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字孝伯，光祿夫蘊，定皇后之兄。少有美譽，清操過人，自負才地高華，恆有宰輔之望。與王忱齊名友善，慕劉惔之人。謝安常曰：「王恭人地可以將來伯舅。」嘗從其父自會稽至都，忱訪之，恭所坐六尺簟，忱謂其有餘，因求之。恭輒以送焉，遂坐薦上。忱聞而驚，恭曰：「吾平生無長物。」其簡率如此。起家佐著作郎，歎曰：「仕宦不宰相，才志何足以騁！」因以疾辭。俄秘丞，轉中郎，未拜，遭父憂。服闋，除吏部郎，曆建威將軍。太元中，代沈嘉丹陽尹，遷中令，領太詹。孝武帝以恭后兄，深相欽重。時陳郡袁悅之以傾巧會稽王道，恭言之於帝，遂誅之。道嘗集朝士，置酒於東府，尚令謝石因醉委巷之歌，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集籓王之第，而肆淫聲，欲令羣下何[02261]所取則！」石深銜之。淮陵內史虞珧妻裴氏有服食之術，常衣黃衣，狀如天師，道甚悅之，令與賓客談論，時人皆降節。恭抗言曰：「未聞宰相之坐有失行婦人。」坐賓莫不反側，道甚愧之。其後帝將擢時望以籓屏，乃以恭都督兗青冀幽并徐州晉陵諸軍、平北將軍、兗青州刺史、假節，鎮京口。初，都督以「北」號者，累有不祥，故桓沖、王坦之、刁彝之徒不受鎮北之號。恭表讓軍號，以超受辭，而實惡其名，於是改號前將軍。慕容垂入青州，恭遣偏師禦之，失利，降號輔國將軍。及帝崩，會稽王道執政，寵昵王國寶，委以機權。恭每正色直言，道深憚而忿之。及赴山陵，罷朝，歎曰：「榱棟雖新，便有黍離之歎矣。」時國寶從弟緒說國寶，因恭入覲相王，伏兵殺之，國寶不許。而道亦欲輯和內外，深布腹心於恭，冀除舊惡。恭多不順，每言及時政，輒厲聲色。道知恭不可和協，王緒之說遂行，於是國難始結。或勸恭因人朝以兵誅國寶，而𢈔?楷党於國寶，士馬甚盛，恭憚之，不敢[02262]發，遂還鎮。臨別，謂道曰：「主上諒闇，塚宰之任，伊周所難，願王親萬機，納直言，遠鄭聲，放佞人。」辭色甚厲，故國寶等愈懼。以恭安北將軍，不拜。乃謀誅國寶，遣使與殷仲堪、桓玄相結，仲堪僞許之。恭得，喜，乃抗表京師曰：「後將軍國寶得以姻戚頻登顯列，不能感恩效力，以報時施，而專寵肆威，將危社稷。先帝登遐，夜乃犯闔叩扉，欲矯遺詔。賴皇太后聰明，相王神武，故逆謀不果。割東宮兵以己府，讒疾昆甚於仇敵。與其從弟緒同黨凶狡，共相扇動。此不忠不義之明白。以臣忠誠，必亡身殉國，是以譖臣非一。賴先帝明鑒，浸潤不行。昔趙鞅興甲，誅君側之惡，臣雖駑劣，敢忘斯義！」表至，內外戒嚴。國寶及緒惶懼不知所，用王珣計，請解職。道收國寶，賜死，斬緒于市，深謝愆失，恭乃還京口。恭之初抗表，慮不捷，乃版前司徒左長史王廞吳國內史，令起兵於東。會國寶死，令廞解軍去職。廞怒，以兵伐恭。恭遣劉牢之擊滅之，上疏自貶，詔不許。譙王尚之復說道以籓伯強盛，宰相[02263]權弱，宜多樹置以自衛。道然之，乃以其司馬王愉江州刺史，割𢈔?楷豫州四郡使愉督之。由是楷怒，遣鴻說恭曰：「尚之兄弟專弄相權，欲假朝威貶削方鎮，懲警前，勢轉難測。及其議未成，宜早圖之。」恭以然，復以謀告殷仲堪、桓玄。