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第一種卷之十五
茂苑毛宗崗序始氏評 吳門杭永年資能氏評定
第十九回
霸王怒斬于吉 碧眼兒坐領江東
前孫堅以十騎輕出，而至於死；今孫策以單騎輕出，而至於。輕而無，此吳壽夢之所以卒於巢。萬乘之重，壯者慮輕，堅與策之不得帝王者在此。[01037]
智伯之客只一，許貢之客有。未知許貢之待此人，亦能如智伯之待豫讓否？未知此人之許貢，其先亦如豫讓之曾他人否？乃豫讓伏橋入廁，吞炭漆身，未嘗損趙襄分毫，但能斬其衣袍而已。若人之箭射槍搠，孫策皆以身親受之，其比豫讓尤快，其人亦比豫讓更烈。雖其姓名不傳，固當表而出之，以愧後世之臣而忘君者。
孫策不信於神仙，是孫策英雄處。英明如武，猶且惑神[01038]仙、好方士，而孫策不然，此其識誠有過人者。其死，亦運數當絕、適逢其會耳，非于吉之能殺之。世人不察，以孫策死於于吉，然則張角所云「南華老仙授以太平要術」，亦將謂其有是否？若于吉能殺孫策，何以南華老仙不能救張角乎？
孫策之怒，非怒于吉，怒士夫之群然拜之。至今吳下風俗，最好延僧禮道，并信諸巫祝鬼神之，蓋自昔日而已然矣。席間耳語，紛紛下樓，此等光景實不可耐。孫策[01039]之，安得不怒乎？若于吉果係神仙，殺亦不死，何索命之有？其索命者，或孫策將亡，別有妖孽託言，必非于吉。正史但曰：「孫策許貢之客所刺，重而殞。」并不載于吉一，所以破世人之惑。予今存而辨之，亦以破世人之惑云。
有父創業以遺其者矣，未有兄創業以遺其弟者。策無年而權有年，策無嗣而權有嗣；策竭蹶而取之，權安坐而享之。所以然者，何？良由策之策，衝鋒陷陣，克敵之勇有餘；雅俗坐鎮，君人之度未足耳。孫策死而以帝[01040]業讓之孫權，亦猶劉縯死而以帝業讓之劉秀。縯，音衍，音。策於舉之初，便夢光武，此其應已在孫權矣。
魯肅之濟周瑜，是篤友，不是市恩。周瑜之舉魯肅，是薦賢，不是酬惠。試觀魯肅初孫權數語，與孔明隆中所略同。人但知其謹厚，而不知其慷慨；但知其誠實，而不知其英敏。豈得知敬者耶！
人謂管仲不如鮑叔，以鮑叔能薦賢，而管仲不能薦賢。今周瑜薦魯肅，魯肅薦諸葛瑾，張紘亦薦顧雍，紘，音橫。其轉相[01041]汲引如此。彼管仲於臨終時，力短賓須無、寧越等諸人，而未嘗薦一賢士以自代。然則如瑜、如肅、如紘者，賢於管仲遠矣。
使劉表截孫堅者，袁紹。使曹仁婚孫匡者，曹操。孫策欲結袁紹以拒曹操，則合者忽離，離者忽合；孫權却袁紹而順曹操，則合者將離而終合，離者將合而終離。之變幻，何其不可捉摸乃爾乎！前回正敘劉脫離袁紹之，後回將敘袁紹再攻曹操之，而此回忽然夾敘東吳，[01042]如天外奇峰橫插入來。既變，敘之文亦變。國一，誠非他所能及。
却說孫策自霸江東，兵精糧足。建安四年，襲取廬江，敗劉勳。廬江太守。使虞翻馳檄豫章，豫章太守華歆投降。後孫權使華歆至許昌，先於此處伏筆。○王朗不降孫策而歸曹操，華歆則既降孫策而又歸曹操。華歆人品，又在王朗之下。自此聲勢振，乃遣張紘往許昌上表獻捷。曹操知孫策強盛，歎曰：「獅兒難與爭鋒！」劉景升之兒如豚犬，孫文臺之兒如獅子。遂以曹仁之女許配孫策幼弟孫匡，兩家結婚。曹操結婚孫策，與袁術求婚呂布一樣主意。留張紘在許昌。伏筆。孫策求[01043]司馬，曹操不許。策恨之，常有襲許都之心。呂與袁以絕婚而不睦，孫與曹以結婚而亦不睦，兩樣局面。於是吳郡太守許貢，乃暗遣使赴許都，上於曹操。其略曰：
孫策驍勇，與項籍相似。小霸王。朝廷宜外示榮寵，召在京師，不可使居外鎮，以後患。
