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第一種卷之五十八
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
第一百十五回
詔班師後主信讒 托屯田姜維避禍
姜維四伐與伐相連，而伐勝，而四伐不勝，張翼所謂画蛇添足者。今八伐亦與七伐相連，而七伐勝，而八伐不勝，是画蛇添足矣。而姜維之意，則以不然。蓋画蛇[03643]而既成，則蛇固可以無足；若画蛇而未就，則蛇正不可無尾耳。
洮陽之出，維以非艾之料，而艾則知其料我之不料；祁山之救，維知艾之所料，而艾則不知其料我之能料。至于後主之召回，不獨維不料之，艾亦不料之矣。智者之智，常出于智者之意外；愚者之愚，亦出于智者之意外。讀至此，能不之慨然！
有讀至終篇，而復興最先開卷之數行相應者。如觀黃[03644]龍井之兆，令人思青蛇御座之時；觀曹髦咏黃龍之詩，令人思帝咏飛燕之句。斯已奇矣。然當時之人，猶未以前相况。至于姜維之欲去黃皓，則明明以十常侍比，明明以靈帝鑒。於一百十回之後，忽然如睹一百十回以前之人，忽然重一百十回以前之。如此首尾連合，豈非絕世奇文？
武侯出師以屯田終，姜維出師亦以屯田終。屯沓中與屯渭濱無異耳。以避禍，而保蜀之道在焉；以保蜀，而取[03645]魏之道亦在焉。姜維未嘗有九伐之，而後人以沓中之役姜維之九伐中原。夫取魏而屯田，則雖謂之九伐焉可。
蜀之伐魏自此終，而魏之伐蜀自此始。可不滅賊，則賊必滅，此正武侯「不兩立」之說。先主將入西川，先孔明画圖一幅，得張松画圖一幅；司馬昭將入西川，先鄧艾沓中画圖一本，得鐘會全蜀画圖一本。前後天然相對，若合符節，眞奇文奇。[03646]
却說蜀景耀五年，冬十月，將軍姜維差人連夜修棧道，整頓軍糧兵器，于中水路調撥船隻。俱已完，上表奏後主曰：「臣累出戰，雖未成功，已挫動魏人心膽。今養兵日久，不戰則懶，懶則致病。其語甚壯，如先主髀肉復生之嘆。况今軍思效死，將思用命。臣如不勝，當受死罪。」數語又抵得一篇出師表。後主覽表，猶豫未决。譙周出班奏曰：「臣夜觀天文，西蜀分野，將星暗而不明。譙周好言天文，又爲後文伏筆。今將軍欲出師，此行甚是不利。陛下可降詔止之。」後主曰：「且看此行若何。果然有失，却當阻之。」譙周再苦諫不從，乃[03647]家嘆息不已，遂推病不出。却說姜維臨興兵，乃問廖化曰：「吾今出師，誓欲恢復中原，當先取何處？」化曰：「連年征伐，軍民不寧；兼魏有鄧艾，足智多謀，非等閒之輩：將軍強欲行難之，此化所以未敢專。」廖化前番欲戰，此番不欲戰，亦與張翼之見合矣。維勃然怒曰：「昔丞相六出祁山，亦國。吾今八次伐魏，豈一己之私哉？今當先取洮陽。如有逆吾者必斬！」遂留廖化守中，自同諸將提兵十萬，逕取洮陽而來。此是八伐中原。早有川口人報入祁山寨中。時鄧艾正與司馬望談兵，聞知此信，遂令人哨探。回報蜀兵盡[03648]從洮陽而出。司馬望曰：「姜維多計，莫非虛取洮陽而實來取祁山乎？」鄧艾曰：「今姜維實出洮陽。」望曰：「公何以知之？」艾曰：「向者姜維累出吾有糧之地，今洮陽無糧，維必料吾只守祁山，不守洮陽，故逕取洮陽；如得此城屯糧積草，結連羌人，以圖久計耳。」姜維欲取洮陽之意，姜維不曾說明，却在鄧艾口中說出，妙。望曰：「若此，如之奈何？」艾曰：「可盡撤此處之兵，分兩路去救洮陽。離洮陽十五里，有侯河城，乃洮陽咽喉之地。公引一軍伏於洮陽，偃旗息鼓，開四門，如此如此而行；我却引一軍伏侯河，必獲勝。」此番又爲鄧艾所筭，與取[03649]上邽時一樣局面。籌畫已定，各各依計而行。只留偏將師纂守祁山寨。却說姜維令夏侯霸前部，先引一軍逕取洮陽。霸提兵前進，將近洮陽，望城上並無一杆旌旗，四門開。霸心下疑惑，未敢入城，回顧諸將曰：「莫非詐乎？」諸將曰：「眼得是空城，只有些百姓，聽知將軍兵到，盡棄城而走。」霸未信，自縱馬於城南視之，只城後老無數，皆望西北而逃。霸喜曰：「果空城。」夏侯霸多謀，此番却在鄧艾之下。遂當先殺入，餘衆隨後而進。方到甕城邊，忽然一聲砲響，城上鼓角齊鳴，旌旗遍豎，拽起吊橋。霸驚曰：[03650]「誤中計矣！」慌欲退時，城上矢石如雨。可憐夏侯霸同五百軍，皆死於城下。如曹仁在南郡射周郎時。後人有詩嘆曰：