玄等從之，推恭盟主，克期同赴京師。時內外疑阻，津邏嚴急，仲堪之信因𢈔?楷達之，以斜絹，內箭稈中，合鏑漆之，楷送於恭。恭發，絹文角戾，不復可識，謂楷詐。料仲堪去年已不赴盟，今無動理，乃先期舉兵。司馬劉牢之諫曰：「將軍今動以伯舅之重，執忠貞之節，相王以姬旦之尊，時望所系，昔年已戮寶、緒，送王廞，是深伏將軍。頃所授用，雖非皆允，未失。割𢈔?楷四郡以配王愉，於將軍何損！晉陽之師，其可再乎！」恭不從，乃上表以封王愉、司馬尚之兄弟辭。朝廷使元顯及王珣、謝琰等距之。恭夢牢之坐其處，旦謂牢之曰：「克，卽以卿北府。」遣牢之率帳下督顏延先據竹里。元顯使說牢之，啗以重利，牢之乃斬顏延以降。是日，牢之遣其婿[02264]高雅之、敬宣，因恭曜軍。輕騎擊恭。恭敗，將還，雅之已閉城門，恭遂與弟履單騎奔曲阿。恭久不騎乘，髀生瘡，不復能去。曲阿人殷確，恭故參軍，以船載之，藏於葦席之下，將奔桓玄。至長塘湖，遇商人錢強。強宿憾於確，以告湖浦尉。尉收之，以送京師。道聞其將至，欲出與語，面折之，而未之殺。時桓玄等已至石頭，懼其有變，卽於建康之倪塘斬之。恭五男及弟爽、爽兄秘郎和及其黨孟璞、張恪等皆殺之。恭性抗直。深存節義，讀左傳至「奉王命討不庭」，每輟卷而歎。性不弘，以暗于機會，自在北府，雖以簡惠政，然自矜貴，與下殊隔。不閑用兵，尤信佛道，調役百姓，修營佛寺，務在壯麗，士庶怨嗟。臨刑，猶誦佛經，自理須鬢，神無懼容，謂監刑者曰：「我暗於信人，所以致此，原其本心，豈不忠於社稷！但令百代之下知有王恭耳。」家無財帛，唯籍而已，識者所。恭美姿儀，人多愛悅，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嘗被鶴氅裘，涉雪而行，孟昶窺之，歎曰：「此真神仙中人！」初執，遇故吏戴耆之[02265]湖孰令，恭私告之曰：「我有庶兒未舉，在乳母家，卿我送寄桓南郡。」耆之遂送之於夏口。桓玄撫養之，立喪庭弔祭焉。及玄執政，上表理恭，詔贈侍中、太保，諡曰忠簡。爽贈太常，和及簡並通直散騎郎，殷確散騎侍郎。腰斬湖浦尉及錢強等。恭庶曇亨，宋義熙中給中。通志卷一二九下「義熙」上無「宋」字。
𢈔?楷，征西將軍亮之孫，會稽內史羲。初拜侍中，代兄準西中郎將、豫州刺史、假節，鎮曆陽。隆安初，進號左將軍。時會稽王道憚王恭、殷仲堪等擅兵，故出王愉江州，督豫州四郡，以形援。楷上疏以江州非險塞之地，而西府北帶寇戎，不應使愉分督，詔不許。時楷懷恨，使鴻說王恭，以譙王尚之兄弟復握機權，勢過國寶。恭亦素忌尚之。遂連謀舉兵。在恭傳。詔使尚之討楷。楷遣汝南太守段方逆尚之，戰于慈湖，方敗，被殺，楷奔于桓玄。及玄等盟于柴桑，連名上疏自理，詔赦玄等而不赦恭、楷，楷遂依玄，玄用武昌太守。楷後懼玄必敗，密遣使結[02266]會稽世元顯：「若朝廷討玄，當內應。」及玄得志，楷以謀泄，玄所誅。
