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本卷(回)字数:22521

北齊黃門侍郎顏之推撰 明蜀榮昌後學冷宗元校

序致第一

夫聖賢之󿀂,教人誠孝,慎言檢迹,立身揚名,亦已󿀅矣。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複,遞相模斅,猶屋下架屋,牀上施牀耳。吾今所以復󿀁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謔,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鬬鬩,則之道不如[00007]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汝曹之所信,猶賢於傅婢寡妻耳。

吾家風教,素󿀁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年始九歲,便丁荼蓼,家塗離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僃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盪。二十以後,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於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00008]󿀂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汝曹後範耳。

教子第二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聖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之。󿀂之玉版,藏諸金匱。生子咳㖷,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則󿀁,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罸。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恣其所慾,宜誡翻獎,應訶反[00009]笑,至有識知,謂法當耳。驕慢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於成長,終󿀁敗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於訶怒,󿀄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諭,安得不用湯藥鍼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願苛虐於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大司馬母夫人,性甚嚴正;湓城時,󿀁三千人將,年踰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勳業。梁元帝時,有一學士,聰敏有才,󿀁父所寵,失於教義:[00010]一言之是,徧於行路,終年譽之;一行之非,揜藏文飾,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語不擇,󿀁周逖抽腸釁鼓云。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異宮,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癢痛,懸衾篋枕,此不簡之教也。或問曰:「陳亢喜聞君子之遠其子,何謂也?」對曰:「有是也。蓋君子之不親教其子也,有諷刺之辭,有嫌疑之誡,󿀂有悖亂之事,春秋有衺僻之譏,有僃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親授耳。」其意見白虎通

武成帝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聰慧,[00011]帝及后並篤愛之,衣服飲食,與東宮相準。帝每面稱之曰:「此黠兒也,當有所成。」及太子卽位,王居別宮,禮數優僭,不與諸王等;太后猶謂不足,常以󿀁言。年十許歲,驕恣無節,器服玩好,必擬乘輿;常朝南殿,見典御進新氷,鈎盾獻早李,還索不得,遂大怒,詬曰:「至尊已有,我何意無?」不知分齊,率皆如此。識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譏。後嫌宰相,遂矯詔斬之,又懼有救,乃勒麾下軍士,防守殿門;旣無反心,受勞而罷,後竟坐此幽薨。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00012]之,更所以禍之。共叔之死,母實󿀁之。趙王之戮,父實使之。劉表之傾宗覆族,袁紹之地裂兵亡,可󿀁靈龜明鑒也。

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之。

兄弟第三

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兄弟:一家之親,此三而已矣。自茲以往,至於[00013]九族,皆本於三親焉,故於人倫󿀁重者也,不可不篤。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後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游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也。及其壯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親旣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己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異於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00014]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塗之,則無頹毀之慮;如雀鼠之不䘏,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僕妾之󿀁雀鼠,妻子之󿀁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子侄不愛;子侄不愛,則羣從疏薄;羣從疏薄,則僮僕󿀁讎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於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於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

娣姒者,多爭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間者[00015]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懷薄義也;若能恕己而行,換子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於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國劉璡,嘗與兄連棟隔壁,呼之數聲不應,良久方答;怪問之,乃曰:「向來未着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紹,弟孝英、子,兄弟三人,特相友愛,所得甘旨新異,非共聚食,必不先嘗,孜孜色貌,相見如不足者。及西臺陷沒,玄紹以形體魁梧,󿀁兵所圍;二弟爭共抱持,各求代死,終不得解,遂並命爾。[00016]

後娶第四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父御孝子,合得終於天性,而後妻閒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並終身不娶,此等足以󿀁誡。其後,假繼慘虐孤遺,離閒骨肉,󿀄心斷腸者,何可勝數。慎之哉!慎之哉!

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後,多以妾媵終家事;疥癬蚊䖟,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鬬鬩之恥。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三四,母年有少於子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00017]爰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常。身沒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妾,弟黜兄󿀁傭,播揚先人之辭迹,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姦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衆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僕求容,助相說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後夫多寵前夫之孤,後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懷嫉妬之情,丈夫有沈惑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防焉,故虐之。異姓[00018]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讎,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思魯等從舅殷外臣,博達之士也。有子,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每拜見後母,感慕嗚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視。亦悽愴,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禮遣,此亦悔事也。