使者齎渡江，被防江將士所獲，解赴孫策處。呂布獲著劉備書是荅書，孫策獲著許貢書是送書。荅書猶可原，送書不可耐。策觀怒，斬其使，遣人假意請許貢議。貢至，策出示之，叱曰：「汝欲送我於死地耶！」命武士絞殺[01044]之。孫、曹之交至此愈離。貢家屬皆逃散。借家屬襯出家客，妙。有家客人，欲許貢報仇，恨無其便。此三客惜不傳其姓名。一日，孫策引軍會獵於丹徒之西山，趕起一鹿，策縱馬上山逐之。曹操許田射鹿，何其嚴整；孫策丹徒逐鹿，何其輕率。正趕之間，只樹林之內，有個人持槍帶弓面立。比豫讓伏橋更覺閃忽。策勒馬問曰：「汝等何人？」荅曰：「乃韓當軍士。在此射鹿。」策方舉轡欲行，一人拈槍望策左腿便刺。寫得突兀。策驚，急取佩劒從馬上砍去，劒刃忽墜，止存劒靶在手，一人早拈弓搭箭射來，正中孫策面頰。不是射鹿，却是射獅。策就拔面上箭，取弓回射，放箭之人應弦[01045]面倒。獅兒甚能。那人舉槍向孫策亂搠，叫曰：「我等是許貢家客，特來主人報仇！」即在家客口中說明，省筆。○三人來所，却在兩人口中說出，更妙。策別無器械，只以弓拒之，前太史慈以一盔抵一戟，今孫策以一弓抵二槍，前後映射。且拒且走。人死戰不退。策身被數槍，馬亦帶。前周泰以保護孫權而被槍，今孫策以無人保護而被傷，又前後映射。正危急之時，程普引數人至。孫策叫：「殺賊！」程普引衆齊上，將許貢家客砍肉泥。義哉三客，勝徐晃、張遼輩多矣！看孫策時，血流滿面，被至重，乃以刀割抱，裹其處，救回吳會養病。後人有詩讚許家客曰：[01046]
孫郎智勇冠江湄，射獵山中受困危。
許客人能死義，殺身豫讓未奇。
却說孫策受而回，使人尋請華陀醫治。不想華陀已往中原去，華陀前醫周泰，後醫關公，故於此處更爲一提。止有徒弟在吳。命其治療，其徒曰：「箭頭有藥，毒已入骨。須靜養百日，方可無虞；若怒氣衝激，其瘡難治。」先伏一筆。孫策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將息到十餘日，忽聞張紘有使者自許昌回。策喚問之。使者曰：「曹操甚懼主公，其帳下謀士亦俱敬服。惟有郭嘉不服。」此在使者口中補敘，省甚。策曰：[01047]「郭嘉曾有何說？」使者不敢言。策怒，固問之。使者只得從實告曰：「郭嘉曾對曹操言主公不足懼：『輕而無，性急少謀，乃匹夫之勇，他日必死於人之手。』」正與射獵受傷相照。嘉之料策，不於射獵知之，早於戰太史慈知之矣。策聞言怒曰：「匹夫安敢料吾！吾誓取許昌！」遂不待瘡愈，便欲商議出兵。張昭諫曰：「醫者戒主公百日休動，今何因一時之忿，自輕萬金之軀？」正話間，忽報袁紹遣使陳震至。接引前卷。○陳震此來，恰中機會。策喚入問之。震具言袁紹欲結東吳外應，共攻曹操。正中下懷。策喜，即日會諸將於城樓上，設宴款待陳震。飲酒之間，[01048]忽諸將互相耳語，紛紛下樓。此等光景，其實可笑可惡。策怪問何故，左右曰：「有於神仙者，今從樓下過，諸將欲往拜之耳。」此時不即說明於神仙來歷，留俟後文敘出，有情景。策起身憑欄觀之，一道人，身披鶴氅，手攜藜杖，立於當道，百姓俱焚香伏道而拜。吳人風俗，往往如此。策怒曰：「是何妖人？快與我擒來！」左右告曰：「此人姓于，名吉，寓居東方，往來吳會，普施符水，救人萬病，無有不驗。當世呼神仙，未可輕瀆。」華陀是醫中之仙，于吉又是仙中之醫。然則孫策被傷，諸將何不即薦于吉療之，而必求華陀之徒也。策愈怒，喝令：「速速擒來！違者斬！」左右不得已，只得下樓，擁于吉至樓上。策叱曰：「狂道[01049]怎敢煽惑人心！」于吉曰：「貧道乃琅琊宮道士，順帝時，曾入山采藥，得神於曲陽泉水上，號曰『太平青領道』，凡百餘卷，皆治人疾病方術。此與張角得太平要術，俱是自說，無人看見。