膽姜維妙筭長，誰知鄧艾暗隄防。
可憐投夏侯霸，頃刻城邊箭下亡。
司馬望從城內殺出，蜀兵敗而逃。隨後姜維引接應兵到，殺退司馬望，就傍城下寨。維聞夏侯霸射死，嗟不已。是夜更，鄧艾自侯河城內，暗引一軍潜地殺入蜀寨。蜀兵亂，姜維禁止不住。城上鼓角喧天，司馬望引兵殺出。兩下夾攻，蜀兵敗。[03651]維左衝右突，死戰得脫，退十餘里下寨。姜維又輸一陣。蜀兵兩番敗走之後，心中搖動。維與衆將曰：「勝敗乃兵家之常，今雖損兵折將，不足憂。成敗之，在此一舉。汝等始終勿改。如有言退者立斬。」不但天意不可回，人心亦未可以強矣。張翼進言曰：「魏兵皆在此處，祁山必然空虛。將軍整兵與鄧艾交鋒，攻打洮陽、侯河；某引一軍取祁山。取祁山九寨，便驅兵向長安。此上計。」張翼之計亦自勝着，惜又爲鄧艾猜破。維從之，即令張翼引後軍逕取祁山。維自引兵到侯河搦鄧艾交戰。艾引軍出迎。兩軍對圓，人交鋒數十餘合，不分勝負，[03652]各收兵囘寨。次日，姜維引兵挑戰，鄧艾按兵不出。姜維令軍辱罵。鄧艾尋思曰：「蜀人被吾殺一陣，全然不退，連日反來搦戰，必分兵去襲祁山寨。守寨將師纂兵少智寡，必然敗矣。吾當親往救之。」張翼所筭，又在鄧艾筭中。乃喚鄧忠分付曰：「汝用心守把此處，任他搦戰，却勿輕出。吾今夜引兵去祁山救應。」是夜更，姜維正在寨中設計，忽聽得寨外喊聲震地，鼓角喧天，人報鄧艾引千精兵夜戰。諸將欲出，維止之曰：「勿得妄動。」原來鄧艾引兵至蜀寨前哨探一遍，乗勢去救祁山，鄧艾之救祁山，不用啣枚疾走，却用鼓角[03653]喧天，借夜戰爲名，乗勢而去，眞意料所不及。鄧忠自入城去。姜維喚諸將曰：「鄧艾虛作夜戰之勢，必然去救祁山寨矣。」你猜着我，我猜着你，好看殺人。乃喚傅僉分付曰：「汝守此寨，勿輕與敵。」囑畢，維自引千兵來助張翼。兩人眞是對手，敘法簡淨。却說張翼正到祁山攻打，守寨將師纂兵少，支援不住。看看待破，忽然鄧艾兵至，衝殺一陣，蜀兵敗，把張翼隔在山後，絕路。正慌急之間，忽聽的喊聲震，鼓角喧天，只魏兵紛紛倒退。左右報曰：「將軍姜伯約殺到！」伯約之來又在張翼一邊，寫得突兀。翼乗勢驅兵相應。兩下夾攻，鄧艾折一陣，急退上祁山[03654]寨不出。姜維令兵四面攻圍。話分兩頭。却說後主在成都，聽信宦官黃皓之言，溺于酒色，不理朝政。阿斗如此不長進，子龍錯抱了他也。時有臣劉琰妻胡氏，極有顏色；因入宮朝皇后，后留在宮中，一月方出。此時宮中府中大覺一體了。琰疑其妻與後主私通，命婦留宮一月，原無此體，但後主南道方盛，北道恐未暇及此。乃喚帳下軍士五百人列于前，將妻綁縛，令每軍以履撻其面數十，幾死復甦。與面何干？想怒其冶容誨淫也。後主聞之怒，令有司議劉琰罪。有司議得：卒非撻妻之人，面非受刑之地，命婦非入侍宮禁之人，宮中亦非命婦遊翔之地。君臣皆失也。合當棄市。「遂斬劉琰。自此命婦不[03655]許入朝。然一時官僚以後主荒淫，多有疑怨者。于是賢人漸退，人日進。」親賢人，遠小人，前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人，後漢所以傾頹也。「令人憶武侯之言。時右將軍閻宇身無寸功，只因阿附黃皓，遂得重爵；聞姜維統兵在祁山，乃說皓奏後主曰：「姜維屢戰無功，可命閻宇代之。」是欲以騎劫代樂毅也。後主從其言，遣使齎詔，召囘姜維。維正在祁山攻打寨柵，忽一日道詔至，宣維班師。何異岳飛金牌十二。