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以境界󿀁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一）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二）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三）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四）[00006]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不知何者󿀁我，何者󿀁物。古人󿀁詞，寫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一）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修字永叔，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宋廬陵人。有六一詞及六一詩話行世。

（二）秦觀〔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度，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誰流下瀟湘去？」觀字少游，初字太虛，號淮海。宋[00007]高郵人。有淮海詞三卷行世。

（三）陶淵明飲酒詩第四首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淵明，字元亮。或云名潛，字淵明。後世稱靖節先生。晉潯陽柴桑人。有集。

（四）元好問穎亭留別：「故人重分攜，臨流駐󿀀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鬱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人自急，物態本閒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吒。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好問字裕之，號遺山。金太原人。有遺山樂府。

無我之境，人唯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00008]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紅杏（一）枝頭春意鬧」，着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二）月來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一）宋祁〔玉樓春〕：「東城漸覺風光好，轂皺波紋迎客楫。綠揚煙外曉寒輕，[00009]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祁字子京，卒謚景文。宋安州安陸人。有出麾小集及西州猥稿。

（二）張先〔天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流景，往事悠悠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先字子野，宋烏程人，有詞一卷行世。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一）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二）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三）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一）杜甫水檻遣心：「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00010]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杜甫唐人，字子美。本居襄陽，後徙河南鞏縣。有集十六卷。

（二）杜甫後出塞第二首：「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三）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嚴滄浪（一）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二）所謂「神韻」，[00011]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探其本也。

（一）宋嚴羽，字儀卿，一字丹丘，自號滄浪逋客，邵武人。有滄浪詩話及滄浪詩集。

（二）清王士禎，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人。有集行世。

太白（一）純以氣象勝，「西風（二）殘照，󿀆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後世唯范文正（三）之〔漁家傲〕，夏英公（四）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一）李太白，名白，號青蓮居士。唐隴西人，後徙蜀之昌明。有集行世。

（二）李白〔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家陵闕。」按此詞，非出太白乃晚唐人所依託，前人論之頗詳，此沿誤未[00012]暇改也。

（三）范文正〔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文正名仲淹，字希文，卒謚文正。宋吳縣祥符人。有丹陽集。

（四）夏英公〔喜遷鶯〕：「霞散綺，月沈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截天流，宮闕鎖清秋。　瑤臺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宋夏竦字子喬，封英國公，故或簡稱英公。卒謚文莊。江州德安人。有文集行世。

張皋文（一）謂：「飛卿（二）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三）足以當之。劉融齋（四）謂「飛卿精妙絕人」，差近之耳。[00013]

（一）張皋文名張惠言，清武進人。著󿀂等身，有茗柯詩文集行世。

（二）溫飛卿，本名岐，後改庭筠。唐太原人。有握蘭金荃等集。

（三）馮正中，名延巳，一名延嗣，南唐廣陵人。有陽春󿀉一卷行世。

（四）劉融齋名熙載，一字伯簡。清江蘇興化人。有藝概及昨飛集等行世。

「畫屏（一）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二）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三）試嚴妝」，殆近之歟？

（一）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二）韋端己〔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00014]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家，綠窗人似花。」

（三）馮延巳〔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　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南唐中主（一）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衆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一）南唐中主〔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李璟，字伯玉，初名景通，昇之子。在位十九年。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一）之詞，神秀也。[00015]

（一）李重光，南唐璟子，名煜，初名重嘉。史稱李後主。在位十五年。有集行世。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士大夫之詞。周介存（一）置諸溫、韋（二）之下，可󿀁顛倒黑白矣。「自是（三）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四）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五）浣花（六）能有此氣象耶？

（一）周介存名濟，字保緒，號未齋，晚又號止庵。清洛陽人。有介存齋詩及味雋詞。

（二）溫、韋卽溫庭筠、韋莊。

（三）李後主〔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無語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00016]

（四）李後主〔浪淘沙〕：「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五）金荃集，唐溫庭筠撰。唐藝文志及宋志俱載󿀁十卷，而文獻通考則載󿀁七卷別集一卷，是已非原本。後曾嗣立又采文苑英華萬首絕句所󿀉󿀁集外詩一卷以附之。