貧道得之，惟務代天宣化，普救萬人，未曾取人毫釐之物。不取人物，則與今之方士不同。安得煽惑人心？」策曰：「汝毫不取人，衣服飲食，從何而得？汝即黃巾張角之流，張角事已隔二十餘回，忽又於此提動。今若不誅，必後患！」叱左右斬之。張昭諫曰：「于道人在江東數十年，并無過犯，不可殺害。」策曰：「此等妖人，吾殺之何異屠豬狗！」俗呼之爲神仙，策乃罵之爲豬狗，快絕。衆官皆苦諫，陳震亦勸。策[01050]怒未息，命且囚於獄中。衆官俱散。陳震自館驛安歇。孫策府，早有內侍傳說此與策母吳太夫人知道。男子或有不信僧道者，却又拗婦人不過。夫人喚孫策入後堂，謂曰：「吾聞汝將于神仙下於縲絏。此人多曾醫人疾病，軍民敬仰，不可加害。」策曰：「此乃妖人，能以妖術惑衆，不可不除！」夫人再勸解。策曰：「母親勿聽外人妄言，兒自有區處。」乃出喚獄吏取于吉來問。原來獄吏皆敬信于吉，吉在獄中時，盡去其枷鎖；及策喚取，方帶枷鎖而出。策訪知怒，痛責獄吏，仍將于吉械繫下獄。策之殺吉，皆衆人之激也。張昭等數十人，連[01051]名作狀，拜求孫策，乞保于神仙。今有寫連名保狀爲病人拜神仙而求保者矣，未有代神仙拜託人而求保者也。可發一笑。策曰：「公等皆讀人，何不達理？昔交州刺史張津，聽信邪教，鼓瑟焚香，常以紅帕裹頭，自稱可助出軍之威，後竟敵軍所殺。百忙中又於張角之前遠引一故事。張角用黃巾，張津用紅帕；張角是黃天當立，張津是赤地當興矣。兩下映射成趣。此等甚無益，諸君自未悟耳。吾欲殺于吉，正思禁邪覺迷。」呂範曰：「某素知于道人能祈風禱雨。方今天旱，何不令其祈雨以贖罪？」前言治病，此忽轉出祈雨，幻甚。策曰：「吾且看此妖人若何。」遂命於獄中取出于吉，開其枷鎖，令登壇求雨。吉領命，即沐浴[01052]更衣，取繩自縛於烈日之中。前孫策欲拘囚于吉，則獄吏私開其枷鎖；今孫策命開其枷鎖，則于吉反取繩自縛。映射成趣。百姓觀者，填街塞巷。夾寫百姓一句，好。于吉謂衆人曰：「吾求尺甘霖，以救萬民，然我終不免一死。」神仙不死，死者必非神仙。衆人曰：「若有靈驗，主公必然敬服。」于吉曰：「氣數至此，恐不能逃。」極似郭璞語。既知氣數難逃，便不當懟孫策矣。王敦之死，未聞郭璞作祟，然則孫策之死，安得謂是于吉作祟耶？少頃，孫策親至壇中下令：「若午時無雨，即焚死于吉。」先令人堆積乾柴伺候。亦是一祈雨法。將及午時，狂風驟起。風過處，四下陰雲漸合。不便寫下雨，妙有頓折。○前者「不速之客三人來」，此則「密雲不雨，自我西郊」。策曰：「時已近午，空有陰雲，而無甘[01053]雨，正是妖人！」叱左右將于吉扛上柴堆，四下舉火，焰隨風起，偏有此一折，妙甚。忽黑煙一道，沖上空中，一聲響亮，雷電齊發，雨如注。頃刻之間，街市成河，溪澗皆滿，足有尺甘雨。遇雨之吉，群疑亡也。于吉仰卧於柴堆之上，喝一聲，雲收雨住，復太陽。看他一時寫出風、雲、煙、火、雷、電、雨、日，令讀者驚心悅目。於是衆官及百姓共將于吉扶下柴堆，解去繩索，再拜稱謝。孫策官民俱羅拜於水中，不顧衣服，乃勃然怒，此時衆人不羅拜，孫策或未必殺吉。使策果於殺吉者，皆衆人之過也。叱曰：「晴雨乃天地之定數，妖人偶乘其便，你等何得如此惑亂！」若果能欲雨而雨，欲晴而晴，則亦可欲死[01054]而死，欲生而生矣。今死生既云有定數，則晴雨安得無定數。掣寶劒令左右速斬于吉。衆官力諫，策怒曰：「爾等皆欲從于吉造反耶！」衆官乃不敢復言。策叱武士將于吉一刀斬頭落地。能避火劫，不能避刀兵劫，畢竟不成神仙。只一道青氣，太平青領道。投東北去。琅琊山在東北。策命將其屍號令於市，以正妖妄之罪。是夜風雨交作，及曉，不于吉屍首。能於既死之後攝去其屍，何不先於未死之前遁去其身乎？