維只得遵命，先令洮陽兵退，次後與張翼徐徐而退。鄧艾在寨中只聽得一夜鼓角喧天，不知何意。至平明，人報蜀兵盡退，止留空寨。與鄧艾救祁山時一樣方法。艾[03656]疑有計，不敢追襲。姜維此番退兵，不獨維所不料，亦艾所不料也。姜維逕到中，歇住人馬，自與使命入成都後主。後主一連十日不朝。維心中疑惑。是日至東華門，遇秘郎卻正。維問曰：「天召維班師，公知其故否？」正笑曰：「將軍何尚不知？黃皓欲使閻宇立功，奏聞朝廷，發詔取回將軍。今聞鄧艾善能用兵，因此寢其矣。」忽興忽寢，全憑一箇宦官做主，可發一笑。○早知如此，何如勿昭姜維。維怒曰：「我必殺此宦豎！」此時姜維欲效袁紹之殺十常侍，亦是快事。卻正止之曰：「將軍繼武侯之，任職重，豈可造次？倘若天不容，反不美矣。」維謝曰：「先生之言是。」[03657]次日，後主與黃皓在後園宴飲，維引數人逕入。早有人報知黃皓，皓急避于湖山之側。黃皓如此害怕，原不比張讓、趙忠之難除，特天子不欲除之耳。維至亭下，拜後主，泣奏曰：「臣困鄧艾于祁山，陛下連降詔，召臣回朝，未審聖意何？」後主默然不語。維奏曰：「黃皓奸巧專權，乃靈帝時十常侍。直照應到第一卷，可謂常山率然，首尾相應。陛下近則鑒于張讓，遠則鑒于趙高。又說一箇樣子與他看。早殺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復。」後主笑曰：「黃皓乃趨走臣，縱使專權，亦無能。昔者董允每切齒恨皓，朕甚怪之。補前亦所未及。卿何必介意？」維叩頭奏曰：[03658]「陛下今日不殺黃皓，禍不遠。」後主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卿何不容一宦官耶？」令近侍於湖山之側，喚出黃皓至亭下，命拜姜維伏罪。和事天子。皓哭拜維曰：「某早晚趨侍聖上而已，並不干與國政。將軍休聽外人之言，欲殺某。某命係于將軍，惟將軍憐之！」言罷，叩頭流涕。乞憐取妍是此輩故態，其如姜維之不好男風何！維忿忿而出，即往卻正，將此告之。正曰：「將軍禍不遠矣。將軍若危，國家隨滅！」不特爲伯約憂，正爲國家憂。維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國安身之策。」正曰：「隴西有一去處，名曰沓中，沓中，在金城郡。此地極其肥壯。將軍何不效武侯[03659]屯田之，又將屯田渭水事一提，照應一百二回中事。奏知天，前去沓中屯田？一者，得麥熟以助軍實；一是足兵。者，可以盡圖隴右諸郡；一是進取。者，魏人不敢正視中；三是禦敵。四者，將軍在外掌握兵權，人不能圖，可以避禍：四是自保。此乃保國安身之策，宜早行之。」三句是保國，一句是安身。維喜，謝曰：「先生金玉之言。」次日，姜維表奏後主，求沓中屯田，效武侯之。後主從之。維遂還中，聚諸將曰：「某累出師，因糧不足，未能成功。今吾提兵八萬，往沓中種麥屯田，徐圖進取。汝等久戰勞苦，今且斂兵聚穀，退守中；魏兵千里運糧，經涉[03660]山嶺，自然疲乏，疲乏必退。那時乗虛追襲，無不勝矣。」姜維意中只是以破魏爲事。遂令胡濟屯壽城，王舍守樂城，蔣斌守城，蔣舒、傅僉同守關隘。分撥已畢，維自引兵八萬，來沓中種麥，以久計。以下按過蜀漢，再敘魏國。却說鄧艾聞姜維在沓中屯田，於路下四十餘營，連絡不絕，如長蛇之勢。連營亦與陣法一般。○此是九伐中原。艾遂令細作相地形，畫成圖本，具表申奏。先是一本畫圖。晉公司馬昭之，怒曰：「姜維屢犯中原，不能勦除，是吾心腹之患。」賈充曰：「姜維深得孔明傳授，急難退之。須得一智勇之將，往刺殺之，可免動兵之勞。」[03661]賈充是盜賊之計。從中郎荀勖曰：「不然。今蜀主劉禪溺于酒色，信用黃皓，臣皆有避禍之心。姜維在沓中屯田，正避禍之計。若令將伐之，無有不勝，何必用刺客乎？」方是堂堂正正之論。