（六）浣花集，蜀相韋莊撰，其弟靄編。原本共五卷，後人析而󿀁十卷。又補遺一卷，則毛晉所增也。莊在蜀得杜甫浣花溪草堂因以名集。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人君所短處，亦即󿀁詞人所長處。[00017]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一）紅樓夢（二）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一）此󿀂共有數種。著者亦有數人。惟現行七十回本，乃金聖歎評本。祗知󿀂成於弘治、正德間，不詳著者何人，或謂出於施耐庵之手。但施耐庵之名，不見於任何記載，乃作者避禍之僞名也。

（二）清曹霑撰。霑字雪芹。󿀆軍正白旗人。

尼采（一）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者也。宋道君皇帝（二）〔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00018]大小固不同矣。

（一）尼采，德人，生於一八四四年，卒於一九〇〇年。否定歷史萬能論，且宣傳「超人」主義。其著作之最著者有查拉圖如是說，反基督教道德底系統，尼采對華葛那偶像底微光及詩集等。

（二）宋道君〔燕山亭〕：「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風雨？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宋道君卽徽宗，名佶，神宗第十一子，在位二十五年，禪位於皇太子，被尊󿀁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靖康二年，北狩。紹興五年崩，廟號徽宗。[00019]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一）中不登其隻字也。

（一）花間集，趙崇祚編，凡十卷。以長短句自󿀁一編者，自此集始。

正中詞除〔鵲踏枝〕、（一）〔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二）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之「流螢（三）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四）梧桐」，不能過也。

（一）馮正中〔鵲踏枝〕卽〔蝶戀花〕：「幾日行雲何處去？忘卻󿀀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裏無尋處。」[00020]或謂此󿀁歐陽修詞。

（二）馮正中〔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三）韋蘇州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應物號蘇州，唐長安京兆人。有集行世。

（四）孟浩然，字浩然。唐襄陽人也。閒遊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曰：「微雲淡河󿀆，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繼。後病疽背卒。有集四卷。

歐九（一）〔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二）謂：只一「出」[00021]字，便後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于正中（三）〔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牆」，但歐語尤工耳。

（一）歐九〔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　白髮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歐九卽歐陽修。

（二）晁補之，字無咎，自號󿀀來子，宋濟州巨野人。有雞肋集及晁無咎詞。

（三）馮正中〔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雲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牆。　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裏佳期，祗許庭花與月知。」

梅聖俞（一）〔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遊一生似專學此種」。余謂馮正中（二）〔玉[00022]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莫󿀁󿀄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一）梅聖俞〔蘇幕遮〕：「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後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聖俞名堯臣，宋宣城人。有宛陵集。

（二）馮正中〔玉樓春〕：「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縱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　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莫󿀁󿀄春眉黛蹙。」

人知和靖（一）〔點絳唇〕、聖俞〔蘇幕遮〕、永叔（二）〔少年游〕三闋󿀁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三）濕流光」五字，[00023]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一）林和靖〔點絳唇〕：「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主？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逋字君復，宋錢塘人。隱西湖之孤山。卒賜和靖先生。不娶以梅󿀁妻，無子以鶴󿀁子。善行󿀂，喜󿀁詩，有集。

（二）梅聖俞〔少年游〕：「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更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按此云「永叔少年遊」，永叔當󿀁聖俞之誤下。「問隔與不隔」段有云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干十二獨憑春」云云，則知所取之少年遊固梅氏者也。歐陽公〔少年游〕三闕內無是句也。此偶疏之而誤耳。

（三）馮正中〔南鄉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00024]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詩蒹葭（一）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二）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一）詩經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二）晏同叔〔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00025]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我瞻（一）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二）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

（一）詩經小雅「節南山」：「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

（二）陶淵明飲酒詩第十九首：「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00026]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罪人。」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一）漸寬終不悔，󿀁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衆裏（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一）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00027]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初名三變，字耆卿，宋崇安人。景祐元年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世號柳屯田。有所撰樂章集三卷行世。