守屍軍士報知孫策。策怒，欲殺守屍軍士。忽一人，從堂前徐步而來，視之却是于吉。既往東北，何又來西南？策怒，正欲拔劒砍之，忽然昏倒於地。左右急救入卧內，半晌方蘇。吳太[01055]夫人來視疾，謂策曰：「吾兒屈殺神仙，四字好笑。故招此禍。」策笑曰：「兒自幼隨父出征，殺人如麻，何曾有禍之理？今殺妖人，正絕禍，安得反我禍？」孫策明理，畢竟英雄。夫人曰：「因汝不信，以致如此。今可作好以禳之。」確是婦人聲口。今日吳下，此風尤甚。○若云作好事，是將迫薦神仙矣。豈有神仙而望人追薦者乎？好笑。策曰：「吾命在天，妖人決不能禍。何必禳耶？」夫人料勸不信，乃自令左右暗修善禳解。婦人信鬼之事，慈母愛子之情。○何不并禳許貢及其家客三人？豈鬼不爲祟，而神仙反爲祟乎？是夜更，策卧於內宅，忽然陰風驟起，燈滅而復明。燈影之下，于吉立於床前。人之將死，而鬼物侮之，非真于吉之能爲禍也。策[01056]喝曰：「吾平生誓誅妖妄，以靖天下！汝既陰鬼，何敢近我！」取床頭劒擲之，忽然不。吳太夫人聞之，轉生憂悶。策乃扶病強行，以寬母心。孫策事母至孝，豈有神仙而害孝子者？母謂策曰：「聖人云：『鬼神之德，其盛矣乎！』云：『禱爾於上下神祇。』鬼神之，不可不信。今之信佛信仙者，偏會引孔孟之言爲證，不獨一吳太夫人也。汝屈殺于先生，豈無報應？吾已令人設醮於郡之玉清觀內，設醮玉清，前不敘明，至此借吳太夫人口中說出，好。汝可親往拜禱，自然安妥。」策不敢違母命，只得勉強乘轎至玉清觀。孫策不得已而從母命，與今之信婦言而拜仙佛者不同。道士接入，請策焚香。策焚香而不謝，畢竟是強[01057]漢。忽然爐中煙起不散，結成一座華蓋，上面端坐著于吉。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策怒，唾罵之，走離殿宇，于吉立於殿門首，怒目視策。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策顧左右曰：「汝等妖鬼否？」左右皆云：「未。」策愈怒，拔佩劒望于吉擲去，一人中劒而倒；衆視之，乃前日動手殺于吉之卒，被劒斫入腦袋，七竅流血而死。小卒動手殺于吉，非小卒之意；吉若恨而殺之，亦不成神仙矣。策命扛出葬之。比及出觀，于吉走入觀門來。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策曰：「此觀亦藏妖之所！」直以玉清觀與琅琊宮一例看。遂坐於觀前，命武士五百人拆毀之。武士方上屋揭瓦，却[01058]于吉立於屋上，飛瓦擲地。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不能禁其拆毀，只得反助其揭瓦，亦甚著乖。策怒，傳令逐出本觀道士，放火燒毀殿宇。火起處，于吉立於火光之中。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此時何不更求甘雨以滅火耶？策怒府，于吉立於府門前。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策乃不入府，隨點起軍，出城外下寨，傳喚衆將商議，欲起兵助袁紹夾攻曹操。忙中回顧陳震通好一事，妙甚。衆將俱曰：「主公玉體違和，未可輕動。且待平愈出兵未遲。」是夜，孫策宿於寨內，于吉披髮而來。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彼髮而來」，一發像鬼，不像神仙。策於帳中叱喝不絕。次日，吳太夫人傳命召[01059]策回府。