昭笑曰：「此言最善。吾欲伐蜀，誰可將？」荀勖曰：「鄧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鐘會副將，成矣。」昭喜曰：「此言正合吾意。」乃召鐘會入而問曰：「吾欲令汝將，去伐東吳，可乎？」將行刺跌出興師，又將伐吳跌出伐蜀。事曲而文亦曲。會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吳，實欲伐蜀。」妙人。昭笑曰：「誠識吾心。但卿往伐蜀，當用何策？」會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03662]画圖本在此。」又是一本画圖。昭展開視之，圖中細載一路安營下寨屯糧積草之處，從何而進，從何而退，一一皆有法度。鄧艾止画沓中之圖，鐘會又画全蜀之圖，同一画圖，又自各別。昭看喜曰：「眞良將！卿與鄧艾合兵取蜀，何如？」會曰：「蜀川道廣，非一路可進，當使鄧艾分兵各進可。」既以伐吳跌出伐蜀，又以合兵跌出分兵。曲折之甚。昭遂拜鐘會鎮西將軍，假節鉞，都督關中人馬，調遣青、徐、兗、豫、荊、楊等處；一面差人持節令鄧艾征西將軍，都督關外隴上，使約期伐蜀。即遣新將，再封舊將，一新一舊，便有不相下之勢。次日，司馬昭於朝中計議此，前將軍鄧敦曰：「姜維屢犯[03663]中原，我兵折甚多，只今守禦，尚自未保；奈何深入山川危險之地，自取禍亂耶？」昭怒曰：「吾欲興仁義之師，伐無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叱武士推出斬之。須臾，呈鄧敦首級于階下。衆皆失色。弒君之後，又必示威于臣；伐國之前，亦必示威于內。奸雄作威，往往如此。昭曰：「吾自征東以來，息歇六年，治兵繕甲，皆已完，欲伐吳、蜀久矣。今先定西蜀，乗順流之勢，水陸並進，併吞東吳；此滅虢取虞之道。方筭伐蜀，又筭到伐吳，自此至末卷，方是一氣呵成。吾料西蜀將士，守成都者八九萬，守邊境者不過四五萬，姜維屯田者不過六七萬。今吾已令鄧艾引關外隴右[03664]之兵十餘萬，絆住姜維於沓中，使不得東顧；遣鐘會引關中精兵十萬，直抵駱谷，路以襲中。此處本欲鄧艾絆住姜維，鐘會潛入西川；後文却是鐘會絆住姜維，鄧艾潛入西川。正妙在與後相反，方見事之變化。蜀主劉禪昏暗，邊城外破，士女內震。其亡可必矣。」衆皆拜服。却說鐘會受鎮西將軍之印，起兵伐蜀。會恐機謀或洩，却以伐吳名，令青、兗、豫、荊、楊等五處各造船；遣唐咨于登、萊等州傍海之處，拘集海船。鐘會佯作伐吳，即劉曄諱言伐蜀之意。司馬昭不知其意，遂召鐘會問之曰：「從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會曰：「蜀若聞我兵進，必求救于東吳。[03665]故先布聲勢，作伐吳之狀，吳必不敢妄動。一年之內，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吳豈不順乎？」亦從伐蜀先筭到伐吳，自此至末卷，方是一氣呵成。昭喜，選日出師。時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日，鐘會出師。司馬昭送之於城外十里方囘。西曹掾邵悌宻謂司馬昭曰：「今主公遣鐘會領十萬兵伐蜀，愚料會志心高，不可使獨掌權。」早爲鐘會謀反伏線。昭笑曰：「吾豈不知之？」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領其職？」昭言無數語，使邵悌疑心頓釋。正是：
方當士馬驅馳日，[03666]早識將軍跋扈心。
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