後󿀆󿀂曰:「安帝時,汝南薛包孟嘗,好學篤行,喪母,以至孝聞。及父娶後妻而憎,分出之。日夜號泣,不能去,至被毆杖。不得已,廬於舍外,旦入而灑埽。父怒,又逐之,乃廬於里門,昏晨不廢。積歲餘,父母慙而還之。後行六年服,喪過乎哀。旣而弟子求分財異居,不能止,乃中分其[00019]財: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廬取其荒頓者,曰:『吾少時所理,意所戀也。』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數破其產,還復賑給。建光中,公車特徵,至拜侍中。性恬虛,稱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詔賜告󿀀也。」

治家第五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也,自先而施於後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笞怒廢[00020]於家,則豎子之過立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約󿀁禮之謂也;吝者,窮急不䘏之謂也。今有奢則施,儉則吝;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爰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今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00021]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舍人,治家失度,而過嚴刻,妻妾遂共貨刺客,伺醉而殺之。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於飲食饟饋,僮僕減損,施惠然諾,妻子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黨:此亦󿀁家之巨蠹矣。

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嘗嗔怒,經霖雨絶糧,遣婢糴米,因爾逃竄,三四許日,方復擒之。徐曰:「舉家無食,汝何處來?」竟無捶撻。嘗寄人宅,奴婢徹屋󿀁薪略盡,聞之顰蹙,卒無一言。

裴子野有疎親故屬飢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薄粥,僅得徧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下有一[00022]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餚膳,以十五錢󿀁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後坐事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餘財寶,不可勝言。南陽有人,󿀁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後女壻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麞肉;壻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後,諸子爭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幹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也。

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00023]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夫訴屈。此乃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飢寒。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顇奴,僅充而已;唱和之禮,或爾汝之。

北婦人,織絍組紃之事,黼黻錦繡羅綺之工,大優於東也。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也。」陳蕃云:「盜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傳體,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00024]如此,而望福於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豎守之。體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

婦人之性,率寵子壻而虐兒婦。寵壻,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於其家者,母實󿀁之。至有諺云:「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侯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或猥壻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慎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00025]就󿀁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濟陽江祿,讀󿀂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後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多󿀁童幼婢妾之所點汙,風雨犬鼠之所毀󿀄,實󿀁累德。吾每讀聖人之󿀂,未嘗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

吾家巫覡禱請,絶於言議;符󿀂章醮亦無祈焉,並汝曹所見也。勿󿀁妖妄之費。

風操第六

吾觀禮經,聖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諾,執燭沃盥,[00026]皆有節度,亦󿀁至矣。但旣殘缺,非復全󿀂;其有所不載,及世事變改者,學達君子,自󿀁節度,相承行之,故世號士大夫風操。而家門頗有不同,所見互稱長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視而見之,耳能聽而聞之;蓬生麻中,不勞翰墨。汝曹生於戎馬之間,視聽之所不曉,故聊記󿀉,以傳示子孫。

云:「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絶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益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00027]期於顛沛而走也。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朝夕輻輳,几案盈積,󿀂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幷過事也。

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而與沈氏交結周厚,與其󿀂,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凡避諱者,皆須得其同訓以代換之:桓公,博有五皓之稱;厲王,琴有修短之目。不聞謂布帛󿀁布皓,呼腎腸󿀁腎修也。梁武小名阿練,子孫皆呼練󿀁絹;乃謂銷煉物[00028]󿀁銷絹物,恐乖其義。或有諱雲者,呼紛紜󿀁紛煙;有諱桐者,呼梧桐樹󿀁白鐵樹,便似戲笑耳。

周公名子曰禽,孔子名兒曰鯉,止在其身,自可無禁。至若衛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蟣蝨;長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上有連及,理未󿀁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也。北土多有名兒󿀁驢駒、豚子者,使其自稱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尹翁󿀀後󿀆鄭翁󿀀家亦有孔翁󿀀,又有顧翁寵晉代許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當避之。

今人避諱,更急於古。凡名子者,當󿀁孫地。吾親識中有諱襄、諱友、諱同、諱清、諱和、諱禹,交疏造次,一[00029]座百犯,聞者辛苦,無憀賴焉。

司馬長卿藺相如,故名相如,顧元嘆慕蔡邕,故名雍,而後󿀆朱倀孫卿許暹顔回世有庾晏嬰祖孫登,連古人姓󿀁名字,亦鄙事也。

劉文饒不忍駡奴󿀁畜産,今世愚人遂以相戲,或有指名󿀁豚犢者:有識傍觀,猶欲掩耳,況名之者乎?