策乃其母。夫人策形容憔悴，泣曰：「兒失形矣！」策即引鏡自照，果形容十分瘦損，不覺失驚，顧左右曰：「吾奈何憔悴至此耶！」言未已，忽于吉立於鏡中。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爲此。○聞神仙有照妖鏡，不意凡人又有照神仙之鏡。策拍鏡叫一聲，金瘡迸裂，昏絕於地。曰「金瘡迸裂」，則孫策仍死於許貢之客，非死於于吉也。夫人令扶入卧內。須臾蘇醒，自歎曰：「吾不能復生矣！」隨召張昭等諸人及弟孫權至卧榻前，囑咐曰：「天下方亂，以吳越之衆，江之固，可有。布等幸善相吾弟。」乃取印綬與孫權曰：「若舉江東之衆，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01060]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使各盡力以保江東，我不如卿。孫策深自知，亦深知其弟。卿宜念父兄創業之艱難，善自圖之！」權哭，拜受印綬。策告母曰：「兒天年已盡，不能奉慈母。今將印綬付弟，望母朝夕訓之。父兄舊人，慎勿輕怠。」孫策可謂孝於父母，友於兄弟。母哭曰：「恐汝弟年幼不能任，當復如何？」策曰：「弟才勝兒十倍，足當任。倘內不決，可問張昭；外不決，可問周瑜。內事、外事分得妙。恨周瑜不在此，不得面囑之！」此句補得妙。喚諸弟囑曰：「吾死之後，汝等并輔仲謀。宗族中敢有生異心者，衆共誅之。骨肉逆，不得入祖墳[01061]安葬。」早爲後文孫峻、孫琳伏線。諸弟泣受命。喚妻喬夫人謂曰：「吾與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須孝養尊姑。早晚汝妹入，可囑其轉致周郎，盡心輔佐吾弟，休負我平日相知之雅。」周郎之於孫策，猶樊噲之於漢高，皆兩姨之親也。○此處將二喬點敘一筆，爲後文伏線。言訖，瞑目而逝。年止十六歲。此是孫策當死，切勿認作于吉有靈。若于吉果能捉殺孫策，則後文左慈何不捉殺曹操耶？後人有詩讚曰：
獨戰東南地，人稱霸王。
運籌如虎踞，決策似鷹揚。
威鎮江靖，名聞四海香。
臨終遺，專意屬周郎。
孫策既死，孫權哭倒於床前。張昭曰：「此非將軍哭時。語亦壯。宜[01062]一面治喪，一面理軍國。」權乃收淚。張昭令孫靜理會喪，請孫權出堂，受衆文武謁賀。孫權生得方頤口，碧眼紫髯。曹操有黃鬚兒，孫堅有紫鬚兒，紫鬚勝黃鬚多矣。昔使劉琬入吳，孫家諸昆仲，因語人曰：「吾遍觀孫氏兄弟，雖各才氣秀達，然皆祿祚不終。惟仲謀形貌奇偉，骨格非常，乃貴之表，亨高壽，衆皆不及。」百忙中忽補敘劉琬善相，是閒筆，却又是緊筆。且說當時孫權承孫策遺命，掌江東之。經理未定，人報周瑜自巴丘提兵回吳。權曰：「公瑾已回，吾無憂矣。」原來周瑜守禦巴丘。聞知孫策中箭被，因此回來問候。將[01063]至吳郡，聞策已亡，故星夜來奔喪。看他補敘處何等周致。當下周瑜哭拜於孫策靈柩之前。吳太夫人出，以遺囑之語告瑜。瑜拜伏於地曰：「敢不效犬馬之力，繼之以死！」少頃，孫權入。周瑜拜畢，權曰：「願公無忘先兄遺命。」孫策不能面囑周瑜，而特自囑其妻，以轉囑其妻之妹；周瑜亦不能面見孫策，而但聞其母與弟述策之言。與白帝城託孤者，又是一樣局面。瑜頓首曰：「願以肝腦塗地，報知己之恩。」權曰：「今承父兄之業，將何策以守之？」瑜曰：「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今之計，須求高明遠之人輔，然後江東可定。」權曰：「先兄遺言：內託布，外全賴公瑾。」