劉牢之，字道堅，彭城人。曾祖羲，以善射武帝，曆北地、雁門太守。父建，有武幹，征虜將軍。世以壯勇稱。牢之面紫赤色，須目驚人，而沈毅多計畫。太元初，謝玄北鎮廣陵，時苻堅方盛，玄多募勁勇，牢之與東海何謙、苻堅載記上作「何謙之」。琅邪諸葛侃、樂安高衡、東平劉軌、西河田洛及晉陵孫無終等以驍猛應選。玄以牢之參軍，領精銳前鋒，百戰百勝，號「北府兵」，敵人畏之。及堅將句難南侵，見卷九校記。玄率何謙等距之。牢之破難輜重於盱眙，獲其運船，遷鷹揚將軍、廣陵相。時車騎將軍桓沖擊襄陽，宣城內史胡彬率衆向壽陽，以沖聲援。牢之領卒千，彬後繼。淮肥之役，苻堅遣其弟融及驍將張蚝攻陷壽陽，謝玄使彬與牢之距之。師次硤石，不敢進。堅將梁成以萬人屯洛澗，玄遣牢之以精卒五千距之。去賊十里，成阻澗列陣。牢之率參軍劉襲、諸葛求等直進渡水，臨陣斬成及其弟雲，分兵斷其津。賊步騎崩潰，爭赴[02267]淮水，殺獲萬餘人，盡收其器械。堅尋亦敗，長安，餘黨所在屯結。牢之進平譙城，使安豐太守戴寶戍之。遷龍驤將軍、彭城內史，以功賜爵武岡縣男，食邑五百戶。牢之進屯鄄城，討諸未服，河南城堡承風順者甚衆。時苻堅丕據鄴，慕容垂所逼，請降，牢之引兵救之。垂聞軍至，出新興城北走。地理志上、慕容垂載記及資治通鑑卷一〇六無「興」字。牢之與沛郡太守田次之追之，丁國鈞晉書校文：孝武紀作「沛郡太守周次」。行百里，至五橋澤中，爭趣輜重，稍亂，垂所擊，牢之敗績，士卒殲焉。牢之策馬跳五丈澗，得脫。會丕救至，因入臨漳，集亡散，兵復少振。牢之以軍敗征還。頃之，復龍驤將軍，守淮隂。後進戍彭城，復領太守。祅賊劉黎僭尊號於皇丘，牢之討滅之。苻堅將張遇遣兵擊破金鄉。圍太山太守羊邁，牢之遣參軍向欽之擊走之。會慕容垂叛將翟釗救遇，牢之引還。釗還，牢之進平太山，追釗於鄄城，釗走河北，因獲張遇以之彭城。袄賊司馬徽聚黨馬頭山，牢之遣參軍竺朗之討滅之。時慕容氏掠廩丘，高平太守徐含遠告急，牢之不能救，坐畏懦免。及王恭將討王國寶，引牢之府司馬，領南彭[02268]城內史，加輔國將軍。恭使牢之討破王廞，以牢之領晉陵太守。恭本以才地陵物，及檄至京師，朝廷戮國寶、王緒，自謂威德已著，雖杖牢之爪牙，但以行陣武將相遇，禮之甚薄。牢之負其才能，深懷恥恨。及恭之後舉，元顯遣廬江太守高素說牢之使叛恭，成，當卽其位號，牢之許焉。恭參軍何澹之以其謀告恭。牢之與澹之有隙，故恭疑而不納。乃置酒請牢之於衆中，拜牢之兄，精兵利器悉以配之，使前鋒。行至竹里，牢之背恭朝廷。恭旣死，遂代恭都督兗、青、冀、幽、并、徐、揚州、晉陵軍。牢之本自將，一朝據恭位，衆情不悅，乃樹用腹心徐謙之等以自強。時楊佺期、桓玄將兵上表理王恭，求誅牢之。牢之率北府之衆馳赴京師，次于新亭。玄等受詔退兵，牢之還鎮京口。及孫恩攻陷會稽，牢之遣將桓寶率師救吳，復遣敬宣寶後繼。比至曲阿，吳郡內史桓謙已棄郡走，牢之乃率衆東討，拜表輒行。至吳，與衛將軍謝琰擊賊，屢勝，殺甚衆，徑臨浙江。進拜前將軍、都督吳郡諸軍。時謝[02269]琰屯烏程，遣司馬高素助牢之。牢之率衆軍濟浙江，恩懼，逃于海。牢之還鎮，恩復入會稽，害謝琰。牢之進號鎮北將軍、都督會稽五郡，率衆東征，屯上虞，分軍戍諸縣。恩復攻破吳國，殺內史袁山松。牢之使參軍劉裕討之，恩復入海。頃之。恩浮海奄至京口，戰士十萬，樓船千餘。牢之在山隂，使劉裕自海鹽赴難，牢之率衆而還。裕兵不滿千人，與賊戰，破之。恩聞牢之已還京口，乃走郁州，吳仕鑑晉書斠注：當從安紀、孫恩傳作「郁洲」。太平御覽卷一二八引徐爰宋書亦作「郁洲」。按：資治通鑑卷一一二亦作「郁洲」。