（二）辛棄疾〔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裏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棄疾字幼安，號稼軒居士，宋歷城人。有稼軒詞及稼軒長短句行世。按此詞與所引不同，不知本各不同歟？抑誤引歟？但未見如所引者。

永叔「人生（一）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00028]

（一）歐陽永叔〔玉樓春〕：「尊前擬把󿀀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馮夢華（一）宋六十一家詞選序謂：「淮海、小山，（二）古之󿀄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三）未足抗衡淮海也。

（一）馮夢華，名煦，清人。有所選六十家詞選及唐五代詞選。

（二）小山卽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殊之幼子。有所撰小山詞二卷。

（三）方回，賀鑄字，自號慶湖遺老，宋衛安人。有東山寓聲樂府三卷。

少遊詞境最󿀁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皮相。[00029]

「風雨（一）如晦，雞鳴不已」，「山峻（二）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三）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一）詩經鄭風「風雨」第三章：「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二）楚辭九章「涉江」內句也。全文太長，不󿀉。此章世稱屈原所作。原名平，楚之同姓也。有離騷及漁父、九章、天問諸作。

（三）王績野望詩：「東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績字無功，隋末龍門人，善󿀁詩。

昭明太子（一）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衆類。抑揚爽朗，[00030]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二）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一）昭明太子卽蕭統，武帝長子，字德施，小字維摩。有所撰文章英華文集及所選文選三十卷行世。

（二）薛收，唐人，字伯襃。

詞之雅鄭，（一）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豔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二）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一）雅鄭卽雅樂與鄭聲也。

（二）周邦彥，字美成，自號清真居士，宋錢塘人。有清真集及片玉詞行世。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00031]󿀁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一）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二）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三）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東坡所譏也。

（一）周美成〔解語花〕：「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來，從舞休歌罷。」[00032]

（二）夢窗卽吳文英，文英字君特，號夢窗，宋四明人。有夢窗甲乙丙丁稿四卷。

（三）少游〔水龍吟〕：「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花庵詞選註曰：「秦少遊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曰：『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慚服，然已流傳，不復可改矣。秦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00033]坡云：『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騎馬樓前過』。」

沈伯時（一）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二）『劉郎』（三）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四）『灞岸』（五）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工，則古今類󿀂具在，又安用詞󿀁耶？宜其󿀁提要（六）所譏也。

（一）沈伯時名義父，履貫未詳，概宋理宗時人。有所撰樂府指迷。

（二）致虛閣雅爼有云：唐天寶十三年，宮中下紅雨，色如桃。

（三）劉尚󿀂自屯田員外左遷郎州司馬，凡十年始徴還。方春，作贈看花諸君子詩曰：「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其詩一出，傳於都下。有素嫉其名者，白於執政，又誣其[00034]有怨憤。他日見時宰，與坐，慰問甚厚。及辭，即曰：「近者新詩，未免󿀁累，奈何？」不數日，出󿀁連州刺史。其自敍云：「貞元二十一年春，余󿀁屯田員外時，此觀未有花。是歳出牧連州，至荊南，又貶朗州司馬。居十年，詔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盛如紅霞，遂有前篇，以記一時之事。旋又出牧，於今十四年，始󿀁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蕩然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再遊。時太和二年三月也。」其詩曰：「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何處？前度劉郎今獨來。」

（四）韓翃將妓柳氏󿀀，置之都下，因安史之亂，盜覆二京，三歳不迓，寄以詩曰：「章臺柳，章臺柳，徃日靑靑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時柳氏已祝髮為尼，因哭云：「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00035]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按章臺，西󿀆長安一街名也。後柳氏󿀁番將沙吒利所虜，虞侯許俊復奪而󿀀於翃。許堯佐有章臺柳傳。

（五）覇岸在陝西長安縣。兩岸多種柳樹，送別於此者折柳枝以遣行者。故李益詩云：「楊柳含煙覇岸春，年年攀折󿀁行人。」羅隱詩云：「柳攀覇岸狂遮袂,水憶池陽淥滿心。」

（六）提要云：「又謂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說󿀂須用『銀鉤』等字，說淚須用『玉箸』等字，說髮須用『絳雲』等字，說簟須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說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塗飾，亦非確論。」