近在議曹,共平章百官秩祿,有一顯貴,當世名臣,意嫌所議過厚。齊朝有一兩士族文學之人,謂此貴曰:「今日天下大同,須󿀁百代典式,豈得尙作關中舊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兒耳!」彼此歡笑,不以󿀁嫌。

侯霸之子孫,稱其祖父曰家公;[00030]陳思王稱其父󿀁家父,母󿀁家母;潘尼稱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風俗,言其祖及二親,無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與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稱之,不云家者,以尊於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則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也。蔡邕󿀂集,呼其姑姊󿀁家姑家姊;班固󿀂集,亦云家孫:今幷不行也。

凡與人言,稱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長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則加賢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稱彼之母與自稱己母[00031]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

南人冬至歲首,不詣喪家;若不修󿀂,則過節束帶以申慰。北人至歲之日,重行弔禮;禮無明文,則吾不取。南人賓至不迎,相見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幷至門,相見則揖,皆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穀,自茲以降,雖孔子聖師,與門人言皆稱名也。後雖有臣僕之稱,行者蓋亦寡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儀;北人多稱名者,乃古之遺風,吾善其稱名焉。

言及先人,理當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難。江南人事不獲已,乃陳文墨,㦎㦎無言者,須言閥閲,必以文[00032]翰,罕有面論者。北人無何便爾話說,及相訪問。如此之事,不可加於人也。人加諸己,則當避之。名位未高,如󿀁勛貴所逼,隱忍方便,速報取了;勿使煩重,感辱祖父。若沒,言須及者,則斂容肅坐,稱大門中,世父、叔父則稱從兄弟門中,兄弟則稱亡者子某門中,各以其尊卑輕重󿀁容色之節,皆變於常。若與君言,雖變於色,猶云亡祖亡伯亡叔也。吾見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兄子弟子門中者,亦未󿀁安貼也,北土都不行此。太山羊偘初入南;吾近至,其兄子委曲,吾答之云:「卿從門中在,如此如此。」曰:「是我[00033]親第七亡叔,非從也。」祖孝徵在坐,先知江南風俗,乃謂之云:「賢從弟門中,何故不解?」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從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對其前,呼其母󿀁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與他人言,對孤者前,呼󿀁兄子弟子,頗󿀁不忍;北土多呼󿀁姪。案:爾雅喪服經左傳,姪雖名通男女,幷是對姑之稱。世已來,始呼叔姪;今呼󿀁姪,於理󿀁勝也。

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東郡,與武帝別,帝曰:「我年已老,與汝分張,甚以惻愴。」數行淚下。侯遂密雲,赧然而出。坐此被[00034]責,飄颻舟渚,一百許日,卒不得去。北間風俗,不屑此事,歧路言離,歡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淚者,腸雖欲絶,目猶爛然;如此之人,不可強責。

凡親屬名稱,皆須粉墨,不可濫也。無風教者,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與祖父母同,使人󿀁其不喜聞也。雖質於面,皆當加外以別之;父母之世叔父,皆當加其次第以別之;父母之世叔母,皆當加其姓以別之;父母之群從世叔父母及從祖父母,皆當加其爵位若姓以別之。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家公家母;江南田里間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識。

凡宗親世數,有從父,有從[00035]祖,有族祖。江南風俗,自茲已往,高秩者,通呼󿀁尊,同昭穆者,雖百世猶稱兄弟;若對他人稱之,皆云族人。北士人,雖三二十世,猶呼󿀁從伯從叔。梁武帝嘗問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當時雖󿀁敏對,於禮未通。

吾嘗問周弘讓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稱之?」曰:「亦呼󿀁丈人。」自古未見丈人之稱施於婦人也。吾親表所行,若父屬者,󿀁某姓姑;母屬者,󿀁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婦,猥俗呼󿀁丈母,士大夫謂之王母、謝母云。而陸機集有與長沙顧母󿀂,乃其從叔母也,今所不行。

齊朝士子,[00036]皆呼祖僕射󿀁祖公,全不嫌有所涉也,乃有對面以相戲者。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孫氏。孔子弟子記事者,皆稱仲尼呂后微時,嘗字高祖󿀁;至󿀆爰種,字其叔父曰王丹侯霸子語,字󿀁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字,字固呼󿀁字。尙󿀂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字羅󿀆,一皆諱之,其餘不足怪也。

禮閑傳云:「斬縗之哭,若往而不反;齊縗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緦麻,哀容可也,此哀之發於聲音也。」孝經云:「哭不偯。」皆論哭有[00037]輕重質文之聲也。禮以哭有言者󿀁號;然則哭亦有辭也。江南喪哭,時有哀訴之言耳;山東重喪,則唯呼蒼天,期功以下,則唯呼痛深,便是號而不哭。

江南凡遭重喪,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弔則絶之;除喪,雖相遇則避之,怨其不己憫也。有故及道遙者,致󿀂可也;無󿀂亦如之。北俗則不爾。江南凡弔者,主人之外,不識者不執手;識輕服而不識主人,則不於會所而弔,他日修名詣其家。