敬宣、劉裕等所破。及恩死，牢之威名轉振。元興初，朝廷將討桓玄，以牢之前鋒都督、征西將軍，領江州。元顯遣使以討玄諮牢之。牢之以玄少有雄名，杖全楚之衆，懼不能制，慮平玄之後功蓋天下，必不元顯所容，深懷疑貳，不得已率北府文武屯洌洲。桓玄遣何穆說牢之曰：「自古亂世君臣相信者有燕昭樂毅、玄德孔明，然皆勳業未卒而主早世，設使功成遂，未保臣之禍。鄙語有之：『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殫，獵犬烹。』故文種誅於句踐，韓白戮於秦。彼皆英雄霸王之主，猶不敢信其功臣，況凶[02270]愚凡庸之流乎！自開闢以來，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以容於暗世者而誰？至如管仲相齊，雍齒侯，則往往有之，況君與無射鉤屢逼之仇邪！今君戰敗則傾宗，戰勝亦覆族，欲以安乎？「以」下資治通鑑卷一一二有「此」字，太平御覽卷四六二引晉中興書有「是」字。孰若翻然改圖，保其富貴，則身與金石等固，名與天壤無窮，孰與頭足異處，身名俱滅，天下笑哉！惟君圖之。」牢之自謂握強兵，才能算畧足以經綸江表，時譙王尚之已敗，人情轉沮，乃頗納穆說，遣使與玄交通。其甥何無忌與劉裕固諫之，並不從。俄令敬宣降玄。玄喜，與敬宣置酒宴集，隂謀誅之，陳法畫圖與敬宣共觀，以安悅其志。敬宣不之覺，玄佐吏莫不相視而笑。元顯旣敗，玄以牢之征東將軍、會稽太守，牢之乃歎曰：「始爾，便奪我兵，禍將至矣！」時玄屯相府，敬宣勸牢之襲玄，猶豫不決，移屯班瀆，將北奔廣陵相高雅之，欲據江北以距玄，集衆議。參軍劉襲曰：「不可者莫於反，而將軍往年反王兗州，近日反司馬郎君，今復欲反桓公。一人而反，豈得立。」語畢，趨出，佐吏多散走。而敬宣先還京口拔其家，失期不到。牢之謂其劉襲所[02271]殺，乃自縊而死。俄而敬宣至，不遑哭，奔于高雅之。將吏共殯斂牢之，喪丹徒。桓玄令斫棺斬首，暴屍於市，及劉裕建義，追理牢之，乃復本官。
敬宣，牢之長。智畧不及父，而技藝過之。孫恩之亂，隨父征討，所向有功。元顯從中郎，桓玄諮議參軍。牢之敗，與廣陵相高雅之俱奔慕容超，諸史考異：以載記及桓玄傳考之，「慕容超」當作「慕容德」。按：宋書、南史劉敬宣傳俱作「慕容德」。夢丸土而服之，旣覺，喜曰：「丸者桓，丸旣吞矣，我當復土。」旬日而玄敗，遂與司馬休之還京師。拜輔國將軍、晉陵太守。與諸葛長民破桓歆於芍陂，遷建威將軍、江州刺史，鎮尋陽。擊桓亮、苻宏於湘中，所在有功。安帝反政，徵拜冠軍將軍、宣城內史，領襄城太守。譙縱反，以敬宣督征蜀軍、假節，與寧朔將軍臧喜西伐。宋書、南史朱齡石傳、資治通鑑卷一一三「喜」均作「熹」。敬宣人自白帝，所攻皆克。軍次黃獸，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宋書，「次遂寧郡之黃虎」。按：資治通鑑卷一一四亦作「黃虎」。此作「獸」，唐人避諱改。與僞將譙道福相持六十餘日，遇癘疫，以食盡，班師，有司所劾，免官。頃之，中軍諮議，加冠軍將軍，尋遷鎮蠻護軍、安豐太守、梁國內史。會盧循反，以冠軍將軍從軍南討。循平，遷左衛將軍、散騎常[02272]侍，遷征虜將軍、青州刺史。尋改鎮冀州，其參軍司馬道賜所害。