美成（一）〔蘇幕遮〕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二）〔惜紅衣〕（三）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00036]

（一）周美成〔蘇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按〔青玉案〕當󿀁〔蘇幕遮〕之誤。

（二）姜白石〔念奴嬌〕：「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淩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路？」白石名夔，字堯章，自號白石道人，宋鄱陽人。有白石詞五卷。

（三）姜白石〔惜紅衣〕：「簟枕邀涼，琴󿀂換日，睡餘無力。細灑冰泉，並刀破甘碧。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00037]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籍。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東坡〔水龍吟〕（一）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二）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一）蘇東坡〔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二）章質夫〔水龍吟〕：「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00038]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霑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欲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質夫名楶，宋蒲城人。卒謚莊簡。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工，邦卿（一）〔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二）〔疏影〕，（三）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着，視古人「江邊（四）一樹垂垂發」等句何如耶？

（一）史邦卿〔雙雙燕〕：「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並。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晚，看足柳暗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娥，日日畫欄獨憑。」邦卿名逹祖，號梅溪，宋汴人。有梅溪詞二卷。[00039]

（二）姜白石〔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歎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三）姜白石〔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四）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楊州。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歲暮，若󿀁[00040]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一）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二）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三）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一）姜白石〔楊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誰[00041]生？」

（二）姜白石〔點絳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三）姜白石〔惜紅衣〕內句也，全詞見前。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一）之詩不隔，延年（二）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三）則稍隔矣。「池塘（四）生春草」、「空梁（五）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六）〔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雲：「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七）〔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00042]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一）陶、謝卽陶淵明、謝靈運。靈運小名客兒，南朝宋下邳人，因襲封康樂公，故世稱謝康樂。有詩文傳世。

（二）延年卽顏延之，延之字延年，南朝宋臨沂人。

（三）山谷卽黃庭堅。庭堅字魯直，號涪翁，又自號山谷道人，宋分寧人。有內外集及詞行世。

（四）南史謝惠連傳：族兄靈運，嘗於永嘉西草堂思詩，竟日不就，忽夢見惠連，卽得「池塘生春草」句，大以󿀁工。

（五）薛道衡〔昔昔鹽〕：「垂柳覆金堤，蘼蕪葉複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00043]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六）按歐陽公三字當作梅聖俞，此王先生原誤也，參看上十八、十九兩頁。

（七）姜白石〔翠樓吟〕：「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簷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生年（一）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00044]遊」、「服食（二）求神仙，多󿀁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三）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不隔。

（一）古詩十九首第十五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後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二）古詩十九首第十三首：「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00045]度。服食求神仙，多󿀁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三）鮮卑民族敕勒歌：「敕勒川，陰川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一）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雲」之概，[00046]寧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一）劍南卽陸游。游字務觀，自號放翁，宋山陰人。有劍南詩、放翁詞、南唐󿀂及渭南文集等行世。

東坡之詞曠，稼軒（一）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一）稼軒卽辛棄疾。傳見前。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脫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蘇、辛（一）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狷，若夢窗、（二）梅溪、（三）玉田、（四）草窗、（五）中麓（六）輩，面目不同，同󿀀於鄉願而已。

（一）蘇、辛卽蘇軾、辛棄疾。[00047]

（二）夢窗卽吳文英。傳見前。

（三）梅溪卽史達祖。傳見前。

（四）玉田卽張炎。傳見前。

（五）草窗卽周密，密字公謹，號草窗，又號蕭齋，又號弁陽嘯翁，宋濟南人。有草窗詞行世。

（六）中麓卽李開先。開先字伯華，中麓其號也。明章邱人。有閒居集十二卷，收入提要。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一）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00048]

（一）辛棄疾〔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繫？姮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周介存（一）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二）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

（一）周介存名濟，一字保緒，號止庵，清洛陽人。有介存齋詩及味雋齋詞。

（二）周、史卽周邦彥、史達祖。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雲影，搖盪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00049]之，其「隔江（一）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二語乎？

（一）吳夢窗〔踏莎行〕：「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壘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

夢窗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一）窗凌亂碧」。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二）田荒」。