陰陽說云:「辰󿀁水墓,又󿀁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論衡云:「辰日不哭,哭則重喪。」今無教者,辰日有喪,不問輕重,舉家清謐,不敢發聲,[00038]以辭弔客。道󿀂又曰:「晦歌朔哭,皆當有罪,天奪之算。」喪家朔望,哀感彌深,寧當惜壽,又不哭也?亦不諭。

偏傍之󿀂,死有󿀀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

己孤,而履歲及長至之節,無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則皆泣;無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也。

左朝臣,子孫初釋服,朝見二宮,皆當泣涕;二宮󿀁之改容。頗有膚色充澤,無哀感者,梁武薄其󿀁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問[00039]武帝,貶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之禮不死也。」

二親旣沒,所居齋寢,子與婦弗忍入焉。北朝頓丘李構,母劉氏,夫人亡後,所住之堂,終身鎖閉,弗忍開入也。夫人,廣州刺史之孫女,故猶染江南風教。其父,󿀁揚州刺史,鎮壽春,遇害。嘗與王松年祖孝徵數人同集談燕。孝徵善畫,遇有紙筆,圖寫󿀁人。頃之,因割鹿尾,戲截畫人以示,而無他意。愴然動色,便起就馬而去。舉坐驚駭,莫測其情。君尋悟,方深反側,當時罕有能感此者。吳郡陸襄,父閑被刑,終身布衣蔬飯,雖薑菜有切割,皆不忍[00040]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廚。江寧姚子篤,母以燒死,終身不忍噉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奴所殺,終身不復嘗酒。然禮緣人情,恩由義斷,親以噎死,亦當不可絶食也。

禮經:父之遺󿀂,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澤,不忍讀用。政󿀁常所講習,讎校繕寫,及偏加服用,有迹可思者耳。若尋常墳典,󿀁生什物,安可悉廢之乎?旣不讀用,無容散逸,惟當緘保,以留後世耳。

思魯等第四舅母親,吳郡張建女也,有第五妹,三歲喪母。靈牀上屏風,平生舊物,屋漏沾濕,出曝曬之,女子一見,伏牀流涕。家人怪其不起,乃往抱持;薦席淹漬,精神󿀄怛,[00041]不能飲食。將以問醫,醫診脈云:「腸斷矣!」因爾便吐血,數日而亡。中外憐之,莫不悲嘆。

云:「忌日不樂。」正以感慕罔極,惻愴無聊,故不接外賓,不理衆務耳。必能悲慘自居,何限於深藏也?世人或端坐奧室,不妨言笑,盛營甘美,厚供齋食;迫有急卒,密戚至交,盡無相見之理:蓋不知禮意乎!

王修母以社日亡;來歲社日,感念哀甚,鄰里聞之,󿀁之罷社。今二親喪亡,偶値伏臘分至之節,及月小晦後,忌之外,所經此日,猶應感慕,異於餘辰,不預飲燕、聞聲樂及行遊也。

劉縧,兄弟幷󿀁名器,其父名,一生不󿀁照字,[00042]惟依爾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與正諱相犯,當自可避;其有同音異字,不可悉然。劉字之下,卽有昭音。呂尙之兒,如不󿀁上;趙壹之子,儻不作一:便是下筆卽妨,是󿀂皆觸也。

嘗有甲設燕席,請乙󿀁賓;而旦於公庭見乙之子,問之曰:「尊侯早晚顧宅?」乙子稱其父已往。時以󿀁笑。如此比例,觸類愼之,不可陷於輕脫。

江南風俗,兒生一期,󿀁製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幷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試兒。親表聚集,致燕享焉。自茲已後,二親若在,每至此[00043]日,嘗有酒食之事耳。無教之徒,雖已孤露,其日皆󿀁供頓,酣暢聲樂,不知有所感󿀄。梁孝元年少之時,每八月六日載誕之辰,常設齋講;自阮修容薨歿之後,此事亦絶。

人有憂疾,則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諱避,觸途急切。而東士庶,痛則稱禰。禰是父之廟號,父在無容稱廟,父歿何容輒呼?蒼頡篇有倄下痛交切,聲也。字,訓詁云:「痛而謼謼,火故毋。也,音羽罪反。」今北人痛則呼之。聲類音於來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二音隨其鄉俗,幷可行也。