殷仲堪，陳郡人。祖融，太常、吏部尚。父師，驃騎諮議參軍、晉陵太守、沙陽男。仲堪能清言，善屬文，每云日不讀道德論，便覺舌本間強。其談理與韓康伯齊名，士咸愛慕之。調補佐著作郎。冠軍謝玄鎮京口，請參軍。除尚郎，不拜。玄以長史，厚任遇之。仲堪致於玄曰：胡亡之後，中原女鬻於江東者不可勝數，骨肉星離，荼毒終年，怨苦之氣，感和理，誠喪亂之常，足以懲戒，復非王澤廣潤，愛育蒼生之意。當世人旣慨然經畧，將以救其塗炭，而使理至於此，良可歎息！願節下弘之以道德，運之以神明，隱心以及物，垂理以禁暴，使足踐晉境者必無懷戚之心，枯槁之類莫不同漸天潤，仁義與干戈並運，德心與功業俱隆，實所期於明德。頃聞抄掠所得，多皆采梠饑人，壯者欲以救，少者志在存親，行者傾筐以顧念，居者籲嗟以待延。而一旦幽縶，[02273]生離死絕，求之於情，可之甚。昔孟孫獵而得麑，使秦西以之，其母隨而悲鳴，不忍而放之，孟孫赦其罪以傅其。禽獸猶不可離，況於人乎！夫飛鴞，惡鳥，食桑葚，猶懷好音。雖曰戎狄，其無情乎！苟感之有物，非難化。必使邊界無貪利，強弱不得相陵，德音一發，必聲振沙漠，寇之黨，將靡然向風，何憂黃河之不濟，函谷之不開哉！玄深然之。領晉陵太守，居郡禁產不舉，久喪不葬，父母以質亡叛者，所下條教甚有義理。父病積年，仲堪衣不解帶，躬學醫術，究其精妙，執藥揮淚，遂眇一目。居喪哀毀，以孝聞。服闋，孝武帝召太中庶，甚相親愛。仲堪父嘗患耳聰，聞床下蟻動，謂之牛鬥。帝素聞之而不知其人。至是，從容問仲堪曰：「患此者誰？」仲堪流涕而起曰：「臣進退惟穀。」帝有愧焉。復領黃門郎，寵任轉隆。帝嘗示仲堪侍，乃曰：「勿以己才而笑不才。」帝以會稽王非社稷之臣，擢所親幸以籓捍，乃授仲堪都督荊益寧州軍、振威將軍、荊州刺史、假節，[02274]鎮江陵。將之任，詔曰：「卿去有日，使人酸然。常謂永廊廟之寶，而忽荊楚之珍，良以慨恨！」其恩狎如此。仲堪雖有英譽，議者未以分陝許之。旣受腹心之任，居上流之重，朝野屬想，謂有異政。及在州，綱目不舉，而好行惠，夷夏頗安附之。先是，仲堪游於江濱，流棺，接而葬焉。旬日間，門前之溝忽起岸。其夕，有人通仲堪，自稱徐伯玄，云：「感君之惠，無以報。」仲堪因問：「門前之岸是何祥乎？」對曰：「水中有岸，其名洲，君將州。」言終而沒。至是，果臨荊州。桂陽人黃欽生父沒已久，詐服衰麻，言迎父喪。府曹先依律詐取父母卒棄市，仲堪乃曰：「律詐取父母寧依驅詈法棄市。原此之旨，當以親生存而橫言死沒，情悖逆，忍所不當，故同之驅詈之科，正以辟之刑。今欽生父實終沒，墓在舊邦，積年久遠，方詐服迎喪，以此妄耳。比之于父存言亡，相殊遠矣。」遂活之。以異姓相養，禮律所不許，孫繼親族無後者，唯令主其蒸嘗，不聽別籍以避役。佐史咸服之。時朝廷徵益州[02275]刺史郭銓，犍太守卞苞於坐勸銓以蜀反，仲堪斬之以聞。朝廷以仲堪不預察，降號鷹揚將軍。尚下以益州所統梁州郡人丁一千番戍中，益州未肯承遣。仲堪乃奏之曰：夫制險分國，各有攸宜，劍閣之隘，實蜀之關鍵。巴西、梓潼、宕渠郡去中遼遠，在劍閣之內，成敗與蜀一，而統屬梁州，蓋定鼎中華，慮在後伏，所以分鬥絕之勢，開荷戟之路。