（一）吳夢窗〔秋思耗〕：「堆枕香鬟側，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風碎串珠，潤侵歌板，愁壓眉窄。動羅箑，清商寸心低訴，敘怨抑，映夢窗零亂碧。待漲綠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斷紅流處，暗題相憶。　歡酌，簷花細滴，送故人粉黛重飾。漏侵瓊瑟丁東敲斷，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終。[00050]催去驂鳳翼，歡謝客猶未識漫瘦卻！東陽燈前，無夢到得，路隔重雲雁北。」

（二）張玉田〔祝英台近〕：「水痕深，花信足，寂寞󿀆南樹轉首。青陰芳事頓如許。不知多少消魂，夜來風雨，猶夢到斷紅流處。　最無據，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去，終不似舊時鸚鵡。」

「明月（一）照積雪」、「大江（二）流日夜」、「中天（三）懸明月」、「長河（四）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五）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六）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00051]

（一）謝靈運歲暮：「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

（二）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雲有鳥路，江󿀆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朓字玄暉，南齊下邳人，與靈運等同󿀁玄之後。有謝宣城集。

（三）杜甫出塞內句也，全詩見前。

（四）王維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塞，󿀀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00052]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維字摩詰，唐河東人。有詩四卷。

（五）納蘭容若〔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容若原名成德，後改名性德，滿洲正黃旗人，明珠之子。有飲水側帽詞。

（六）納蘭容若〔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陸放翁跋（一）花間集謂：「唐、宋、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00053]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於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二）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怨之致，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于詩餘，故其所造獨工。」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一）按陸氏之跋花間集凡二：其一稱「斯時天下岌岌，士大夫乃流宕如此，或者出於無聊。」其二卽此所引者。但「唐宋五代」數字叢刊及提要俱作「唐季五代」。疑作「唐季五代」是也。駁之亦未稱宋，可証。提要駁第一跋曰：「不知惟士大夫流宕如此，天下所以岌岌。游未反思其本耳。」駁第二跋曰：「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歷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00054]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餘。律詩降於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於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則運用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二）陳臥子名子龍，更字人中，號大樽，明松江華亭人。有詩問略行世。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00055]詩詞其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一）草堂（二）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一）花庵詞選名，宋黃昇編，凡二十卷。前十卷名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始於唐李白，終於北宋王昂。方外閨秀各󿀁一卷附焉。後十卷曰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始於康興之，終於洪昇。黃昇字叔陽，號玉林，閩人。

（二）草堂卽草堂詩餘，武林逸史編。詞家有小令、中調、長調之分，自此󿀂始。凡四卷。武林逸史不詳何人。此󿀂舊傳󿀁南宋人所編。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00056]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

人能於詩詞中不󿀁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於此道已過半矣。

以長恨歌（一）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二）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三）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一）長恨歌白居易所作。居易字樂天，唐下邽人。有長慶集七十一卷。

（二）梅村，吳偉業字，又字駿公，清太倉人。有梅村集及太倉十子詩選。

（三）白、吳卽白居易、吳偉業。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00057]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昔󿀁（一）倡家女，今󿀁蕩子婦。蕩子行不󿀀，空床難獨守」，「何不（二）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守窮賤，坎坷長苦辛」，可󿀁淫鄙之尤。然無視󿀁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00058]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遊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三）「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遊也。

（一）古詩十九首第二首：「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倡家女，今󿀁蕩子婦。蕩子行不󿀀，空床難獨守。」

（二）古詩十九首第四首：「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守窮賤，坎坷長苦辛。」[00059]

（三）論語子罕第九卷三十章：「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一）天淨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一）馬東籬號東籬，名致遠，元大都人。所作存於元曲選中者凡青衫淚、岳陽樓、陳博高臥、󿀆宮秋、薦福碑及任風子等。

白仁甫（一）秋夜梧桐雨劇，沉雄悲壯，󿀁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與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00060]

（一）白仁甫名樸，一字太素，號蘭谷，元隩洲人。後居真定，故又󿀁真定人。著有天籟集二卷，及元曲選中秋夜梧桐雨墻頭馬上二本。[0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