世被繫劾者,子孫弟姪,皆詣闕三日,露跣陳謝;子孫有官,自陳解職。子則草屩麤[00044]衣,蓬頭垢面,周章道路,要候執事,叩頭流血,申訴冤枉。若配徒隸,諸子幷立草庵於所署門,不敢寧宅,動經旬日,官司驅遣,然後始退。江南諸憲司彈人事,事雖不重,而以教義見辱者,或被輕繫而身死獄戶者,皆󿀁怨讎,子孫三世不交通矣。到洽󿀁御史中丞,初欲彈劉孝綽,其兄先與善,苦諫不得,乃詣涕泣告別而去。

兵凶戰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喪服以臨師,將軍鑿凶門而出。父祖伯叔,若在軍陣,貶損自居,不宜奏樂讌會及婚冠吉慶事也。若居圍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飾玩,常󿀁臨深履薄之狀焉。父母[00045]疾篤,醫雖賤雖少,則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梁孝元江州,嘗有不豫;世子等親拜中兵參軍李猷焉。

四海之人,結󿀁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義敵,令終如始者,方可議之。一爾之後,命子拜伏,呼󿀁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親,亦宜加禮。比見北人,甚輕此節,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觀貌,不擇是非,至有結父󿀁兄,託子󿀁弟者。

昔者,周公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見者七十餘人。晉文公以沐辭竪頭須,致有圖反之誚。門不停賓,古所貴也。失教之家,閽寺無禮,或以主君寢食嗔怒,拒客未通,[00046]深以󿀁恥。黃門侍郎裴之禮,號善󿀁士大夫,有如此輩,對賓杖之;其門生僮僕,接於他人,折旋俯仰,辭色應對,莫不肅敬,與主無別也。

慕賢第七

古人云:「千載一聖,猶旦暮也;五百年一賢,猶比膊也。」言聖賢之難得,疏闊如此。儻遭不世明達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於亂世,長於戎馬,流離播越,聞見已多;所値名賢,未嘗不心醉魂迷嚮慕之也。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於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藝能,較明易[00047]習者也?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於染絲,是之謂矣。君子必愼交遊焉。孔子曰:「無友不如己者。」之徒,何可世得!但優於我,便足貴之。

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遙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借風聲,延頸企踵,甚於飢渴。校長短,覈精麤,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人謂孔子󿀁東家,昔虞國宮之奇,少長於君,君狎之,不納其諫,以至亡國,不可不留心也。

用其言,棄其身,古人所恥。凡有一言一行,取於人者,皆顯稱之,不可竊人[00048]之美,以󿀁己力;雖輕雖賤者,必󿀀功焉。竊人之財,刑辟之所處;竊人之美,鬼神之所責。

梁孝元前在荊州,有丁覘者,洪亭民耳,頗善屬文,殊工草隸;孝元󿀂記,一皆使之。軍府輕賤,多未之重,恥令子弟以󿀁楷法,時云:「君十紙,不敵王褒數字。」吾雅愛其手迹,常所寶持。孝元嘗遣典簽惠編送文章示祭酒,祭酒問云:「君王比賜󿀂翰,及寫詩筆,殊󿀁佳手,姓名󿀁誰?那得都無聲問?」編以實答。子雲嘆曰:「此人後生無比,遂不󿀁世所稱,亦是奇事。」於是聞者稍復刮目。稍仕至尙󿀂儀曹郎,末󿀁晉安王侍讀,隨王東下。及西臺[00049]歿,簡牘湮散,亦尋卒於揚州;前所輕者,後思一紙,不可得矣。

侯景初入建業,臺門雖閉,公私草擾,各不自全。太子左衛率羊侃東掖門,部分經略,一宿皆辦,遂得百餘日抗拒兇逆。於時,城內四萬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古人云:「巢父許由,讓於天下;市道小人,爭一錢之利。」亦已懸矣。

文宣帝卽位數年,便沈湎縱恣,略無綱紀;尙能委政尙󿀂令楊遵彥,內外清謐,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無異議,終天保之朝。遵彥後󿀁孝昭所戮,刑政於是衰矣。斛律明月齊朝折衝之臣,無罪被誅,[00050]將士解體,人始有吞之志,中至今譽之。此人用兵,豈止萬夫之望而已哉!國之存亡,係其生死。

張延雋之󿀁晉州行臺左丞,匡維主將,鎮撫疆埸,儲積器用,愛活黎民,隱若敵國矣。群小不得行志,同力遷之;旣代之後,公私擾亂,周師一舉,此鎮先平。亡之迹,啓於是矣。

勉學第八

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少者不失[00051]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旣不能穿札,筆則纔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謂󿀁足,安能自苦;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00052]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踉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燕,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00053]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千載終不󿀁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是猶求飽而懶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之人,自巳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見[00054]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飢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兵,咋筆󿀁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00055]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將則闇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卽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迹,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云我能󿀁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便云我能󿀁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00056]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

