宮曰：「布雖無謀，不似你詭詐奸險。」操曰：「公自謂足智多謀，今竟何如？」好嘲笑。宮顧呂布曰：「恨此人不從吾言！若從吾言，未必被擒。」操曰：「今日之，當如何？」問得惡。宮聲曰：「今日有死而已！」操如[00753]此問，宮必如此荅。使操而有良心者，念其昔日活我之恩，若竟釋之；釋之而不降，則竟縱之；縱之而彼又來圖我，而又獲之，然後聽其自殺：此仁人君子之用心也，而操非其倫也。操曰：「公如是，奈公之老母妻何？」又問得惡。○中牟縣初遇時，曾談及老母妻子，此處遙應前文。宮曰：「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祀。老母妻之存亡，亦在於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請即就戮，并無掛念。」并無一弱語。操有留戀之意。假惺惺。不記前城上射箭時，發狠要殺之耶？宮徑步下樓，左右牽之不住。硬漢。操起身，泣而送之，假惺惺。宮并不回顧。硬漢。操謂從者曰：「即送公臺老母妻回許都養老。怠慢者斬。」一味權詐。○諄諄母妻，亦爲卷中殺妻戀妻等事作餘波。宮[00754]聞言，亦不開口，伸頸就刑。硬漢。衆皆下淚。操以棺槨盛其屍，葬於許都。宮初獲操而不殺，客店欲殺而不果，宮之活操者再矣。而操不一活之，操真狠人哉。後人有詩歎之曰：
生死無志，丈夫何壯哉！
不從金石論，空負棟梁材。
輔主真堪敬，辭親實可哀。
白門身死日，誰肯似公臺？
方操送宮下樓時，布告玄德曰：「公坐上客，布階下囚，何不發一言而相寬乎？」宮何硬，布何軟。玄德點頭。及操上樓來，布叫曰：「明公所患，不過於布，布今已服矣。公將，布副之，天下不難定。」[00755]布言如此，備愈不肯出言相寬矣。操回顧玄德曰：「何如？」操意已動。玄德荅曰：「公不丁建陽、董卓之乎？」妙極，似爲操語。布目視玄德曰：「是兒最無信者！」聊以效顰。操令牽下樓縊之。布回顧玄德曰：「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即不轅門射戟，備未必死。操則負宮，備不爲負布。忽一人叫曰：「呂布匹夫！死則死耳，何懼之有！」未罵曹操，先罵呂布；未說自己不怕死，先罵呂布怕死：大是妙人。衆視之，乃刀斧手擁張遼至。寫呂布、陳宮、張遼、高順陸續擒至，各有一樣身分。操令將呂布縊死，然後梟首。後人有詩歎曰：
洪水滔滔淹下邳，當年呂布受擒時。
空餘赤兔馬千里，[00756]漫有方天戟一枝。
縛虎望寬今太懦，養鷹休飽昔無疑。
戀妻不納陳宮諫，枉罵無恩耳兒。
有詩論玄德曰：
人餓虎縛體寬，董卓丁原血未乾。
玄德既知能啖父，爭如留取害曹瞞？
却說武士擁張遼至。操指遼曰：「這人好生面善。」遼曰：「濮陽城中曾相遇，如何忘却？」操笑曰：「你原來記得！」遼曰：「只是可惜！」奇語忽發。操曰：「可惜甚的？」遼曰：「可惜當日火不，不曾燒死你這國賊！」因今日之水，提起昔日之火，妙甚。操怒曰：「敗將安敢辱吾！」拔劒在手，親自來殺張遼。不覺露恨惡身。[00757]遼全無懼色，引頸待殺。所謂「死則死耳，何懼之有」？曹操背後，一人攀住臂膊，一人跪於面前，說道：「丞相且莫動手！」正是：
乞哀呂布無人救，罵賊張遼反得生。
畢竟救張遼的是誰，且聽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