瑜曰：「布賢達[01064]之士，足當任。瑜不才，恐負倚托之重，願薦一人以輔將軍。」才如周郎，而能推賢讓能，是其大過人處。權問何人。瑜曰：「姓魯，名肅，字敬，臨淮東川人。周瑜始薦張昭於孫策，今又薦魯肅於孫權，始終以薦人爲主，妙。此人胸懷韜略，腹隱機謀。早年喪父，母至孝。其家極富，嘗散財以濟貧乏。瑜居巢長之時，將數百人過臨淮，因乏糧，聞魯肅家有兩囷米，囷，音窘，圓廩。各千斛，因往求助。肅即指一囷相贈，其慷慨如此。孝親篤友，輕財好施，此等人豈易於富翁中求之？○能孝親篤友，則必能忠君矣。平生好擊劒騎射，寓居曲阿。祖母亡，還葬東城。其友劉揚欲約彼往巢湖投鄭寶，[01065]肅尚躊躇未往。今主公可速召之。」權喜，即命周瑜往聘。瑜奉命親往，肅敘禮畢，具道孫權相慕之意。肅曰：「近劉揚約某往巢湖，某將就之。」瑜曰：「昔馬援對光武云：『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馬援捨隗囂而從光武，魯肅亦當捨鄭寶而從孫權。今吾孫將軍親賢禮士，納奇異，世所罕有。足下不須他計，只同我往投東吳是。」肅從其言，遂同周瑜來孫權。權甚敬之，與之談論，終日不倦。一日，衆官皆散，權留魯肅共飲，至晚同榻抵足而卧。極似李鄴侯見唐肅宗時。夜半，權問肅曰：「方今室傾危，四方紛擾。孤承父兄餘業，思[01066]桓、文之，君將何以教我？」肅曰：「昔高祖欲尊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害。今之曹操可比項羽，許貢以孫策比項羽，是言其驍勇；魯肅以曹操比項羽，是言其跋扈。將軍何由得桓、文乎？肅竊料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今乘北方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而據守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祖之業。」天下大勢已了然胸中，其識見不在孔明以下。權聞言喜，披衣起謝。次日，厚贈魯肅，并將衣服幃帳等物賜肅之母。君能推其孝以及臣，則臣必將推其孝以及君。肅薦一人孫權：此人博學多才，母[01067]至孝，君能孝，則所用之臣亦孝：臣能孝，則所薦之人亦孝。覆姓諸葛，名瑾，字瑜，琅琊南陽人。權拜之上賓。瑾勸權勿通袁紹，且順曹操，然後乘便圖之。權依言，乃遣陳震回，以絕袁紹。了前案。○孫策本欲通紹而攻曹，今權乃通曹而絕紹，機謀轉變，倏忽不同。却說曹操聞孫策已死，欲起兵下江南。侍御史張紘諫曰：用張紘諫，妙。「乘人之喪而伐之，既非義舉，若其不克，棄好成仇。不如因而善遇之。」操然其說，乃即奏封孫權將軍，兼領會稽太守；即令張紘會稽都尉，齎印往江東。後文曹操獨留華歆，而此處不留張紘者，以紘之兄弟久事東吳，終不爲操用耳。孫權喜，得張紘回吳，即命與張[01068]昭同理政。張紘薦一人於孫權：此人姓顧，名雍，字元歎，乃中郎蔡邕之徒，又是一孝子之徒。其人少言語，不飲酒，嚴厲正。雍性不飲酒，孫權嘗曰：「顧公在座，使人不樂。」其人之嚴正可知。權以丞，行太守。自是孫權威震江東，深得民心。且說陳震回袁紹，具說：「孫策已亡，孫權繼立；曹操封之將軍，結外應矣。」袁紹怒，遂起冀、青、幽、并等處人馬七十餘萬，復來攻取許昌。正是：
江南兵革方休息，冀北干戈復興。
未知勝負若何，且聽下文分解。[010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