夫所以讀󿀂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腝,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00057]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慾,忌盈惡滿,賙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衆,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00058]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旣優閒,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爾。見人讀數十卷󿀂,便自高大,凌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00059]利行,秋實也。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於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子云:「五十以學,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遊學,猶󿀁碩儒;公孫弘四十餘,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雲亦四十,始學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並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00060]面牆,亦󿀁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時賢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已後,便從文史,略無卒業者。冠冕󿀁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絛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下又見邢子才:四儒[00061]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上品,以外率多田里閒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或無要會。下諺云:「博士買驢,󿀂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人;何必「仲尼居」卽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閒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經緯之外,義疏而已。[00062]吾初入,與博陵崔文彥交遊,嘗說王粲集中難鄭玄尚󿀂事。轉󿀁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云:「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笑而退,竟不以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博士笑曰:「未聞󿀆󿀂得證經術。」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之󿀂,蓋全真養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迹漆園,卒辭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夸尚,景[00063]附草靡,皆以之化,在乎己身,之業,棄之度外。而平叔以黨曹爽見誅,觸死權之網也;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勝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擁腫之鑑也;荀奉倩喪妻,神󿀄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勝,異東門之達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勢,寧後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餘魚之旨也:彼諸人者,並其領袖,玄宗所󿀀。其餘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00064]豈可󿀅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析微,賓主往復,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於世,茲風復闡,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餘,實󿀁盛美。元帝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旣頑魯,亦所不好云。

孝昭帝婁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後旣痊癒,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00065]此,良由無學所󿀁。若見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也。孝󿀁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餘事乎!

梁元帝嘗󿀁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學。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閒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復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一日二十卷,旣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勤篤。彭城劉綺交州刺史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00066]辦,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於金紫光祿。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後出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飢虛,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學士,官至鎮南󿀉事參軍,󿀁孝元所禮。此乃不可󿀁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餘,欲讀班固󿀆󿀂,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志尚,卒以󿀆󿀂聞。

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閽[00067]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時伺閒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氣喘汗流,問󿀂之外,不暇他語。及睹古人節義之事,未嘗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後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後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云:「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體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平之後,見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00068]未知󿀁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心,父當以學󿀁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藜羹縕褐,我自欲之。」

󿀂曰:「好問則裕。」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有閉門讀󿀂,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穀梁傳公子友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者,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時,有姜仲岳謂:「『孟勞』者,公子左右,姓,多力之人,󿀁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又三輔決󿀉云:「靈帝殿柱[00069]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京兆及郎二人皆堂堂耳。」聞吾此說,初大驚駭,其後尋愧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蹲鴟,芋也」,乃󿀁「羊」字;人饋羊肉,答󿀂云:「損惠蹲鴟。」舉朝驚駭,不解事義,久後尋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許󿀉反,錯作許緣反,遂一一謂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後,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王莽贊云:「紫色蛙聲,分閏[00070]位。」謂以僞亂真耳。昔吾嘗共人談󿀂,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志云:「給太官挏馬酒。」李奇註:「以馬乳󿀁酒也,揰挏乃成。」二字並從手。揰都統反。挏,此謂撞搗挺挏之,今󿀁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於此。太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岳賦:「周文弱枝之棗」,󿀁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歷。」以歷󿀁碓磨之磨。

談說製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里間,士大夫或不學問,羞󿀁鄙朴,道聽塗說,強事飾辭:呼「徵質」󿀁「周、鄭」,[00071]謂「霍亂」󿀁「博陸」,上「荊州」必稱「陝西」,下「揚都」言去「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源由,施安時復失所。有乘時鵲起之說,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吳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吳臺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又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遙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誇毗」,呼「高年」󿀁「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00072];習賦誦者,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而廢篆籀;學󿀆󿀂者,悅而略。不知󿀂音是其枝葉,小學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世人皆以通俗文爲服虔造,未知非服虔而輕之,猶謂是服虔而輕之,故此論從俗也。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於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00073]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鍾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幷州,自井陘關上艾縣,東數十里,有獵閭村。後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餘里亢仇城側。並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䜲,音獵也。亢仇舊是䜱䜪亭上音武安反,下音仇。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邑記注,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齕,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蠶蛹名螝,音潰。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後見古今字詁[00074]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游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後讀城西門徐整碑云:「洦流東指。」衆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洦,淺水貌。此水󿀆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卽以洦󿀁名乎?