自皇居南遷，守在岷邛，衿帶之形，異曩昔。是以李勢初平，割此郡配隸益州，將欲重復上流習坎之防。經英畧，歷年數紀。梁州以統接曠遠，求還得郡，忘王侯設險之義，背地勢內外之實，盛陳力之寡弱，飾哀矜之苦言。今華陽乂清，汧隴順軌，關中餘燼，自相魚肉，梁州以論求郡，益州以本統有定，更相牽制，莫知所從。致令巴、宕郡羣獠所覆，城邑空虛，士庶流亡，要害膏腴皆獠有。今遠慮長規，宜保全險塞。蠻獠熾盛，兵力寡弱，如遂經理乖謬，號令不一，則劍閣非我保，丑類轉難制。此乃籓捍之[02276]機，上流之至要。昔郡全實，正差文武百，以助梁州。今俘沒蠻獠，十不遺，加逐食鳥散，資生未立，苟順符指以副梁州，恐公私困弊，無以堪命，則劍閣之守無擊柝之儲，號令選用不專於益州，虛有監統之名，而無制禦之用，懼非分位之本旨，經國之遠術。謂今正可更加梁州文武五百，合前一千五百，自此之外，一仍舊貫。設梁州有急，蜀當傾力救之。奏，朝廷許焉。桓玄在南郡，論四皓來儀庭，孝惠以立，而惠帝柔弱，呂后凶忌，此數公者，觸彼埃塵，欲以救弊。家之中，各有其黨，奪彼與此，其仇必興。不知匹夫之志，四公何以逃其患？素履終吉，隱以保生者，其若是乎！以其文贈仲堪。仲堪乃答之曰：隱顯默語，非賢達之心，蓋所遇之時不同，故所乘之途必異。道無所屈而天下以之獲寧，仁者之心未能無感。若夫四公者，養志岩阿，道高天下，秦網雖虐，游之而莫懼，祖雖雄，請之而弗顧，徒以一理有感，泛然而應，同賓客之禮，言無是非之對，孝惠以之獲安，莫由報其德，如意以之定籓，無所容其怨。且[02277]爭奪滋生，主非一姓，則百姓生心，祚無常人，則人皆自賢，況夫以劍起，人未知義，式遏奸邪，特宜以正順寶。天下，器，苟亂亡懼，則滄海橫流。原夫若人之振策，豈一人之廢興哉！苟可以暢其仁義，與夫伏節委質可榮可辱者，道跡懸殊，理勢不同，君何疑之哉！謂諸呂強盛，幾危劉氏，如意若立，必無此患。夫禍福同門，倚伏萬端，未可斷。于時天下新定，權由上制，高祖分王弟，有磐石之固，社稷深謀之臣，森然比肩，豈瑣瑣之祿產所能傾奪之哉！此或四公所預，於今亦無以辯之，但求古賢之心，宜存之遠耳。端本正源者，雖不能無危，其危易持。苟啟競津，雖未必不安，而其安難保。此最有國之要道。古今賢哲所同惜。玄屈之。仲堪自在荊州，連年水旱，百姓饑饉，仲堪食常五碗，盤無餘肴，飯粒落席間，輒拾以啖之，雖欲率物，亦緣其性真素。每語弟云：「人物我受任方州，謂我豁平昔時意，今吾處之不易。貧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爾其存之！」其後蜀水[02278]出，漂浮江陵數千家。以堤防不嚴，復降寧遠將軍。安帝卽位，進號冠軍將軍，固讓不受。初，桓玄將應王恭，乃說仲堪，推恭盟主，共興晉陽之舉，立桓文之功，仲堪然之。仲堪以王恭在京口，去都不盈百，自荊州道遠連兵，勢不相及，乃僞許恭，而實不欲下。聞恭已誅王國寶等，始抗表興師，遣龍驤將軍楊佺期次巴陵。會稽王道遣止之，仲堪乃還。初，桓玄棄官國，仲堪憚其才地，深相交結。玄亦欲假其兵勢，誘而悅之。國寶之役，仲堪旣納玄之誘，乃外結雍州刺史郗恢，內要從兄南蠻校尉顗、南郡相江績等。恢、顗、績並不同之，乃以楊佺期代績，覬自遜位。