世中󿀂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稱󿀁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明,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豎就視,答云:「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00075]士,呼粒󿀁逼,時莫之解。吾云:「三蒼說文,此字白下󿀁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衆皆歡悟。

愍楚友婿竇如同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愛翫,舉俗呼之󿀁鶡。吾曰:「鶡出上黨,數曾見之,色並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鶡賦云:『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鳻音分。雀似侶鶡而青,出中。」韻集音分。此疑頓釋。

世有蔡朗者諱,旣不涉學,遂呼蓴󿀁露葵。面牆之徒,遞相仿效。承聖中,遣一士大夫聘齊主客郎李恕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蓴,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綠葵菜耳。」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覆究。[00076]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嘆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異事。

校定󿀂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非,此以󿀁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文章第九

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者也;序述論[00077]議,生於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者也;祭祀哀誄,生於者也;󿀂奏箴銘,生於春秋者也。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用多途。至於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行有餘力,則可習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王褒過章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忤鄉里;[00078]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麤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凶終;傅玄忿闘免官;孫楚矜誇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乾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凶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於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00079]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慘於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蚩鄙。但成學士,自足󿀁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拙,亦以衆矣,江南號󿀁詅力正反。痴符。近在幷州,有一士族,好󿀁可笑詩賦,[00080]誂撇諸公,衆共嘲弄,虛相贊說,便擊牛釃酒,招延聲譽。其妻,明鑑婦人也,泣而諫之。此人嘆曰:「才華不󿀁妻子所容,何況行路!」至死不覺。自見之謂明,此誠難也。

學󿀁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論者,然後出手;慎勿師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執筆󿀁文者,何可勝言。然至於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

不屈二姓,之節也;何事非君,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絕無惡聲,一旦屈膝而事人,豈以[00081]存亡而改慮?陳孔璋裁󿀂,則呼󿀁豺狼;在制檄,則目󿀁蛇虺。在時君所命,不得自專,然亦文人之巨患也,當務從容消息之。

或問揚雄曰:「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也。」余竊非之曰:虞舜南風之詩,周公鴟鴞之詠,吉甫史克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學,無以言。」「自樂正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證之。揚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自󿀁壯夫何如也?劇秦美新,妄投於閣,周章怖懾,不達天[00082]命,童子之󿀁耳。桓譚以勝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嘆息。此人直以曉算術,解陰陽,故太玄經,󿀁數子所惑耳;其遺言行,孫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聖之清塵?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醬瓿而已。

世有辛毗者,清幹之士,官至行臺尚󿀂,嗤鄙文學,嘲劉逖云:「君輩辭藻,譬若榮華,須臾之翫,非宏才也;豈比吾徒千丈松樹,常有風霜,不可凋悴矣!」應之曰:「旣有寒木,又發春華,何如也?」笑曰:「可矣!」

凡󿀁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

文章當以理致󿀁心胷,氣調󿀁筋[00083]骨,事義󿀁皮膚,華麗󿀁冠冕。今世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朴,未󿀁密緻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製裁󿀁本,今之辭調󿀁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吾家世文章,甚󿀁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見󿀉者,亦以不偶於世,無[00084]音故也。有詩賦銘誄󿀂表啟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並未得編次,便遭火盪盡,竟不傳於世。銜酷茹恨,徹於心髓!操行見於梁史文士傳孝元懷舊志

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憶語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嘗謂吾曰:「詩云:『崖傾護石髓。』此豈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師匠。邢賞沈約而輕任昉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讌,辭色以之。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征嘗謂吾曰:「之是非,乃之優[00085]劣也。」

吳均集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不舍;里名勝母曾子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實也。破鏡乃凶逆之獸,事見󿀆󿀂,󿀁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云敬同,孝經云:「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費旭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澐詩云:「颻颺雲母舟。」簡文曰:「旣不識其父,又颻颺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已有屢游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面事親,別舅摛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觸塗宜慎。

江南文制,欲[00086]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卽改之,陳王得之於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遂嘗以此忤人,至今󿀁悔;汝曹必無輕議也。

凡代人󿀁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於哀󿀄凶禍之辭,不可輒代。蔡邕󿀁胡金盈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喪。」又󿀁胡顥作其父銘曰:「葬我考議郎君。」袁三公頌曰:「猗歟我祖,出自有媯。」王粲󿀁潘文則思親詩云:「躬此勞悴,鞠予小人;庶我顯妣,克保遐年。」而並載乎之集,此例甚衆。古人之所行,今世以󿀁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00087]於蟲,匹婦於考也。蔡邕楊秉碑云:「統大麓之重。」潘尼盧景宣詩云:「九五思龍飛。」孫楚王驃騎誄云:「奄忽登遐。」陸機父誄云:「億兆宅心,敦敘百揆。」姊誄云:「俔天之和。」今󿀁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王粲楊德祖詩云:「我君餞之,其樂泄泄。」不可妄施人子,況儲君乎?

挽歌辭者,或云古者虞殯之歌,或云出自田橫之客,皆󿀁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陸平原多󿀁死人自嘆之言,詩格旣無此例,又乖製作本意。

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機󿀁齊謳篇,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00088]失厥體。其󿀁趨行,何不陳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靈帝乎?

自古宏才博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儻湮滅,後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誡。詩云:「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雌雉聲。」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鄭玄月令亦云:「雊,雄雉鳴。」潘岳賦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則混雜其雄雌矣。云:「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旣痛矣,卽󿀁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00089]兄弟󿀁孔懷。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孔邇,於義通乎?異物志云:「擁劍狀如蟹,但一螯偏大爾。」何遜詩云:「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也。󿀆󿀂:「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朴子項曼都詐稱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飢渴。」而簡文詩云:「霞流抱朴碗。」亦猶郭象惠施之辨󿀁莊周言也。後󿀆󿀂:「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鏁。」上音狼,下音當。鋃鐺,大鏁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詩云:「銀鏁三公腳,刀撞僕射頭。」󿀁俗所誤。

[00090]章地理,必須愜當。簡文雁門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燕騎盪康居大宛󿀀善馬,小月送降󿀂。」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纇,美玉之瑕,宜慎之。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文外斷絕,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於籍傳。范陽盧詢祖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於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諠譁也。」吾每嘆此解有情致,籍詩生於此意耳。

蘭陵蕭愨梁室上黃[00091]之子,工於篇什。嘗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時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潁川荀仲舉琅邪諸葛󿀆,亦以󿀁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何遜詩實󿀁清巧,多形似之言;揚都論者,恨其每病苦辛,饒貧寒氣,不及劉孝綽之雍容也。雖然,甚忌之,平生誦詩,云:「蘧居響北闕,㦎㦎呼麥反。不道車。」又撰詩苑,止取兩篇,時人譏其不廣。劉孝綽當時旣有重名,無所與讓;唯服謝朓,常以詩置几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陶淵明文,亦復如此。江南語曰:「有三子朗最多。」三者,思澄子朗也。[00092]信饒清巧。思澄廬山,每有佳篇,亦󿀁冠絕。

名實第十

名之與實,猶形之與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於世者,猶貌甚惡而責妍影於鏡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享鬼神之福佑,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懼榮觀之不顯,非所以讓名也;竊名者,厚貌深奸,干浮華之虛構,非所以得名也。

人足所履,不過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蹶於崖岸,拱抱之梁,每沈溺於川谷者,何哉?󿀁其旁無餘地故[00093]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餘地也。吾每󿀁人所毀,常以此自責。若能開方軌之路,廣造舟之航,則仲由之言信,重於登壇之盟,趙喜之降城,賢於折衝之將矣。

吾見世人,清名登而金貝入,信譽顯而然諾虧,不知後之矛戟,毀前之干櫓也。虙子賤云:「誠於此者形於彼。」人之虛實真僞在乎心,無不見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察之所鑒,巧僞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於爾時,自以巧密;後人󿀂之,留傳萬代,可󿀁骨寒毛豎也。近有大貴,以孝悌[00094]聲,前後居喪,哀毀踰制,亦足以高於人矣。而嘗於苫塊之中,以巴豆塗臉,遂使成瘡,表哭泣之過。左右童豎,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謂其居處飲食,皆󿀁不信。以一僞喪百誠者,乃貪名不已故也。

有一士族,讀󿀂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者,遞共吹噓。朝廷以󿀁文華,亦嘗出境聘。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製作,多非機杼,遂設讌言,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詩,彼造次卽成,了非向韻。衆客各自沈吟,遂無覺者。退嘆曰:「果如所量!」又嘗[00095]問曰:「玉珽杼上終葵首,當作何形?」乃答云:「珽頭曲圜,勢如葵葉耳。」旣有學,忍笑󿀁吾說之。

治點子弟文章,以󿀁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下有一少年,出󿀁襄國令,頗自勉篤。公事經懷,每加撫恤,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齎梨棗餅餌,人人贈別,云:「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飢渴,以此見思。」民庶稱之,不容於口。及遷󿀁泗州別駕,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僞情,觸塗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價,亦猶蟬殼虵皮,獸迒鳥迹耳,何預於死者,而聖[00096]人以󿀁名教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而千萬人立直風矣。故聖人慾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不絕於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牆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衆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築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人汲汲者,不達此意,若其與魂爽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00097] [00098]