「覬」，上文及本傳作「顗」。下同。會王恭復與豫州刺史𢈔?楷舉兵討江州刺史王愉及譙王尚之等，仲堪因集議，以朝廷去年自戮國寶，王恭威名已震，今其重舉，勢無不克。而我去年緩師，已失信於彼，今可整棹晨征，參其霸功。於是使佺期舟師五千前鋒，桓玄次之。仲堪率兵萬，相繼而下。佺期、玄至湓口，王愉奔于臨川，玄遣偏軍追獲之。佺期[02279]等進至橫江，𢈔?楷敗奔於玄，譙王尚之等退走，尚之弟恢之所領水軍皆沒。玄等至石頭，仲堪至蕪湖，忽聞王恭已死，劉牢之反恭，領北府兵在新亭，玄等軍失色，無復固志，乃回師屯于蔡州。「蔡州」，通志卷一二九下及資治通鑑卷一一〇作「蔡洲」。時朝廷新平恭、楷，且不測西方人心，仲堪等擁衆數萬，充斥郊畿，內外憂逼。玄從兄修告會稽王道曰：「西軍可說而解。修知其情矣。若許佺期以重利，無不倒戈于仲堪者。」道納之，乃以玄江州，佺期雍州，黜仲堪廣州，以桓修荊州，遣仲堪叔父太常茂宣詔回軍。仲堪恚被貶退，以王恭雖敗，己衆亦足以立，令玄等急進軍。玄等喜於寵授，並欲順朝命，猶豫未決。會仲堪弟遹佺期司馬，夜奔仲堪，說佺期受朝命，納桓修。仲堪遑遽，卽於蕪湖南，使徇於玄等軍曰：「若不各散而，軍至江陵，當悉戮餘口。」仲堪將劉系先領千人隸于佺期，輒率衆而。玄等懼，狼狽追仲堪，至尋陽，及之。於是仲堪失職，倚玄援，玄等資仲堪之兵，雖互相疑阻，亦不得異。仲堪與佺期以[02280]弟交質，遂於尋陽結盟，玄盟主，臨壇歃血，並不受詔，申理王恭，求誅劉牢之、譙王尚之等。朝廷深憚之。於是詔仲堪曰：「間以以將軍憑寄失所，朝野懷憂。然旣往之，宜其兩忘，用乃班師回旆，祗順朝旨，所以改授方任，蓋隨時之宜。將軍義，誠感朕心，今還復本位，卽撫所鎮，釋甲休兵，則內外寧一，故遣太常茂具宣乃懷。」仲堪等並奉詔，各旋所鎮。頃之。桓玄將討佺期，先告仲堪云：「今當人沔討除佺期，已頓兵江口。若與無貳，可殺楊廣；若其不然，便當率軍入江。」仲堪乃執玄兄偉，遣從弟遹等水軍七千至江西口。資治通鑑卷一一一作「西江口」，胡注引水經江水注云「夏浦俗謂之西江口」。玄使郭銓、苻宏擊之，遹等敗走。玄頓巴陵，而館其穀。玄破楊廣於夏口。仲堪旣失巴陵之積，諸將皆敗，江陵震駭。城內饑，以胡麻廩。仲堪急召佺期。佺期率衆赴之，直濟江擊玄，玄所敗，走還襄陽。仲堪出奔酇城，玄追兵所獲，逼令自殺，死于柞溪，弟道獲、參軍羅企生等並被殺。仲堪少奉天師道，精心神，不吝財賄，而怠行仁義，嗇於周急，及玄來攻，猶勤請禱。然善取人情，[02281]病者自診脈分藥，而用計倚伏煩密，少於鑒畧，以至於敗。簡之，載喪下都，葬于丹徒，遂居墓側。義旗建，率私僮客隨義軍躡桓玄。玄死，簡之食其肉。桓振之役，義軍失利，簡之沒陣。弟曠之，有父風，仕至剡令。
楊佺期，弘農華隂人，太尉震之後。曾祖準，太常。自震至準，七世有名德。祖林，少有才望，值亂沒胡。父亮，少仕僞朝，後國，終於梁州刺史，以貞幹知名。佺期沈勇果勁，而兄廣及弟思平等皆強獷粗暴。自云門戶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門地比王珣者，猶恚恨，而時人以其晚過江，婚宦失類，每排抑之，恆慷慨切齒，欲因際以逞其志。佺期少仕軍府。咸康中，「咸康」當爲「寧康」之誤。若咸康中，恐楊佺期尚未生。領衆屯成固。苻堅將潘猛距守康回壘，佺期擊走之，其衆悉降，拜廣威將軍、河南太守，戍洛陽。苻堅將竇衝率衆攻平陽太守張元熙於皇天塢，佺期擊走之。佺期自湖城入潼關，累戰皆捷，斬獲千計，降九百餘家，於洛陽，進號龍驤將軍。以病，改新野太守，領建威[02282]司馬。遷唐邑太守，周家祿晉書校勘記：「堂邑」誤作「唐邑」。督石頭軍，以疾去職。荊州刺史殷仲堪引司馬，代江績南郡相。仲堪與恆玄舉衆應王恭、𢈔?楷，仲堪素無戎畧，軍旅之一委佺期兄弟，以兵五千人前鋒，與桓玄相次而下。至石頭，恭死，楷敗，朝廷未測玄軍，乃以佺期代郗恢都督梁雍秦州諸軍、雍州刺史。仲堪、玄皆有遷換，於是俱還尋陽，結盟不奉詔。俄而朝廷復仲堪本職，乃各還鎮。初，玄未奉詔，欲自雍州，以郗恢廣州。恢懼玄之來，問於衆，咸曰：「佺期來者，誰不戮力！若桓玄來，恐難與敵。」旣知佺期代己，乃謀於南陽太守閭丘羨，稱兵距守。佺期慮不濟，乃聲言玄來入沔，而佺期前驅。恢衆信之，無復固志。恢軍散請降，佺期入府斬閭丘羨，放恢還都，撫將士，恤百姓，繕修城池，簡練甲卒，甚得人情。佺期、仲堪與桓玄素不穆，佺期屢欲相攻，仲堪每抑止之。玄以是告執政，求廣其所統。朝廷亦欲成其釁隙，故以桓偉南蠻校尉。佺期內懷忿懼，勒兵建牙，聲雲援洛，欲與仲堪襲玄。仲堪雖[02283]外結佺期，內疑其心，苦止之，遣從弟遹屯北塞以駐之。佺期勢不獨舉，乃解兵。隆安年，桓玄遂舉兵討佺期，先攻仲堪。初，仲堪得玄，急召佺期。佺期曰：「江陵無食，當何以待敵？可來就，共守襄陽。」仲堪自以保境全軍，無緣棄城逆走，憂佺期不赴，乃紿之曰：「比來收集，已有儲矣。」佺期信之，乃率衆赴焉。步騎八千，精甲耀日。旣至，仲堪唯以飯餉其軍。佺期怒曰：「今茲敗矣！」乃不仲堪。時玄在零口，佺期與兄廣擊玄。玄畏佺期之銳，乃渡軍馬頭。明日，佺期率殷道護等精銳萬人乘艦出戰，玄距之，不得進。佺期乃率其麾下數十艦，直濟江，徑向玄船。俄而回擊郭銓，殆獲銓，會玄諸軍至，佺期退走，餘衆盡沒，單馬奔襄陽。玄追軍至，佺期與兄廣俱死之，傳首京都，梟於朱雀門。弟思平，從弟尚保、孜敬，俱逃于蠻。劉裕起義，始國，歷位州郡。孜敬人剽銳，果於行。昔與佺期勸殷仲堪殺殷顗，仲堪不從，孜敬拔刃而起，欲自己出取之，仲堪苦禁乃止。及梁州刺史，常怏怏不滿其[02284]志。經襄陽，魯宗之侍衛皆佺期之舊，孜敬愈憤，於辭色。宗之參軍劉千期於座面折之，因發怒，抽劍刺千期立死。宗之表而斬之。思平、尚保後亦以罪誅，楊氏遂滅。
史臣曰：生靈道斷，忠貞路絕，棄彼弊冠，崇茲新履。牢之非其主，抑亦不臣，功多疑，勢陵難信，而投兵散地，之甚。若夫司牧居愆，方隅作戾，口順勤王，心乖抗節。王恭鯁言時政，有昔賢之風。國寶就誅，而晉陽猶起。是以仲堪僥倖，佺期無狀，雅志多隙，佳兵不和，足以亡身，不足以靜亂。
贊曰：孝伯懷功，牢之總戎。王因起釁，劉亦慚忠。殷楊乃武，抽旆爭雄。𢈔?君含怨，交鬥其中。猗歟羣采，道睽心異。是曰亂階，非關臣。[02285] [022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